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英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对于这个待了14年的国度,我的心中埋下了某种特别的情感,即将离去之际,不舍的情绪蔓延到了我的每个脚步。这几天走在街上,我忽然觉得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行人其实也不会特别别扭,我顿时发现他们早已成为了我生活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我不想过于伤感地离去,虽然我爱哭,但我本质是个开朗乐观的女孩。于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祖母,一回到家,我就藏到祖父的书房或者是自己的房间,每天必然喊地那句“我回来啦”不再出现。
我把精力投入到研究书籍和毕业论文设计当中,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天,这是我最后悔的十天。
明天是父亲到来的日子,也是我离开的日子,我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甚至连吃饭都没有出这扇门。
“雅琳,吃饭了。”祖母苍老沙哑的声音伴随着门响声传了进来。
“女乃女乃,我和同学在外面吃了饭回来的。”我骗了祖母,其实我这一天哪都没去。
“这样啊。那好吧,明天还要坐飞机,你早点休息。”祖母的声音迟缓了片刻,我听到一声叹息和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这个夜晚我没有哭泣,虽然祖母不肯和我一起离去,但我深信只要我离开伯明翰,疼爱我的祖母必然会很快来到上海看我。我知道使小脾气是不对的,但是我就是不想和亲爱的祖母分开。
第二天上午朦朦胧胧的状态下,我被一阵碎乱的吵声闹醒。
我走出门,来到客厅,揉着眼睛问服侍祖母和我的佣人:“怎么回事?”
客厅里的气氛有些怪异,站了好几个人,却没有一个搭理我。我的视线先投在了跪在地上的父亲,然后前面的地面上摆放了一张木板,木板上面躺着一个闭着眼睛的人。
那是一张安详的脸,带着浅浅的笑容,皱巴巴的皮肤。那是?
我瞳孔急剧放大,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木板旁,扑向了那个躺着的身体:“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我拼命地摇晃,拼命拼命地摇晃,就像平时和祖母撒娇一般。
“小姐,王老太太早上准备早点时突然休克了,我们赶来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祖母的家庭医生David一脸庄容地用英语说了这番话,仿佛代表上帝宣判一个人审判的结果一般。
“不可能,你一定是搞错了,女乃女乃的身体一向很健康,怎么会突然死去。快,你快把女乃女乃救醒。”我像一个疯子扑到了David脚下,用手去抓他的大褂。
“雅琳!女乃女乃已经走了。”父亲大喊一声,我向他看去,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不,不可能。”我又扑回了祖母身边,猛烈地、狠狠地钻进她怀里,可是她的臂膀再也没有抬起将我紧紧搂住。
“女乃女乃最后是在为我做早餐吗?”我猩红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挂到了嘴边,嘶声问道。
低声抽泣的佣人诺诺答道:“是的,夫人很早就起床了,她把昨晚为您做的菜又挑选了几样,还准备了四五样早点。我想帮忙可她不让插手,这两顿饭菜都是夫人一手做的,全是小姐平时爱吃的菜。”
佣人还想继续说下去,父亲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唯唯诺诺地禁了口。
我看向那桌满满当当的盘子,起身走到桌旁,一个可怕的年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身体的重量像是要把我压垮。我单手撑着桌面,看着这些祖母为我精心准备而我却一口都没有尝过的冷菜,紧紧咬住嘴唇问:“这么说,女乃女乃是因为劳累而死喽?”
David沉思了片刻,谨慎处理了一下措辞:“过度劳累只是诱因,王老夫人患有心脏病已经许多年了,原本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
“果然是我,果然是我杀死了女乃女乃。”我笑了,全世界最可笑的人笑了,泪水混着笑容在我的脸庞上凄厉地绽放。
我伸手去抓碗盘里的菜,送进了嘴里,碗盘和房屋仿佛倾塌一般天旋地转,我侧回身去看祖母的遗体,凄然一笑。
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依稀间父亲和佣人急速向我扑来,我的世界就此陷入了黑暗。
第二天,我回到了上海,父亲因为担心我再次受到刺激,差人将昏睡中的我提前送了回来,而祖母的葬礼也在我睁开眼的当天在伯明翰举行。
从此,我认为我是一个罪人,我拒绝吃饭、拒绝喝水、拒绝一切能让我生的东西。忙碌的母亲也因此而第一次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可是不管她如何地劝我、还是骂我、甚至于扇了我一耳光,我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知觉。
“活死人”,我不再有名字,便给了自己一个代号。待在这个曾经是我房间的房间,窗帘被我紧紧拉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感觉到祖母的笑容。一个星期里,这个房间来了很多次医生,每一次他们都会打断我和“女乃女乃”在梦中的约会。
每一次我醒来,我的手上都被扎了一针。在经历过一次最真实的梦境后,我的母亲强迫性地要求医生给我输营养液,我不知道我死后还能不能见到祖母,所以我默默接受了这种意识不清醒状态下和“女乃女乃”约会的现状。
我回到上海的第八天,我的父亲出现在了这个房间里,改变了这一“现状”。
他手上捧着女乃女乃的骨灰盒,刚刚输完液的我激动地想伸手去抓,却又很快无力地倒回了床榻上。
“你不要激动,我不是来劝你什么的,我只说一句话,你静静听我说完。女乃女乃有一些遗物是要交给你的,你想不想要?”
我想开口讲话,可是长久不发音人的嗓音会因干涩而发不出声音,我急得挤了挤眼睛,又点了点头。
“好,那我先把其中两样交给你。”父亲将“女乃女乃”的骨灰盒放到我床边的柜台上,又将一封信放到了我手心。
做完这些,父亲推开了门往外走,在门口的时候,他的身影顿了顿:“还有其他遗物,如果你想要,就乖乖吃饭、喝水。”
门轻轻合上,房间重新陷入了昏黄色的黯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