诸将告退后,耶律大石叫住童贯,问道:“郑王,你觉得晋王的计策,有几分可行?”
童贯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晋王的计策,十分可行。”他略顿了顿,又道,“只是,急不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御账门口。晋王耶律况虽不得宠,但不知为何,童贯对他有几分惧意。被耶律大石留下来单独询问对耶律况献策的看法,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惴惴不安。
“急不得?是什么意思?”
童贯小心翼翼地道:“臣在南朝时,也曾见过类似的事。若是一开始便弹劾大臣,官家定然不信的,然而,心里总有些生疑,这个时候,若是那政敌着急跳出来上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时候就要着急不得,今日告诉官家那人一件事,明天告诉官家另一件事,都无关痛痒,但又暗合了官家原先的猜疑。久而久之,官家的疑心越来越重,反而盼望得力的大臣出来扳倒此人,这时候,官家自己会流露出这个意思来,这时候越要半推半就,以坚官家之心,待官家心意已决时,就是自然水到渠成了。”他说完后,垂首不敢看上面。
耶律大石听略微思索,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看来,要当个奸臣也不容易。”
这一句话便吓得童贯肝胆欲裂,忙伏地请罪道:“陛下明见万里,臣不敢欺瞒,这才如实禀报而已。陛下,昨日之臣已是死,自从归顺陛下后,臣犹如重获新生,老奴对大辽,对陛下的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哪。”
“好啦,好啦。”耶律大石摆了摆手,他看着童贯,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越是南朝的奸臣,越是我大辽的大忠臣。淮南之橘,淮北为枳,没准儿这就是我大辽的天命呢?”他这玩笑的口气,童贯是绝对不敢信的。说到天命,他更不敢分辩了,却听耶律大石又道:“一物降一物,赵杞在襄阳闹得这么厉害,说不得我还要借重他的皇兄来压制一下,只是,听说赵柯现在还不是很服帖啊?郑王,你有什么办法让赵柯心向我大辽啊?”
所谓伴君如伴虎,不知不觉,童贯背心已经汗湿了。监视赵柯及身边从人,也是他的差事,只是此番南征,耶律大石将赵柯留在了汴梁郊外辽军大营,却将童贯带在身边。不知是防备还是重用,光这个就让童贯有些胆战心惊。他猜不出耶律大石问这一问是何用意,只能低头道:“赵,赵柯有三心二意,多半是受了身边人的挑唆。”他想了几个人,又道,“皇后朱氏是先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女,其父在朱仙驿负隅顽抗,为王师所杀,所不定,这里面有朱氏这贱人挑拨。丞相赵质夫等人,虽表面恭顺,但对我朝仍颇有敌意。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奴以为,若把这些人去了,将赵柯身边换一批对我大辽更加忠心的臣僚,多半对赵柯会有些影响。”
耶律大石思索了片刻,点头道:“郑王说的不错。不过,天下未定,朕还要用赵质夫这些宋朝旧臣当招牌,暂时限制他和赵柯见面罢了。至于那位朱皇后么?让赵柯自己把她废掉吧,将来大辽和大宋同为一家,朕会吩咐北院,从耶律氏宗室中选女,给他另立一位皇后。”
赵杞突然宣布襄阳为行在,给了陈东不小的压力。州县推举假丞相的准备,也不得不骤然加快,近日来,鄂州十分热闹,有六七十个州县的州县学祭酒到了鄂州。这些人少不了相互之间来往拜访。按照黄舟山之说,为了让朝中大臣齐心协力,六部尚书等官职由丞相来定,这里面涉及到许多人的利益,因此,由知州衙门改成的军需府更是门庭若市。陈东陷在这些往来当中月兑不出身,对这些人又不敢稍加怠慢,白天劳神应酬之后,便晚间处理政事。这天黄昏时分,突然有人禀报,黄舟山先生来访。陈东大喜过望,吩咐仆人赶快去请赵行德过府一叙,又亲自到府门外将黄坚迎了进来。
“舟山先生什么时候到的鄂州?”落座之后,陈东微笑道:“陈某早有心拜访先生,却因为诸事繁杂,无法分身,如今劳顿先生上门来访,真叫晚辈无地自容。”
黄坚打量了一下厅堂布置,对于鄂州即将行推举丞相事,他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儿女忽然之间长大成人,却觉得有些陌生一般。他其实在数日前就到了鄂州,但一直在暗暗观察,想要多听一听,多看一看这鄂州的事情。然而,这番找上门来见陈东,却是为了捐生的事情。
一会儿功夫,仆人已经给宾主都沏上了福建武夷山的新茶。陈东虽然家资丰厚,但到了鄂州以后,处处用钱,经常从自己口袋掏钱贴补,他从牙角行的获益已经入不敷出。又为了做百官的表率,刻意注重节俭自奉。所以,若不是黄坚这样的高士来访,他也不会拿出这样的好茶来款待。二人寒暄一番近况后,话题便转到现在正在如火如荼的选举丞相之事上来。
“少阳,”黄坚面容清癯,喝了口茶水,眉头微微皱道,“黄某提出来的,国家以科举选士子,建学校之制选育才士,学校公议选州县丞相,更有监督弹劾之权。本意以合天下贤人之力,共造一个太平盛世。但是,黄某这一路过来,看到许多州县学中捐生充斥,甚至在有的地方,捐生的数量已经超过原来的士子数目。如此一来,州县官员,丞相,乃至将来的监督弹劾之权,似乎有些所托非人吧?”
