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的傍晚,族内终于传回了消息,随之共同到来的,是面色苍白的大姐。看到她眼神的那一刹,我便明白,她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没有多余的言语,我只是轻轻道:“今日已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夜里我便遣人去迎回……大伯的骸骨。”
她没有出声,算是默认,顿了顿,却又略带几分喑哑的开口道:“明日夜里我一起过去吧。”
我一怔,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犹豫半晌亦点了点头:“那我多安排几个人手,夜里还是要小心。”
于是,整夜便在各怀心思的沉默中度过,白日里亦是相对无言,大姐的脸上一片平静,仍是往日那般庄淑的模样,然而,她的眸底却笼着淡淡的怆然,隐隐透着难以言喻的哀切。
薄暮时分,牵云领着两名平日里帮着侍弄神卜殿花草的小厮过来,大姐一言不发的起身,我又唤了两名宫女跟着一起去了。
夜里,寒意深重,我独自坐在后殿不安的等待着,大约三更时分,外头传来众人的脚步声。牵云先进了屋,两个小厮跟在后头,抬着锦被包裹的尸身,呼哧直喘。大姐是最后进来的,她十分冷静的看着牵云指挥众人将尸体放在屋中央的矮榻上,看着我打赏了两大袋子珠宝给那两个小厮,直到宫女们打来温水,战战兢兢的预备为卜天擦洗身子时,她才淡淡开口:“你们下去吧,我来。”
那两个宫女有些畏怯的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们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的软布退了下去。牵云细心的为大姐将衣袖和裙摆翻好扎紧,接着也退至门外。
屋里只余大姐与我二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烛火摇曳,墙上的影子也跟着飘忽不定。大姐面无表情的拧了一把温热的布巾,上前掀开锦被,默默凝视片刻,终于半跪在榻边,缓缓的,轻轻的,开始擦拭起来。
所幸眼下是冬季,气候严寒,尸身尚未腐烂,然而,那冻得铁青变形的脸,那迟迟不肯闭上的双目,那张嘴吐舌的模样,仍让我有些不敢直视。脑海中禁不住回想起天牢中的那段时光,相处一个月,却不知他的姓名和模样,那时的我们,以为命运便是这样的萍水相逢擦身而过,又何曾会想到,再次相见时,会是这般场景……
大姐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她的动作细致而温柔,饱含着这二十多年来久违的亲情。我的眼眶湿润了,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天地间的所有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为虚无,唯有大姐那青色的身影定格为永恒。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大姐终于将她生父的遗容整理完毕。我与她一道,半抬半抱着锦被,将尸体移入墙边早已准备好的棺木之中。经过一番擦拭,卜天的面色似乎都红润了几分,睁着的双眼此刻已静静合上,显示出几分苍老的安详。
两人都是默默的凝望着,沉寂中,大姐忽的轻唤道:“三妹。”
“嗯?”
“听说……你们在天牢中曾聊过许多,也与我说说吧。”
她嘶喑的语气中充满着无奈与渴望,我抑制住心中的酸楚,一点一滴认真的回忆起天牢中的时光来。
大姐始终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半句。在她过去的二十多年生命里,这位生父从未出现过,而今,他们历尽波折的见了面,却永远不能走入彼此的生命之中了。逝者已逝,于生者而言,这却是何等的残酷与凄凉!
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还她一个想象中有血有肉的生父,那个学识渊博的生父,那个精通占卜的生父,那个曾经辉煌也曾经落败的生父……
大姐的眼里闪着亮光,却咬着唇始终不让泪珠落下来。直到我将能说的都说完时,她才红着眼眶转过身去。平静了一会情绪,她才转向我,断续而诚挚道:“三妹……谢谢你……”
隔日,大姐带着卜天的灵柩启程回心卜族,她的背影伤感而萧索,我目送她远去,禁不住黯然垂泪。
冬暮飘雪的日子,我仍旧是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神卜殿中,喧嚣的往事渐渐沉淀,日子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然而,窗外流逝着的时光终究还是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