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慧能师父快不行了,你去看看吧!”
“是不是上次您的幻术对他有些影响?”我问爷爷。
爷爷说:”上次他与我探讨幻术,哎。”长叹了一声,“可惜,我带给他痛苦了,你取些吃的带他吧!”
“您不去看看?”我问爷爷。
“我想他见了我会感触更深,罢了。”爷爷摇摇头说。
我上的大悲寺,见过妙祥长老。长老明白我的来意。告诉我:“慧能在禅坐中面对死亡,参悟死亡。”
我来到慧能的禅房。
他正在端坐,消瘦的脸上带着微笑。我坐下与他聊天。
他说:“我一生被虚名所误。虽然外面看着风光,出了佛书,有人跟着我学佛,带领弟子周游四方,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开悟,也没有明心见性,现在想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说:“您老人家什么看不明白?”
他说:“我一生自以为很聪明,很有才,很有情,因此有太多的放不下。”
我说:“最近可好,爷爷让我带他问好,带些东西给你,你要好好吃饭。”
慧能淡然一笑,说:“谢谢。生死大事,何时死?我还是知道的。”
他说得很诚恳。
“我自上次已经知道自己‘生从何来’,如今一生的修行只为完成‘死向何去’,现在能知道死期,不过是预知时至而已,‘死向何去’,我也知道了,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再入轮回做众生’,我的内心已经没有对死亡的恐怖,这点粗浅修行离得道或开悟或见性还远着呢。”
“您别想多了?”我劝道。
慧能说:“一心忏悔那些业障,从内心净化。我是一个将死之人,要在临死前,把内心清理干净,这几月我一直在忏悔。忏悔我造的业,忏悔我做过的错事,忏悔自己没能真正尽孝,忏悔自己曾经伤害过朋友、亲人,忏悔曾经说了很多妄语,在修行上,未得言得,未正言证,自负轻狂;忏悔自己曾经口是心非,说了不少是非,惹了不少麻烦,给他人带来了不少伤害;忏悔我对爱过我的女人带来的心灵上的伤害;忏悔自己的无知对同修带来的误导……”
慧能说着流下了眼泪流泪。
他对我说,“一个人,在临终前的大忏悔,就是放下包袱,轻装上路。”
说到这句,他笑了。“谁都知道‘上路’意味着什么?”
他要我找来一个陶制的大火盆,要我帮他把平生的文稿搬来,足足有半米多高,要我当着他的面烧了。
我不忍心,说:“这可是你一生的心血啊,为何要烧?留给别人读,不是很好吗?”
他说:“你不烧,那我自己烧。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不烧何用?我没有得道,那些知解宗徒的文字,到头来都是魔障,我自己是清楚的。烧了书稿,以免贻误后学,以免增我罪过。没有真正明心见性,所谈所说尽是野狐禅啊,你想让我堕落地狱吗?”
他沉静地说:“我一生说法讲经,辩论是非,因为没有得道,没有见性,说了妄语和见地不正的话,报应在身。”
他的脸越来越消沉。
我和他一本一本地烧他的佛书、经解,包括他的日记,都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工整。大冬天,我们以书稿取暖。
看着他的淡定与超然,火光映面,我很感动,也想,我死前,要像他一样,烧尽自己所有的日记、文稿,不留那些杂碎,干干净净,毫无牵挂地离开。
我的念头一动,他笑了,说:“别学我,学我没出息。”
他对我说:“口业最难忏悔,这一生中,我讲经说法,口出妄语,说人是非,口业大如山岳。”他叹口气说,“尽管口业深重,我还是要忏悔清净了再死。看来,我比预期的日子要晚死一月,这一个月专门忏悔口业。修道学佛的人,口头禅也造业啊,何况我口业不净,说是非,争曲直,谈邪见,不知这一个月能否忏悔清净。等我忏悔清净了,就是我要走的日子。”作为多年亦师亦友的人,我还是难过,问他:“你要走了,有什么话作为对我最后的忠告?”
