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凛冽,寒云滚滚,贾元振呼吸着白汽,在战棚中弓着腰躲避寒风-虽然这一夜值哨下来,整个人几乎冻成冰棍了。但是为了节省火油,天刚蒙蒙亮的时,他就主动熄灭了“吓慑人灯”。
满天都是厚厚的低垂的乌云,北风仿佛锐利的弯刀,一刀又一刀地砍穿结实的皮袄。贾元振是南方人氏,黄河岸边这一个冬天值哨下来,脸冻得发紫,手皲裂的口子触目惊心。光从外表看,他已经和北地招募的军卒没有区别。他这一营守的防区十分重要,俗称“鸡鸣三路”之地,北面与辽军隔河对峙,东面则是京东路的地界,也凭地势筑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垒。几个月搏命拼杀下来,贾元振和营中兄弟已经不分彼此。十数日前,留守司前军军官百余人南逃,他思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他跟马援道,不管怎么说,这条大河防线总要人来守的,只托马援给家人带去了几封家。
东方地平线,一轮红日在厚厚的云团后面露出一角,阳光给满天乌云都仿佛镶了金边,霞光映射出万千种变幻颜色。而值夜哨最期待的,就是黎明时短短的一刻,空旷辽阔的天地在这一刻妩媚得令人窒息。“李白斗酒诗百篇,”贾元振摇摇头,不敢舌忝冻裂的嘴唇,“要是有一壶状元红就好了。”可是他搜肠刮肚,就是做不出一首词来。
再过一会儿,换岗的军卒就要来了。贾元振吸了口气,开始为攀爬哨楼活动身体,僵硬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忽然,他的眼睛眯缝起来,脸笼一层阴霾,就在东面地平线,隐隐绰绰出现了无数的人影。他举起千里镜望去,惊讶地发现那竟是数千名拖儿带女的百姓。
“怎么回事?”贾元振心中纳罕,随即点燃了狼烟。
片刻后,百余骑兵从营寨方向驰出,照看哨楼旗帜的指示,通过矮墙中间留出来的通道。贾元振远远眺望,只看见几名骑兵拦住前面的百姓开始盘问,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时,换岗的十夫长关鲁也来了。
“贾护军?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何故,”贾元振皱眉道,“大批百姓突然从东面涌过来了。”难道是辽寇驱赶的吗?贾元振忍住了这句话没说,军中忌讳妄语。然而,就在此时,盘问百姓的骑兵突然放出了“砰”“砰”“砰”三声号炮。果然好得不灵坏的灵,果真有三千骑以的辽军从东面过来了。看样子,濮州东面的京东路人马已被击败,辽军可以放心向西扩大战果了。
“该死的辽狗,”贾元振骂道,“我下去集合兄弟。”他急匆匆将值哨的腰牌交给关鲁,手脚不停地从摇摇晃晃地哨楼爬下去,因为着急,差点踩虚了脚摔下去。贾元振站在哨楼下,手搭凉棚,朝南乐寨方向望去,此地驻有一个指挥五百火铳手,另有一百骑兵斥候。因为此处河防前沿,附近只有数千百姓而已。看到这三声号炮,估计屯长们都忙着将百姓带到营寨中躲避。在指挥使夏彪率援军赶到之前,通常情形下,是守营还是迎战,由营指挥徐升临机处置敌情。
“贾先生,来了至少三千辽狗!”徐升纵马跑过来,大声道。
“先生”一词,是军卒们在营中对贾元振的尊称。作为统兵管和护军使,徐升和贾元振合作得还是非常不错的。徐升身后跟着数十骑兵,一起驻马在哨楼后面。不少人嘴角还留有菜酱,腰带别着咬了一半的饼子,显然因为狼烟和号炮,这些军卒饭吃到一半就马出来迎敌了。
“恐怕,”贾元振皱着眉头,低声道,“百姓们若被辽狗追就麻烦了。要不要守东垣?”
“我们人太少,守东垣根本是送死,”徐升的马鞭指着寨墙方向,“只能守营寨。”
大河河道在三路交界的地方拐了个弯,东垣则是在河道拐弯处延伸修筑的一道狭长低矮的土垒,足以供万名火铳手防守,但对于数百火铳手们来说,守这么宽大的防线等于处处都是漏洞。屯田的壮丁只能在更高的角形寨墙后面防守,若以这条低矮的土墙与骑兵对垒,只怕一个骑兵冲击便崩溃了。
仿佛是印证贾元振的担忧,火铳手们刚刚站寨墙,辽贼骑兵便影影绰绰出现在东面的地平线。刚开始只有数骑,不一会儿工夫,一队一队的辽兵不断从地平线后面涌出来,辽军仿佛围猎一样向四面八方张大大网,想要在宋军防线之前兜住那些逃难的宋人。
“辽人来啦!”“快逃命啊!”
