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雅径直推开那扇挂着“云烟”二字的镂空乌木雕花门时,正看到眼前那张锦绣大床上如期上演的旖旎,外面明明是日上三竿,这里还是被黑暗浸透,房间里一股浓重的酒味。此时,床上的女人白生生的小脚正勾住男人的肩膀,锦被被二人裹成一团,如一条粉色的玉龙一般环绕在两人交缠的身体之上,男人身下的女人被拨的精光,发出微弱的呻.吟,枕上乌云半掩,雪肤花容。
那女人本半闭着双目,听到响动,撇头首先看到了米雅,她先是一惊,然而大约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被“捉奸在床”的戏码,随即杏眼一挑,其内全无惧色。
米雅本无意打扰床上**正酣的二人,可是她更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因此只好对此情景视若无睹,转头看向一个青花瓷瓶到:“武田君。”
她双手垂立,声音温和,像是刚才她推门而入双目所及之处不过是人间最寻常的景致。
武田仲知道听到她叫他,这才从容不迫的结束交欢,他看到是她并不慌张,随手披上搭在一边的长袍,并没有费心遮盖,双襟的敞口处露出白皙而精壮的胸膛,看向米雅时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不耐,扫到米雅身后跟着的几个家丁知道她是有备而来之后,唇角不由的掀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哟,这是……”云烟见武田仲起身,面无表情的与闯的女人对峙,不禁暗自发笑。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女人是谁呢?帅府的那点旧闻,她可是打听的一清二楚。
只是没想到,欧阳伊耀不在,她便也沦落至此,不得不亲自上了堂子来要人,同那些母老虎一般来大闹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武田先生的夫人吗?”云烟亦起身披了薄纱的袍子走下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她声音娇媚,还翘起的兰花指,不断的撩着耳际的头发,缓慢而细致的打着圈。云烟故意将那高跟的拖鞋穿了,立起身来竟然比米雅还要高上一头,居高临下,很有一种睥睨的味道,这让她的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然而从开始到现在,米雅连正眼也没有看她一次。
她只盯着武田仲:“武田君,现在可以请你回家了吗?”
武田仲闻言的只坐在桌前,稳稳的不动,过了半晌才听他道:“雅子,你这样的排场,是来抓我回去,还是‘请’?这就是你所谓的‘努力做一个好妻子’的标准吗?”
“哎呀,”武田的话音刚落,云烟的声音就高亢而起,而后随着流转的眼波婉转直下,最后那一声‘呀’字,拖得极长,她显然是看透了当前的形势,觉得武田仲分明就是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迫不及待的给他新婚的妻子这样的难堪,她于是万分配合的缓缓的走到武田仲的身后,一双玉手攀上顺势捏了捏他的肩膀,明眸扫过门口的家丁,状似不经意的道:“夫人这次还真是兴师动众,武田先生,你夫人……真是吓死人了呢。”
云烟一边说着还伸手拍了拍胸口,那刻意果.露的洁白的绵延之上,米雅顺着她的手看去,立刻看到了上面点点的红印,如同春日里盛开的桃花。
二人如此一唱一和,米雅只是颦了颦眉,她迅速判断了形式,又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后对着武田仲道:“如果武田君不肯回去,我也无话可说。”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她轻声细语却又说的义正词严,但见她素净的一张脸上脂粉未施,眉宇之间只有云淡风轻,说完之后轻笑一声仿佛藐视眼前的所有,然后返身便走。
任凭混迹欢场这么多年的云烟,也被她的表现迷惑,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长了这么大她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带了家丁或者父兄来堂子里捉奸的女人有这么淡定的表现。于是一直到米雅消失到她的视线里,都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砰——”的一声,紧接着又“哐当”一响,武田身后的八仙桌竟然就从中间裂开,生生的被劈了两半去。
这一下可不轻,云烟的心几乎跳出了胸口,她赶紧的退后两步,那“哗啦啦”倾泻一地的彩瓷茶碗才能没能够砸到她的脚上。
只有几滴茶水,见溅到她白皙的脚面,烫了一下。
“武田先生……”
“闭嘴!”