黄坚的话让陈东有些尴尬。在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州县里,不但开了捐生的口子,而且为了充实府库,还突破了崇宁年间朝廷所定的县学名额,廪生人数远远超过大县五十人,中县四十人,小县三十人的限制。甚至还有人倡议,在推举丞相要考虑县大小不同,廪生少的小县只能由一名祭酒来推举,而廪生多的大县则出三人参加推举丞相之事。在陈东的眼里,选举丞相的事情已经搞得极为乱七八糟,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黄坚这个首倡公议选举之制的当世大儒找上门来,更让他有种被事主当场捉赃的感觉。
沉吟片刻,陈东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叹道:“不瞒黄先生,眼前的局势是知易行难啊。如今辽兵大军压境,而东南州县原先的府库极为空虚。要驱逐北虏就要募兵养兵,要募兵养兵就要钱粮,若不以捐生之法理财,只怕百姓们更加民不聊生了。”
黄坚摇头道:“如此,则地方豪强把持州县,行公议选举之制,并非贤者治理天下,而是豪强富户治天下了。这些捐生出钱入县学,多不是为了晓畅礼义,济世救民,他们选出来官吏,必然是偏向富户豪强,甚至会鱼肉百姓。他们甚至会把捐生和选官当成买卖来做。这么以来,便如同东汉时卖官鬻爵一般。”他清癯的面容上现出浓浓的忧色。
“先生说的是。”陈东心下愧疚,不知黄坚晓不晓得理社也在暗暗资助那些社中的贫寒士子捐生入学,解释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待驱逐了北虏后,恢复旧日山河后,朝廷钱粮不缺,自然要取消这捐生之制。只是如今形势却是非如此不可。晚辈以为,当务之急是驱逐北虏。一个县学捐生府库便可得五百贯,可养十名兵卒,千个捐生便能养兵万人,普通百姓百姓不多用交一文钱”说道此处,他眼中有些亮光,“不瞒先生,这统揽局面的假丞相,陈某决心出来承担。这条路不容易走,陈某个人毁誉,已经置之不顾。此举非为个人功名,而是为了天下!待天下太平后,陈某当自挂冠而去,或让天下有识之士另选贤能。还望舟山先生支持晚辈。”说完后,陈东站起身来,深深地朝黄坚一躬到底。
黄坚眼神复杂,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形势,以他的名望,自是举足轻重。
黄鹤楼中,一群各州县学过来的士人正在聚宴,众人所议论的中心,仍是丞相的人选。陈东自然是众望所归的第一,另有人推崇安抚京东两路,扼住了辽贼后背的侯焕寅,还有人觉得如今时局动荡,文武双全,刚刚大败辽军的赵行德更合适做丞相。
“赵元直先生虽好,可他御下不严,纵兵骚扰州县,地方上怨声载道。不妥,不妥。”许国栋听有人在旁边嘀咕,不禁怒目相对。马援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劝道:“莫为这个惹事儿,节骨眼儿上,不愿赵先生做丞相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刘文谷、贾元振等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更有人在旁唧唧咕咕道:“陈东自己标榜理学清流,却娶个汴梁歌姬为正妻,真是虚伪到家了。依我看,言行如一的京东候先生相比,他就是个十足小人。”旁边居然有人大加称许,言道:“兄台真是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穿了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