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嘴张大得足以放下一个梨,张九融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1*1*举目望去,从小山炮垒外围,到处是倒毙的人马,尸体旁大片的血迹,一面残破的旗帜还插在不远处,少数战马还在死人旁流连不去,西风吹过,平生一股萧瑟之意。越接近炮垒,辽军人马尸体就越密集,战斗激烈的东南侧,西北侧炮垒外围,累积了厚厚一层,地面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在小山上宋军营寨之间,尸体也随处可见,惨不忍赌。
“大胜啊,大胜!”张九融忍不住心潮澎湃,正想叫旁人快来看,去发现所有的军卒都仿佛伸长脖子的鹅,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动人心魄的情景。
“他娘的,辽贼也真够狠的,”陆明宇只穿着一件单衣,左右臂都分别用纱布吊着,仍坚持着陪赵行德巡营,“这一夜死了多少人啊。”以血还血,昨夜这场恶战,因左军损失惨重的心痛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大帅指挥若定。”有人笑道,“辽贼跳梁小丑,翻手而定。”眼中透出一股别样的意味,跟在赵行德身后。天色微明,赵行德巡视各营,查看死伤及营寨情况。罗闲十这句话落在耳中,赵行德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旋即大步走上前去。听闻将军巡营,附近的各营都集合了兵马前来受阅,伤兵勉强能动的跟来了。这一场苦战,保义军各部都伤筋动骨。有个指挥昨夜拼死守卫营垒,五百多人只剩下来了不足一百人,剩下的人人带伤。大胜之后,众人脸上都带着兴奋激动的神色,认出赵行德后,军卒又是一阵骚动,只怯于军纪,不敢大声说话。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大帅万胜!”
“万胜!”
“万胜!”
“万胜!”
“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猛然间,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不知为何,众军卒比平常受阅要激动了一万倍,若不大声喊出来,只怕胸口就要被憋破了。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大声吼道:“保境安民!”“誓杀辽贼!”“大帅万胜!”“大帅万胜!”“万胜!”“万胜!”欢呼声从一处营垒传到另一处营垒,从保义军本部传到州县义兵,无数人的声音凝成一场狂暴的飓风,在天空中呼啸着,回荡着,远远传了开去。
军中原有几分惨痛,几分愁云消散了不少,更有谀词如潮,赵行德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直到欢呼声渐渐下去,方才大声道:“昨夜之战,全赖诸将,诸军死战,方才驱逐辽贼,要说功劳,众位都有一份!”话音刚落,军卒中又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欢呼,陆明宇笑道:“若不是赵将军镇定自若,协调诸营沉重迎敌,怎可能让辽贼丢盔卸甲而去!”他这话引起了一大片人声附和,从保义军成军到现在,历经数战,赵行德在军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昨夜这场战斗,像陆明宇罗闲十这等人,亦死战不退,未尝没有对指挥使的信心在里面,。
“哪里哪里,”赵行德看似寻常谦让,脸上却殊无笑意,“赵某坐镇中军,诸位可想想看?昨夜的对策,不过是‘镇之以静’而已,要说击退辽兵,大半还是靠了各营将士之力!”他脸色一正,对诸将道,“辽贼夜袭,以诡诈之道炫人耳目,妄图我军自乱阵脚,全仗着诸位,守着了心内的一方为其所蒙昧,人人能自守其位,舍生忘死,各营能守营寨,我小山炮垒方才能稳如泰山。”这番话慷慨激昂,诸将听得似懂非懂,将士们但知这是激励将士的言语,纷纷大声应和,场面十分热闹,马援、贾元振等军官则流露思索之色。
赵行德环顾着众将,再度大声道:“敌人的阴谋诡计只能对付那些乌合之众,我保义军秉持大义,最不惧魑魅魍魉,仍他贼子行诡诈之术,我扎硬寨,打死仗,任它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以不可胜之道,待敌可胜,方才百战不殆!清楚了没有!一人守己,众志成城,保义军当为大宋百姓守太平!”
