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乔木疏落,初春的寒意透进直棂窗,街市的吵闹声隐约可闻。但陈东却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他已经连续批阅一个时辰的奏折,感觉有些疲惫,便喝了口参茶,微闭双目,双手拇指揉按着太阳穴,但脑子却不得休息,阅过奏折里的大事一件件浮现出来。
在东南州县的压力下,丞相府急命横海军及汉军南下剿灭大食海盗,然而,昨天收到横海军四百里急脚递,韩世忠表称,横海军水师已经出发,然而,横海军中的大战船都是北方船场所造的沙船样式,船底平,吃水浅,行驶平稳,既能航海,又能顺大江而,然而,沙船速度慢,难破深水大浪。而据称大食水师战船虽然较小,但船底尖,航速快,适合深海大浪,因此,横海军只能在近海巡航,驱逐大食海盗,一旦大食海船退向远海,甚至扬帆南洋,横海军就鞭长莫及了。
登莱的汉军则表称,因武昌侯曾经助辽东汉儿作战,军中下只服武昌侯一人。汉儿都是北人,要么担心背井离乡水土不服,或者要么害怕统兵大将御下过于严厉。宋朝要汉军出兵助剿,若用赵行德为帅,汉军下必欢欣鼓舞,若用其他人为帅,诸将恐不能甘心听命,反而坏了剿灭海盗的大事。
“丞相大人,鄂州知府柴固求见!”
“好,”陈东睁开眼睛,点头道:“让他进来。”正思量鄂州知府求见所为何事,兵部职方司郎中林贞干不经通传径直来到签押房,躬身秉道:“陈相公,大事不妙,廪生突然在城中聚集闹事,相府外边,兵部、礼部、刑部外边都围了。廪生们还在鼓动百姓冲进衙门,揪打命官。再加市井闲汉趁火打劫,城里已经一片大乱。”
“竟有此事?”陈东脸色变得严峻,厉声问道,“他们想干什么?”
“大人恕罪,”林贞干秉道:“职方司也是刚刚探知,廪生们以百名州学政联名弹劾为由,要驱逐大人,让礼部重新召集学政推举丞相。”他脸有愧疚之色。
林贞干原先是监督广南东路兵马异动的阁门舍人,鄂州建政后,兵部新建职方司,陈东便任命他为司郎中,端的是十分重用的。自从朝廷废除阉人后,皇城司也一并废弃。职方司虽然代替了皇城司伺察京师消息之责,然而,兵部监视的重点还是军中异动,林贞干招揽的部属也大都是锦檐府旧人,既不敢派人混入理社清流,也不了解吴子龙、石庭坚理社核心人物的动静。林贞干也是城内闹起来了才急忙派人去打探的消息。
“起来,”陈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个,不怪你。”
他拧紧了眉头,侧耳听着外面动静,起初他俯首署理公文,还不甚在意相府外面吵闹,现在听出来,喧闹确实是比平常要大了许多。这时,急匆匆的脚步声响,鄂州知府刘适和礼部尚邓素、刑部尚温循直、兵部侍郎刘适前后脚来到签押房。刘适还未开口说话,邓素便抢先道:“少阳,速速调集禁军平乱。”
陈东脸色微凛,邓素看了看左右,又道:“吴子龙图穷匕见,这是孤注一掷了。”
外面闹事的全都是廪生,更以理社中激进的士子为主导,究其本质,还是理社内部陈吴两党的争斗。而陈东、温循直、刘适等人,全都是出身理社的,平常对士子也都刻意优容。外面情势危急,邓素呼了一声后,温循直和刘适二人同时沉默,一时不愿附和。大宋一向重文抑武,若调集禁军平乱,无异于授人以柄,众口悠悠,一不小心就是遗臭万年的罪人。
“少阳!”见陈东还在犹豫,邓素再度道,“当机立断!外面那些廪生都昏乱了,你多犹豫一刻,他们就蛊惑更多的人,到时候,不但相府和各部衙门保不住,这鄂州城也必遭一场大劫,”他脸色严峻,越来越声色俱厉道,“此事若被吴子龙得逞,朝廷的威信何存?河南、京东、东南沿海,多有观望成败之辈;放眼天下,清浊之争如火如荼;州县自行其是,诸将拥兵自重。这样的局面,怎受得了朝廷威信尽失?吴子龙开了这恶例,立刻就是内战!大宋分崩离析只在旦夕之间!”
