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翼军卫士护送着一辆马车回到开国保义侯府。在元大典中,洛阳百姓都认识这这些驾驭战马跳舞的骑兵,惊奇而艳羡地看着他们护送着一辆普通马车,停在侯府门前,虎翼军与守卫侯府的军官交接过后,方才缓缓驰去。虽然张采薇热情地挽留,但李若雪还是两个孩儿回到府中,毕竟这里才是家。保义侯府占地不小,辎重司先雇佣了十几名仆役丫鬟,但他们对李若雪来说,都是陌生人,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两手拉着的孩子。
对许多洛阳的男女来说,元夜会是一个不眠之夜。赵雍和赵卓虽然还小,也兴奋得睡不着觉,不停地央求妈妈要晚睡,李若雪只好板起脸来吓唬他们,最后达成妥协,今天晚要讲三个故事。讲到两个半的时候,孩子已安然入睡了,小脸仿佛苹果般粉红。李若雪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母性温柔。远离父母兄弟,丈夫出征在外,这两个孩子,也是她最重要的寄托。
将孩子哄入睡以后,李若雪自己反而没什么睡意,她将卷放回床几,坐在妆台卸下簪花、玉钗、花钿、步摇、冠梳、玉镯等饰物。将这些首饰整齐放回盒中,李若雪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镜中的女子,从羞涩而矜持的少女,变成了温柔而妩媚的少妇,眉宇间散发着淡淡的哀愁。朦胧的光影颤颤,精致脸庞渐渐变得柔美,乌黑的长发柔柔地搭下,将胸口雪腻半掩,饱满的绣花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美人如玉般温润手臂,支颐沉思的样儿,格外惹人怜惜。镜中的女子微微闭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沁了出来,无声无息顺着脸颊滑落。
“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李若雪轻轻叹了口气,屈膝蜷起双腿,拥着锦被坐在妆凳,痴痴地发起愣来,她的目光有些迷离,望着方外变幻的天光。烟火在天空中不断闪烁,变幻光影透过窗纸,映入房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像宋国、夏国许许多多平凡的女子一样,相濡以沫,朝朝暮暮,男欢女爱,细水长流,平平淡淡,而不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女学士。
这世虽然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但是,以才情闻名于世的女子,所谓扫眉才子,大多如鱼玄机、薛涛一般为人不齿,好一点也如蔡文姬、卓文君、官婉儿一般薄命。正经的女子,便使才高八斗,大都用来相夫教子,偶有佳作,字字句句都是刻骨的心情,怎好让让人知晓,甚至众口传诵,心醉神迷。李若雪和苦守寒窑的王宝钏一样寂寞。她的内心,却不能是简简单单的静水微澜。她的寂寞,她的愁绪,她的苦涩,就和她惊才绝艳一样,在一样的境遇下,永远都比普通女子多得多。但是,鸿雁往来,她的骄傲,却也不允许她像普通女子一样向丈夫倾吐离情别绪,她永远是一个温暖的,体贴的,优雅的妻子,让赵行德可以安心地建功立业,这个聪颖而美丽的女子,会一直等候着他的归来。但是,这种等候,虽然心甘情愿,却并非甘之如饴的,诗言志,词缘情,她很聪明,从没有一言一语的抱怨,但曲折的情思,深深的思念,点点滴滴,都在呕心沥血的长短句里了,天下人都看到了,天下人都知道了,那个她想念的良人,自然也就知道了。只要他知道了,旁人的惊叹赞赏,还是闲言闲语,她都不放在心。
女人的才华是一种香气,有时是可能招蜂引蝶而来带来麻烦的东西。夏国的学士府文辞院中,少不了因不能出仕做官而醉心于诗酒风流的男人,他们如同花间飞舞的蝴蝶,善以优美的辞藻撩拨人心,缠绵绮思,款款深情,无数怀春少女为之霞飞双靥,他们比宋国儒生更不拘一格,性情也更张扬,笑傲公侯,粪土功名,无视礼法。天下骚人翘楚云集的文辞院中,李若雪就是一朵热沙海里仙人掌,可远观但不可亵玩。她本来便是以褒贬古今大家而进入文辞院的,品评起时人的诗词来,从来都毫不留情,让人难堪,那种独属于女人才有的犀利和尖刻,让最得意的人满脸难堪,杂念全消,只剩下一腔委屈,最后还不得不强作大度,承认她这是一针见血的见解。也有流言蜚语,嘲讽她将一腔怨气都发些可怜虫身,甚至隐隐有些同情她丈夫娶这么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妇人,或者在赵行德身份揭晓之前,暗暗嘲笑心思敏捷如她,却嫁给了一个不解温柔的鲁莽武夫。哪怕是赵行德的身份揭晓之后,也有人猜测,以李若雪如果不徇私情的话,这个关东的理学大家若被夫人品头评足一番,也必然讨不了好去。
