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雅去看魏静姝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下午。她所住园子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园子外面那棵大槐树黑色的枝干伸入墙头,在灰白的院墙上投下寂寞的光影,风声中晃动着,分外寂寥。雪晴了,阳光让人觉得刺目,空中的寒鸦扑啦啦的伸展着翅膀,振翅高飞而去。陆川就坐在台阶上,身上的军装凌乱,上身靠着朱红的柱子,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神注视着前方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米雅慢慢的走了过去,他还是毫无反应。一直到她走到他的面前才,停下脚步。
“大小姐。”陆川看了她一眼,低低的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再度的陷入了沉默。他的脸上全是青色的胡渣,脸颊凹陷了下去,一张方脸眼看着就要变成尖脸了。米雅想到昨晚欧阳伊耀的话,对陆川不由的生出了几分好感,于是轻声问道:“她在里面吧,怎么样?”
“大夫来过了,开了方子,又走了。说保不保得住孩子,就看这两日。如今也是尽人事听天命。”陆川头也不抬,机械的回答着她的问话。
米雅长长的“哦”了一声,沉吟一下又说:“我进去看看。”
掀了帘子进屋,里面的药味更浓了,只闻着那个味道就知道那一定不是寻常的药材,此药必苦到极致,那个女人还受得住吗……
“大小姐。”魏静姝的贴身丫头看见她赶忙站起身来。
“嗯。”米雅点点头又问:“你家夫人呢。”
“夫人,夫人她……”小丫头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将米雅打发了,可是还没有开口就被里间的那个人打断。
“来人。”那个声音虚弱的很,米雅蹙起眉头。
“来了来了。”小丫头立刻小跑着过去,半晌才又出来对米雅道:“大小姐,夫人知道你来了,请你进去。”
“好。”米雅面若静水的道。
那个女人蜷缩在雕花的床上,就像是一潭快要枯竭的水。她上半身坐起来了一些,转脸看着米雅,那张枯黄的脸上一双眸子虽然有失神采,却又透着一股子执拗,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
她见魏静姝一直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于是弯子问:“嫂嫂好些了么?”
“坐。”魏静姝的眼睛红肿,声音也有点哑了,可是语气却很平静,她看着米雅坐下,才慢慢的说:“你都听说了吧。”
米雅没料到她会如此的直接,怔了怔,然后缓缓的点点头。
魏静姝的目光不再看她,而是调整到眼前的锦被上,慢慢的说:“当时我求他,只要让我留下来,我什么都答应,包括让他娶你……”她说着,又突然朝着米雅投来审视的目光,可是遗憾的是,她并没有在这个女人眼中看到预期的神色,她依然那样不为所动,像是磐石一样坚定。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于是她只有恍若未觉的自顾自说下去:“现在想来,也许就是我的那一句话,惹怒了他,他让我不要在他面前提你。他不能容许别人在他的面前说起你,就像是,就像是……你才是他的妻子……”
魏静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一次体会到那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就像是自己的心已经干涸碎裂,仿佛有什么噼噼啪啪的碎掉了,可又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我不会是他的妻子,你才是。”米雅看着她缓慢而坚定的说,眼神幽碧而静谧。
这句话让魏静姝霍然一惊,匆忙抬头看她,脸上满是不解。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嫂嫂难道忘了吗?”米雅意有所指。
虽然她未将话挑明,魏静姝也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第一次与欧阳伊耀撞见的情景。是的,他一直都是她的选择,只可惜,她不是他的。
“那又怎么样。”魏静姝的眼光黯淡下去,她觉得好累好累,周身都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
“可是嫂嫂这样,怎么做好他的妻子呢。”米雅平静的问。
魏静姝看着她,眼光迷离。
米雅又说:“他生在帅府,注定戎装一生。如果他需要的只是柔弱无依的女子,放眼西城,满城尽是,又何必非嫂嫂你不可?”