邓素有些危言耸听,但温循直、刘适都脸色戚然,显然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好了!”陈东拍案吼道,他看着屋内的几人,沉默了一瞬,眼神转为冷冽,重重地吐了口气,对兵部侍郎刘适道:“速调东南行营禁军入城平乱。”刘适立刻答应,正要转身出去,陈东叫住他,叮嘱道:“告知王贵约束禁军,只需恢复城内秩序,尽量不要杀伤士子百姓。”
邓素眉头微皱,忍住了没有说话,目送兵部侍郎刘适出去。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一片,他沉吟道:“少阳,为防患未然,在城内恢复秩序前,要立刻集合相府的卫士,以及大内的侍卫兵马,严守各处门禁。”鄂州的行宫、相府占地狭小,相应的侍卫兵马也少,不比汴梁皇宫大内之中驻扎有万兵马,不过邓素估计大概有千八百禁军,在王贵调动大军平乱之前,便只能靠这些人了。
刘适领了钧旨,见夏国使者仍坐在花厅,正想绕道避开,冯延纶却站起身挡住去路。
“刘侍郎,本使已经等候许久,丞相大人究竟何时才召见?”冯延纶刚才和刘适一起在花厅等候,吏先请了刘适进去,现在刘适都参见丞相出来了,里面还没传唤,冯延纶等得光火,再怎么说,一国使者要不是这么慢待的。若不顾忌这一拂袖而去,两国恐怕就此干戈不止,他真要扭头走了。
“啊,这个,本官不知,”刘适只得对拱了拱手,“有劳贵使。”
宋夏有正统之争,若是寻常时候,礼数是断不能失的。但此刻刘适脚步不停,绕开了冯延纶,穿过花厅径直朝东侧小门而去。冯延纶瞠目结舌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头,月复诽道:“出了什么大事?堂堂兵部侍郎,这情况倒像是中了一箭似地。”
外面廪生纠集了万人众,早已将相府正门所在的朱雀街堵得水泄不通,刘适不敢走大门,只带了四个卫士从相府东侧小门出去。为防意外,刘适用普通禁军军袍换下了侍郎的官服,五人都骑了快马,从相府东侧的石榴巷绕开了朱雀大街,人少的地方疾驰冲过,人多的地方则需要绕道,很快出了子城,然后一直向西驰出武昌门。
“大人,看,起火了!”一个卫士指着前面一处街巷升起的浓烟。
熊熊火舌从一处被砸开的铺面吐出来,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左邻右舍都惊慌失措的走避着,呼救着,不远处隐隐传来妇孺的哭喊声。目力所及,大半商铺铺都被砸开,地一片狼藉,散落着衣物,器皿,铜钱等物,显然是一番抢掠过后的痕迹。
西草市街是鄂州最繁盛的草市之一,许多商户和贫民栖身其间,户口密集,商铺院落里堆积着大量的竹木、绸布等易燃之物,仅去年不慎一场大火,就烧毁了五百余家,烧死烧伤千余人。那场火起来时,还有水龙队救火,眼下这般乱象,水龙队却不知在哪儿,着火的民居附近百姓只是惊慌失措地忙着从屋子里将最值钱的家当抢救出来。
“该死的,畜生不如!”刘适低声骂道,“先去东南行营!”
东南行营的营垒帅帐就设在武昌门外。刘适带着卫士快马加鞭,疾驰到了辕门外,军营附近到是安静,刘适直接出示了兵部的腰牌,牵马走进辕门,见着守门的军官便瞪着眼珠,厉声道:“都部署王大人何在?速带本官前去见他。本官兵部侍郎刘适,有十万火急之事。”
“都,部属大人?”守门的军官吃这一喝,有些不知所措,“你要见王大帅?”
“本官奉丞相大人钧旨而来,”刘适不耐烦道,“速带本官去见王都部署。”
“是,是,不,不过,王,王大人,”守门的军官几曾见过侍郎大人如此疾言厉色,结结巴巴道,“可是王大人生了恶疾,不能署理军务,也不能和大人相见。”刘适见他眼神闪烁,这话显然不尽不实,心头火起,厉声喝道:“王大人果真患了恶疾?军中欺诳官,可是杀头之罪?”
“末将不敢欺瞒,”那军官两股战战,几乎带着哭腔道,“句句是真。王大人患了恶疾,已抱病静养,谁都不能见。”
“那副将呢?诸统制何在?诸军指挥使呢?”刘适皱着眉头问道:“你速速把他们都找到帅帐来。”他心中生疑,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军卒一个个面色惊慌中带着疑惑,显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像是要哗变、造反的样子。卫士见状,也迈动脚步,将刘适护在当中,不过,此时身在东南大营当中,倘若真要动手,这四个人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