百姓们顿时惊慌失措,有人在大声哭叫,拼命往西边跑,而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这么跑是绝对逃不过辽军骑兵的围追堵截的。辽军就好像围猎羊群一般,高声吆喝着,纵马超越了许多跑的慢的宋人,然后兜回来,挥舞弯刀,将人砍倒在地,受他们的恐吓,而百姓为了躲避面前这些辽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骑兵中间四处乱跑,有人慌不择路,跑高高的河堤,又跑冰冻的河面。
在辽军的猎围中间,十几辆大车围在一起,驾车的驭马拉在车内,百十多个壮汉手持弓弩,长矛等武器仍在抵抗,他们依托车棚的掩护,一待骑兵靠近,远处一丛弩箭,近处就以长矛戳刺。辽军骑兵一时靠近不得,忙着围猎其它的百姓,便舍了这块硬骨头不去啃他。
“他女乃女乃的,他女乃女乃的,”简天良大骂道,“老子没死在漠北!反而要死在关东!操!”他双手举起长矛,奋力戳向一匹战马的眼睛,战马受惊,长声地嘶鸣一声,四蹄踏地拼命扭转了方向,差点将马骑兵甩下来。
“焦兄,咱们和辽国是开战了的?要是战死在这儿,军府有没有抚恤?”
“谁他妈的征召你,谁他妈的给你抚恤!”
焦登云弯弓搭箭,骂道:“咱们这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差不多!”他双目一寒,一箭“嗖”的射出去,正中一名骑兵后心。“好箭法!”旁边伙计赞道。
“老子本来射的是脑袋,”焦登云不满地摇摇头,“要射哪儿是哪儿,我早当十夫长了!”一边嘲骂自己,一边又取出一支箭搭弓。今天他手感特好,眼到手到,箭无虚发。商行贪图战乱中的厚利,宋军一收复河南,便取道函谷关来关东做买卖,一路行到这里,谁料突然遇辽军大举犯边。简天良和焦登云虽是军士身份,但既不肯舍弃财货,又不肯舍弃伙计,一来二去,就把他俩自己也陷在这里了。
“他女乃女乃的!”焦登云一箭射出去,又将一名辽兵射落马下,“老简,这首级送你的。”
“操!”简天良骂了一声,“你送给关东佬。”
他两人是军中滚爬过的,并不怯阵,再加蓄意地大呼小叫,商队里的一百多个伙计也士气大振,放箭的,戳长矛的,忙得一塌糊涂,堪堪将辽军骑兵挡在车阵外面。但外面到处是战马奔驰,烟尘滚滚,倘若没有外援,这支商队的全部成员都是插翅难逃一死了。
滚滚烟尘中间,隐约可见到处是倒伏的躯体,分不清是死是活,到处是踉跄逃跑的身影,到处是嚎啕大哭,到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辽军骑兵则大声吆喝着,将宋人从南北两个方向中间,又从东面截住往西驱赶。有的骑兵抛出套马的绳圈,将看中的宋人男女一下子套翻在地,不管死活地拴在马后面奔跑。更多的辽军舍了已经被围住的猎物,纵马追向更多逃命的宋人追去。这一幕幕惨景,全都落在东
“该死,”贾元振切齿恨道,“若有报应,定尽屠契丹夷种!”
保义军在东南成军之时,便立下“保境安民”的军号。赵行德夜夜设帐传道,又做字本教士卒认字。在保义军中,哪怕是再粗鲁不文的军官士卒,也知道在外敌面前,六千万宋人应合为一体,方可自立自强。若辽人杀百姓,便如杀我父子兄弟,若辽人劫掠女子,便是掠我母妻姐妹,辽人劫掠焚村烧房,便是毁我家园。此刻,辽军骑兵正肆无忌惮地屠戮劫掠京东的百姓,将士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无不扼腕痛骂。
“我们去拦截辽狗!”徐升举起长枪,盘旋战马,大声喊道:“骑兵,都跟我去!”
“徐大人!”贾元振失声道,当面的辽军骑兵足足超过三千余骑,徐升率领这不足百骑去迎敌,几乎肯定是十死无生的结局。他看着徐升,想要出言劝谏,但看着他身后正被辽骑紧紧追赶的数千百姓,喉头一哽,劝阻的话便说不出口。
“可惜不能再为赵大人效死!””徐升大声喊道,“贾护军!寨子和百姓都交给你!”
“全体骑兵,”他举起长枪,再度大声喊道:“都跟我出阵拦阻辽军!”
“骑兵,都跟我来!为大宋效死!”
战马在原地退后数步,徐升一提缰绳,坐骑的四蹄猛然发力,一跃便跳过了矮墙。“保境安民!为大宋效死!”“跟我来!”“都跟着徐大人!”“大宋万胜!!”宋军骑兵纷纷催马跟在徐升身后,百余骑列成一个简单的锋矢阵,铁蹄翻飞,踏出一道滚滚烟尘,毫不犹豫地冲向正面的辽军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