“你……我……”魏静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不需要一个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如果嫂嫂爱他,就应该学会懂他。如果嫂嫂懂他,就一定要将这件事解释清楚。即便是在他盛怒之下也要直视他的眼睛,用让他能够相信的语气去解释。”
“你相信我?”魏静姝愕然的问。
米雅微微一笑:“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更相信陆川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嫂嫂心底一定也明白,陆川对嫂嫂的情谊绝对不简单,我想这也是嫂嫂为什么会求他帮忙放掉自己哥哥的原因吧。”
米雅的话那样的清楚直白,像是一把利剑,稳而精准的插进了她的心脏。那是她一直不敢直面的念头,无法正视的内心。
她在利用陆川,利用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慕和热情,去为自己办事。
想到这里,魏静姝不由的对这样的自己心惊胆寒起来。
“你……”
“陆川是心甘情愿的。”米雅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我以前提醒过他,可是他似乎情难自禁。哥哥这次之所以生那么大的气,是因为他一直待陆川为兄弟。而自己的兄弟却对他的妻子产生了如此的想法,那无异于一种背叛。更何况这次放人,意味着挑战哥哥的权威。所以他才会大发雷霆。”
“你是说,这件事,还有转寰的余地?”魏静姝竟从她此番的话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只见米雅,抬手拢了拢头发微微一笑,道:“嫂嫂既没做过,又何必承认?抛去放人一事,嫂嫂与陆川之间也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男女之情罢了。”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魏静姝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好像没有一般的女子应有的三从四德的概念,她可以将复杂的事情看得极为简单,就好像昨夜的那场暴风雨般的争吵并不应该发生一样。
“所以,嫂嫂好好静养,保重身子,将孩子平安的生下来才是。”米雅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站起身来准备走出去。
“你站住。”魏静姝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她的语气几乎是命令式的,在床上动了动伸出脑袋看着她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喜欢他吗?我走了,你大可以嫁给他不是吗?”
米雅的身形顿了顿,已经走到帘边的她转身对上魏静姝的眼睛目光灼灼:“不,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魏静姝被她弄糊涂了,眼中闪着不可思议的光:“所以,你并不想嫁给他?”
米雅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然后说出三个字:“不能。”
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
出了门又看见陆川的背影,这么久了,他好像还是那个姿势。也许魏静姝若是真嫁给他这样的男子才是幸福的,欧阳伊耀固然有情有义,但是他的身份和地位又要求他审时度势,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他不能够自由的追求自己的感情,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是陆川……却不同。
米雅走到他的身侧,毫不忸怩的与他并排坐在石阶上。
“大小姐。”陆川像是被她惊到,不由的更往里头挪了挪。
米雅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仰着脸,好像在看天上的流云。
“少帅……少帅他……”陆川很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发现下面的那句简单的问话他着实难以说出口。
“陆川,”只听米雅淡淡的道:“你听过绝缨大会的故事吗?”
陆川被她问住了,摇了摇头说:“没有。”
米雅抿唇顿了顿,慢慢的说:“战国时期,群雄争霸,楚庄王.刚刚带领了战士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回来,当夜,他下令大宴群臣,欢庆胜利,以庆太平。喝酒喝到高兴处,他叫人请来了自己的宠姬来给群臣敬酒。哪知道此时来了一阵大风,将宴会上所有的灯都吹熄了,那晚没有月色,没了灯火简直是漆黑一片。黑暗之中就听宠姬惊叫一声,楚王命人立刻点灯,然而此时,就听宠姬对楚王道,刚刚黑暗来临的时候,有人趁着混乱模了她一把。不过她又说,为了能够让楚王有迹可循,所以自己灵机一动,顺手拔下了那个人帽子上的红缨。”
米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谁知听完此话后庄王立刻命令宫人暂缓点灯,只见他沉思片刻,开口对众人道:‘今天大家都喝得这么高兴,我看还是都放松放松吧,干脆把头盔帽子什么的都摘下来,那样喝得更痛快些,今日大家不醉不归。’等大家纷纷拿掉了帽子上的红缨后,他才又让人将蜡烛点上,而楚王对宠姬所说的事情不但只字未提,还命令酒宴重新开始,照样谈笑风生,始终没有追查那个冒犯宠姬的人。七年之后,楚庄王兴兵伐郑,前部主帅襄老的副将唐狡,自告奋勇带百余名士卒做开路先锋。唐狡与众士卒奋力作战,以死相拼,终于杀出一条血路,使后续部队兵不血刃杀到郑都。直到论功行赏时,唐狡才坦言:‘七年前那次的宴会上,是臣扯了许姬的衣袖蒙大王不杀之恩,所以今日舍身相报。’”
米雅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问:“陆川,你以为,欧阳伊耀和楚庄王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