想到这里,李若雪嫣然一笑,旋即又微微蹙眉,镜中的美人展现截然两种相反的风情,让人好像在一瞬间经历了春天和秋天。赵行德几乎从来不做诗词的,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行军打仗,钻研工匠的玩意儿,以及探究道理之中了。不过,这些个东西,李若雪不太感兴趣,不想懂,也无意品评。反正当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懂得画眉深浅入时无就行了。赵行德再大的功业,在她眼里,他也只是一个好丈夫而已,夫妻的情分总是最重要的。唯一的担心,他是不是又招惹了旁的女人。
“应该不会了?”李若雪撇撇嘴,每次为此心烦意乱,她都要重新原谅赵行德一次。然后,她有些恍然地发现,眼角竟然有了一滴泪水。虽然李若雪接受了韩凝霜,但这并不代表她有宽大为怀,相反,她是有心思如发的女人,需要更多呵护的女人,寂寞的女人,也是善妒的女人。如果再来一个这样的,李若雪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夫君争吵翻脸。
“没良心的。”她轻咬银牙,回头看了看孩子,脸才浮起笑容,又现忧色。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真的老了。”镜中的美人涩涩的一笑,回首轻抚孩子粉女敕的脸,自言自语道:“不过,幸好还有人陪着我。”她心中又充满了暖暖的幸福,轻轻为孩子们掖好被子。炭炉暖暖的烧着,这里有红炭驱不散的寒冷。躺下以后,李若雪下意识地将锦被拉得紧了些,把自己紧紧裹在里面,这才闭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均匀。“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鄂州,后宫芙蓉阁里,赵杞微笑看着长公主,问道:“元佳节,皇妹不是喜欢微服溜出宫外去游玩吗?”他们一母所生,都深得父皇的喜欢,在一起长大,兄妹间情谊深厚。因此,在长兄赵柯做皇帝的那几年,赵环也被殃及池鱼,被禁闭在冷宫中,元宵佳节也是如此。非但度过了一段寂寥岁月,还耽误了出嫁的年纪。赵杞继位后,对赵环总是有些歉疚,想方设法地弥补一些。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赵环的俏脸微红,娇嗔道,“皇兄还提它做什么?”
这一刹那,赵杞有些口干舌燥。赵环继承了贵妃的美貌,媚骨天生,却没有公主的高傲。她平常清冷的样子已经令人怜惜了,和相熟的人在一起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态,总是若有似无地勾人。无论是景王府,还是继位为君,赵杞也算见惯美人,可他并不觉得哪位称得丽质天生的。“如果纳为后妃,”有时候,赵杞甚至会下意识地想,“定然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了。”不过,这样的歪心,他只能想想而已。大宋以礼法治天下,君王遗臭万年可期。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哪怕是出言调笑也不是行的。丧德败行,那还了得?
“是,是,我家环环早就长大了,该嫁人了啊。”赵杞尴尬地说道,心头涌起一丝愧疚。
赵环脸色发白,元夜,皇兄竟要和自己说这个么?听周和禀报,朝廷“缺乏良将”,为了酬谢刘延庆勇退之功,刘光世被任命淮西宣抚使。听说此人贪财,妻妾成群,自己已经拒绝过了,难道皇兄还想用自己去拉拢刘光世吗?赵环低垂螓首,尽量不让自己的泪水涌出眼眶。
“赵行德,”赵杞皱起眉头,低声道,“今天到鄂州了。”
赵环的娇躯一颤,赵杞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笑道:“妹妹的心事,做哥哥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只待他在兵部、礼部的麻烦了解,时机合适,朕就会赐婚赵行德。”言罢,他面带着笑意看着赵环,好像真是为妹妹的终身幸福做了件好事一般。赵环倾心与赵行德之事,他很久前就知道了,只是律法定下了同姓不婚的规矩,便没往这面想。眼下形势格禁,礼部本身又在议礼法,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