“遵命!”数千将士大声答应道,“为大宋百姓守太平!’又是一阵山呼海啸,不久,诸将士再度大声高呼“大帅万胜!”“大帅万胜!”士气高涨到了极点。罗闲十在赵行德耳边低声道:“恭喜将军,自此一军归心,赴汤蹈火亦无反顾。”
赵行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目光微凝,望着山下,一骑飞快地驰到近前,镇**的旗牌官翻鞍下马,神态比从前恭敬了许多,大声秉道:“辽贼连夜退兵,岳枢密请赵将军前去商议追击敌军之事。”
“辛苦了。”赵行德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按照事先计划,打退了辽兵,援救鄂州便刻不容缓了。骑兵撤退急速,宋军要分兵援鄂,追之难及。铁木哥这股辽军南侵以来作恶多端,若不能将之全歼,委实心有不甘。赵行德望了望江上的流水:“不知舒州那边怎么样了?”
舒州城内,李成坐立不安,好容易按捺下焦躁,喝了一口茶叶,又“噗”地吐掉,侧耳倾听,问旁人道:“外面又鬼唱了么?”“没,没有。”亲兵战战兢兢道,这几天,指挥使的心情极差,已经杀了好几名亲兵,城内到处都悬着一排排示众的人头。
“没用的东西,”李成抬脚踹了他一个跟头,“再探来报我!”
“是,是。”亲兵屁滚尿流的退出去了。这翼卫军指挥使大人善使双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脾气可是一等一的坏。就在昨天,有人来报城外又在唱歌动摇军心,结果被李成被擅自听城外鬼唱,有内奸嫌疑给斩了。
铁木哥和萧向升刚刚率军追击鄂州军而去,韩世忠便卷土重来,裹挟了州县义兵数万人围攻舒州,舒州周围道路都被宋军切断。李成所统帅的翼卫军虽有两万余人,但老兵只得数千,大多数是被裹挟从贼的丁壮,平常有辽兵弹压着还没什么,辽兵一去,外面又被宋朝官军重重包围,军心顿时浮动起来。这两天来,舒州城中谣言四起,有的说铁木哥、萧向升已兵败身死,有的说汴梁天子下旨讨贼,已被辽贼害死了。有的说契丹人要把宋境的良田全部改成牧场,嫌宋人太多,准备先宰杀掉赵王刘李四大姓,而沿海州县的百姓,一群群被骑兵赶到海里去淹死。谣言越来越盛,甚至李成也将信将疑,他也姓李,他上书请求北院将宗族转为耶律氏或萧氏,陛下还没有答应。
舒州城头,夜风阵阵。清凉的夜风带着荷叶的香气,还不到一个月,湖塘的菱角就该熟了吧。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的人可依靠它果月复。木桩上挂着一排排首级,军卒杵着长枪,仿佛孤魂野鬼一样躲在城垛后面,夜色渐浓,但每个人的脸上,明显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
“听。”刘脩低声对旁边的邓发道。每当外面鬼唱的开头的时候,是一个女声,歌喉婉转,直追汴梁乐坊的调子,刘脩的神情不禁专注起来,自从被强征签军以来,生不如死,唯有这依稀的歌声,让他回忆起当初的日子。
风里的歌声断断续续,当真和荒野鬼唱一般无二,但若是凝神去听,却是清清楚楚。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月子弯弯照九州”这凄楚悲怆的调子,女鬼的声音唱了好几遍,便有更多的男女人声加入进来,“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音调越来越大,众人的和声虽然没有起初那女鬼一般音正调准,却夹杂着各地的土语乡音,在众多耳畔萦绕不去,一唱三叹,直入人心,仿佛连魂魄也被这歌声勾了出来。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刘脩喃喃哼道,当他回过神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仿佛一把刀子在心底最深处搅了一回,直剪得肝肠寸断,万箭穿心。“吭!”远处的军卒大声咳嗽了一声,刘脩醒过神来,忙举袖子擦干眼泪,靠着城垛佝偻着站起身。不久后,一行巡城的军卒走过,刘脩背对着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又没有流泪。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红玉将这首小调唱了数十遍,嗓子几乎沙哑,方才不再开口。回味着词里离情别绪,红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高台之下,数千衣衫褴褛的兵丁百姓在反复地唱。百姓们虽然不通音律,歌声中自有动人心魄之处,生逢乱世,多少愁苦都寄托歌声在里面。
“有劳娘子了。”韩世忠亲手递上一杯清水给她润嗓子,笑道,“赵行德当真有几分鬼心思,‘四面楚歌’之计,又采得这酸酸曲儿,”他“嘿嘿”冷笑两声,“好个攻心计,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给他化成一滩水。军心已去,连霸王也无力回天。李成更是土鸡瓦狗。”他看着愁云惨淡笼罩的舒州城,目光转冷,“明天一早,便里应外合夺回舒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