云烟从武田仲的眼中,看到了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戾色。他后面又说了两句日语是她不懂的,不过看他那个表情,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云烟被惊到,捂住胸口,连连后退。
武田仲已经转身回去穿好了衣服。
作为一个普通的日本商人,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如此的力气。云烟站在他的身后,忽然有一个念头,难道说,武田的身份,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吗?
她想到此处,看着武田仲的眼神,也越发的深邃,这个看上去书生气十足的日本人,发起脾气来,还真是可怕。
不过,他这样一来,倒真的让云烟另眼相看了。
*
米雅出了幽兰院的门,就见张君清等在外头,他背墙站着头顶上的红窗不知何时“吱呀”一开,一个小木棍儿被抛了下来正砸在他的头顶。
“哎哟。”张君清仰头去看,一个妆容浓艳的女人拿了那黄手绢儿只捂着
嘴笑,见他眼睛一瞪,立刻对他招了招手。
“张伯。”米雅无视眼前的情景,只叫他的名字。
张君清赶紧的“哎”了一声跑了上来:“大小姐。”他朝着她的身后瞧了瞧,他们要找的人并没有来。
“咱们走吧。”
“好!”
车子就停在巷口,米雅动作利落的上了车。
米雅一路无话,随着车身的移动,阳光渐次的掠过她的面容神色不明。
“那我送大小姐回去?”张君清不由的问。
“不,先去城东的教堂。”米雅的语速很快,但是却很坚定。
张君清又重重的“哎”了一声,对身边的司机使了个眼色。
少帅在前线感染重症的消息,传到府上,家中的老小都失了主心骨。张君清冥思苦想了一个上午,也只想到一个可以帮忙的人,就是大小姐。
他还没有出发去找她,没想到她人已经到了府中。
夫人见到了她只知道哭,大小姐还要一边安慰她进去,一边吩咐他带几个人出来。车子开了一路,到了幽兰院的巷口停下来,张君清也暗暗吃了一惊。
他这才意识到,大小姐在日本人的家里,过得是什么日子。
车子停到教堂前,米雅拦住了要下车的张君清:“张伯,我去就可以了。”
教堂外,传来柔和的乐声,应该是唱诗班。
米雅缓步走进去,牧师正站在前面指挥,角落里,一个长发女孩正在弹着一架破旧的风琴。
她还记得那次与欧阳伊耀一起来这里,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候以为他被击中,一向镇定的她也觉得自己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具空壳。
既然能够治病,神父一定知道到哪里可以弄到药品吧。
看今天的情形,要武田仲出手帮忙已是枉然,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想办法。集合一些西药,再带去些中药。双管齐下的话,也许还有救。不过疫情那么严重,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找到车夫为她搬运药物,何况那里还是前线。
此时的她坐在教堂的后排,看着明亮的灯光下,十字架上献祭了自己的耶稣,也不由的合上了双手,希望在这一刻得到救赎。
唱诗班停下来的时候,米雅站起来走向神父,他是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人,通过唱诗班学生的帮忙,米雅才对他说明了来意,而对方则在明了一切之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虽然她在开口之前,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纵然如此,米雅的心里也还是抱定了一丝希望,一切能够顺利。
终于,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神父一边点头,一边对着那个临时当翻译的学生说了什么。
“他说,他能够做的不多,不过他愿意试试看,看能不能帮你筹到一些药品,所以请你明天再来。”
“明天吗?”米雅少见的激动,她匆忙去看那双碧蓝色的眼睛,虽然知道他听不懂中文还是问出来:“真的吗?谢谢你,神父。”
神父温和的笑了,在身前画着十字,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神父说,你的哥哥曾经帮助过他很多,他也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帮他的忙。”那个女学生对她说。
这是她近两个多月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她咬着唇,退后一步,想要跪下来。却被眼明手快的神父拦住。他很礼貌的抱了抱她,又用蹩脚的中文对她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米雅一直看着神父带着唱诗班离去,空空如也的教堂只剩下她一个人,哥特式的建筑有着同中国的寺院不同的高度,高高的十字拱顶,让人感觉到自己格外的渺小。她从来不是一个信奉神佛的人,却真心的祈愿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神明来救赎她这颗已经陷入十八层地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