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时分，大军开拔西南，在巴方边境处与其集结的大军相遇。双方人数相当，子昭不愿硬碰，便与我定下计策，他带领四百影卫并两千精锐趁夜偷袭巴方军营，我则率大军绕行至后方，守在巴方撤退必经之路上，设下合围的伏兵。
入夜，密林中一片寂静，清冷的月光透过叶间细密的缝隙，映下微弱的光芒，风过处，叶影萧萧，如魑魅鬼舞，幽寂悚然。
六千人便埋伏在这大路边的丛林中，沥血的气息混在黝黑的夜色与密集的树丛中，被很好的掩藏了去，唯有几支探出的箭尖在月色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
我倚着树干而坐，合眼假寐，惟阳与之羿守在身旁，俱是耐心的候着。寅时初，天边反常的映出一抹妖冶的红，正是巴方军营方向，惟阳淡淡道：“夜间奇袭，以火势相佐，令营地混乱，虚实莫辩。看来，巴方此次要折损不少兵力了。”
之羿掀开一只眼皮，懒懒道：“王上可别下手太狠，也要留点虾兵蟹将的给我们练练手啊。”
他这话将此处肃然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我没好气的一拍他的脑袋：“战场无情，一会给我上心点。”
之羿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又没说错，这六千人守了大半夜，没点收获岂不让人难受？！”
我被他逗得“扑哧”一笑，也没了脾气：“放心，巴方大军也不是吃素的，一会有你们忙的，到时可别喊累。”
之羿伸手模了模背上的箭筒，嘻嘻笑道：“别说我心里发痒，就连这几支朱羽箭也都跃跃欲试了。”我宠溺的模模他的头，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此次出征前，按照子昭的建议，我差人将之羿所用的箭支尾羽全部染成了朱红色。朱红是王后用色，既显示出他是我身边的人，也为这位神射手造出与众不同之势——古往今来，神射手不少，朱羽箭却只此一份。
之羿随手将头盔戴上，高高扬首：“叫他们有来无回！”一点月色正落入他的眸底，霎时漾起涟漪般晶亮的光彩，这一刻，少年的骄傲如明焰般绚烂璀璨。
寅时末，路的尽头传来轰然之声，细细辨别，可闻马蹄与脚步交错杂乱，显见已是溃逃之兵。林中众人皆是一振，绷紧了神经静静蛰伏，暗夜下，六千双黑眸熠熠发光，宛如亟待捕食的猎豹，等着最好的时刻，爆发出千钧一击。
第一匹马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没有人动弹。我默默的计算着，等到大部分巴方兵士都进入了埋伏圈，这才微微偏头，向之羿使了个眼色。伴随着一声利啸，朱羽箭冲天而起，夜色之下亦泠泠划出漂亮的弧线，直接吻上了一人的咽喉。
四周响起凄厉的叫声：“有埋伏！”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之羿的箭便是信号，下一刻，密如蝗虫的箭支已从林中射出，收割着大片的生命。
骑马冲在最前面的人还在暗自庆幸，殊不知死神早已盯上了他们，前方地上的麻绳猛然绷直，顿时一阵人仰马翻。
我点头示意，惟阳一声清啸，顿时，六千兵士以合围之势从林中冲出，惊慌失措的敌人早已溃不成军，被如此截杀，更无招架之力。
血腥的味道，在浅淡的夜色中弥漫开来，我微蹙起眉，这样的气息让我想起白曲城，心头隐隐不适。约莫过了两刻钟，子昭的兵马呼声震天的追来，与我前后夹击，几乎是瓮中捉鳖，再没有给敌人留半分活路。
激战半个时辰后，天光微亮，依稀可见巴方兵士已不过百余人，正背靠着背聚在一起，浴血奋战。
我叹口气，登上战车，左杖铜钺以令，右秉白旄以麾，从密林边缘徐徐而出，清冷的声音静静响起，含着令人不易察觉的怜悯，在腥风中回荡：“良禽择木而栖，战至最后的勇士们，放下刀箭，降了大商吧。”
战场中的动作仿佛凝滞了一瞬，继而，巴方士兵中响起一个绝望的声音：“是女人！她是大商的将军王后！”
北境与白曲的战争已将我的威名远远传播，巴方自然也有消息，此言一出，余下百人士气大泄，转瞬间又被我方将士取了几条性命。
我举起白旌，示意暂缓攻击，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短暂的沉默后，终于有人扔下刀，走出几步，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有了第一个人，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便有几十人走了出来，余下的人见大势已去，皆仰天长啸，自刎而亡。
我的眸中闪过不忍之色，唤人吩咐道：“他们也算是有气节，好生安葬了吧。”而后将目光转向投降之人，这些都是年轻的面庞，血水、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几乎已辨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我淡淡道：“天下一统，方能不战而和。大商国力强盛，商王爱民如子，已是万众所归。今日你们择定明主，往后便是大商的勇士，王上与本宫都期待你们继续建功立业，驰骋疆场！”
言毕，我转眼看向子昭，隔着远远的人群，他的身影依然让我感到安定。只见他转头唤了一位副将，交代了几句，那副将便勒马上前，向我行礼后，将这几十人都一并带了下去。
子昭将余下诸事皆交给了常年驻守西南的严进将军，直接策马行至我身侧，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伸出手来
：“上马吧。”
我毫不犹豫的将手放到他的手心，他用力一带，将我半抱上马，侧坐在他的身前。惟阳与之羿欲要纵马跟上，子昭半偏了头，含着一丝戏谑道：“今日不用你们跟了，孤与王后散散心去。”
我不禁一怔，散心？还未来得及细想，子昭已是一夹马月复，小跑起来。他似乎对此处的地形十分熟悉，策马从小路中穿插而行，又转了几个弯，不多久，便带着我冲出了那片密林地带，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江边。
他没有将我放下，只是静静伫立于江岸，我亦没有多问，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长长的呼出心头闷气，我自然的倚在他的怀中，默默看着眼前的宽广之境。
秋水无垠，涟涟远去，呼吸之间，只觉天长地阔，心中豁然开朗。我禁不住闭上双眼，冷冽的江风卷起黑发，高高扬起，又低低落下，终是散乱的贴在脸上，流连出特殊的温情。
正舒心间，子昭忽然在我耳边低语：“抓紧了。”下一刻，身下骏马骤然发动，四蹄如飞，闪电般的在江边奔驰起来。我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方才的血腥之气仿佛已被这迎面而来的江风全部吹走，心头的芥蒂则在急速驰骋中轰然消散。
许久，我们的速度才逐渐放缓，抬眼望去，前方正是朝阳初生，明丽昭灼，蕴藏着无限力量与希望。我抬起手臂，有些沉重的银甲反射着点点光芒，与江水中的粼粼波光相互辉映，这一刹，我仿佛看到无数逝去的英魂，他们环绕在我身边，映衬着阳光，灿然新生。
我终于释然。
这日，直到中午时分，我与子昭方才回营。在探视伤病人时，我再次见到了那些血肉模糊的场面，却再没有不适与退缩，心底，悄然种下了一份坚定。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攻战的日程，大军休整了半日，利用巴方营中的粮草进行了补给，而后继续南下，直捣巴方王城，一路上倒是没有太多抵抗。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样顺风顺水的背后，等待我们的将是最为伤痛无情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