慧能说:“春生,我知道你的未来之路,但不能说破,说破就是害你。未来的路在你心中,你如果能在夜里静坐内观,也会知道的。”
“我这一生的经验,你先前向我学禅,现在能告诉你的,就是,没有得道、没有开悟见性前决不为师,为师就害人,误人子弟即误人性命,果报严重,我的报应就在你眼前,所以,决不好为人师。”
“其二,你开悟见性,还要保住修行,修出更大的本领后再出来弘扬佛法,即便你有了弟子,记住,不要接受他人供养,决不剥削弟子,江湖上的事情我见多了,很多老师把弟子当仆人马仔使唤,那个罪过很重。”
“其三,不要轻视任何不懂佛道的人,哪怕他们见解幼稚、错谬,都不能笑人,我这一生笑了很多见解错谬的人,结果自己遭到报应,每一个没有开悟的人都是未来佛,一旦开悟就是大师,你怎能嘲笑大师?这道理我懂,但习气、傲气使然,给自己招了不少祸端,最近一月所忏悔的,就是我曾经轻视过他人。”
“其四,你以后去参访他人,哪怕外道宗师,也不要带着成见去参访,不要比较谁高谁低,人间有无数菩萨化身教诲,外道中何尝没有菩萨教化?不要带分别心和成见,你一心聆听,内观,内智自生,生而不住。我过去好辩论,好争斗,口诛笔伐,结果自己得了咽喉癌、食道癌,罪孽深重啊。”他说着眼泪流下来了,是忏悔的泪,是悟达的泪,也是教诲的泪。他用泪眼看我,‘记住了’?”
我说,“记住了。”
“我这十余年来也有一点点虚名,来拜师的人偶尔有,我深记禅者之戒。”
他说:“我要走了,还是投生西北吧,西北穷一点,但人厚道,佛道的根源甚深,不像江南人,拿佛道赚钱,也不像东北人,骨子里并不敬佛。我就投生西北”
“咱俩若有缘,三十年后,还能再见,那时你是师父,我是弟子,你可要帮我。”
我们都笑了。
我说:“我向你学禅时不上进,你踢过我,那时该我踢你啰。”
他说:“踢狠点,争取在你一踢之下,我当场开悟。”
三天之后,慧能真的坐化。
妙祥长老将他的**火化,用坛将骨灰收藏。
我来到他的禅房,桌上一贴海棠诗。
海棠风过蝉魂香,寥廓青天是故乡。
再来求道道安在?康宁福寿非吾望。
我知道窗外长的就是他种植的海棠,秋海棠,这才想起这是他的临终诗。
我恍然大悟,我向妙祥长老要了些慧能的骨灰,把他的那点骨灰撒在窗外的海棠树下。
等快夏天了,我再到他住的禅房,海棠叶正茂,无数鸣蝉在海棠叶下歌唱。
他的骨灰会渗进海棠树枝。
不知何时,妙祥长老站在了我身后。
春生,慧能自在姚爷哪里了解了他的前世,回来后,在禅房里思索死亡的意义,其实,他还没参透禅宗的要义:“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他说这些都是无常的,离大道、离见性还很远。就他这样的修行还是没有了月兑生死,没有开悟,没有见性。
达摩祖师开示我们:“人有上中下说,下智之人妄兴福力也,妄见化身佛;中智之人妄断烦恼,妄见报身佛;上智之人妄证菩提,妄见法身佛;上上智之人内照圆寂,明心即佛不待心而得佛智,知三身与万法皆不可取不可说,此即解月兑心,成于大道。经云:佛不说法,不度众生,不证菩提。此之谓矣!”
我之所以自上次慧能从姚爷那里回来,直到他坐化,我都没开解慧能,我想在《尚书》里把“福、寿、康、宁、善终”当成人生的五福,而哪个禅者去求人间的五福,只求大道。
这是慧能的大道。
“禅嘈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蝉鸣声不断,显出深林般的寂静。海棠花红似火,蝉声不息,寺院里是那么安宁。我嘴里默念:
海棠风过蝉魂香,寥廓青天是故乡。
再来求道道安在?康宁福寿非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