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也是从省会来的吧。”我说。
“可能是吧。”兰玲说。
兰玲呷了一口茶,嗔怪着:“先丽她们怎么还没过来呢,你不看看去?”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感觉尚未完全从她的故事中走出,所以没有发现先丽他们还没有赶过来。我撑起身来,走到茶园门口去看了看,远远看见潘先丽站在她公司门市前的便道上,有几个象是从酒厂来的人与她正交谈着什么,我自然明白,人在生意场中,身不由己,随时都在忙着。猛然间回过头去,兰玲正如痴如醉般直勾勾地盯着茶博士,眼光波动——,在放电!
我转回身来,不动声色地对兰玲说:“先丽临时有事给缠上了,再等等吧。”
茶博士提着茶壶过来冲茶。兰玲似乎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茶水,茶水已经有些清淡了。
“换一开吧。”她向着走过来的茶博士说。并猛地扭头对我说,“这个茶博士冲茶的姿势真好看呢。”
说毕,兰玲回过头,凑上去仔细察看茶博士腮帮子上那把泛着黛青色光泽的胡子。那样子看上去的确显得有点儿痴。
站一旁的茶博士一句话不说,只是随和地笑笑。
“那就换一开罢。”冲着茶博士我吼了一声,调过头去向兰玲说,“是冲茶的姿势好看还是胡子好看?”
说罢,我没理会兰玲,起身去了厕所。
从厕所返回时,我去把茶钱先付了,以免待会儿兰玲与我争埋单。
“对不起,我真的喜欢看阳刚男人的胡子,你不介意吧?”兰玲陪了笑脸对我说。
我尚未落座,兰玲见我楞着不说话,继续追问我,特意压低了语调表示温情:“你真的不介意吧?”。
我坐了下来,酸酸地说:“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就是嘛,这才象个伟丈夫嘛!”兰玲赞赏道。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这样说,打肿脸充胖子似的。在茶园子里,茶客眼前,她既然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了,她假托是在审美——审胡子之美的话,我的确不便反感什么。对于茶博士的因技艺高超和娴熟所引发的美感,我也并非未能感知,同感应当是在内心深处产生过的,只是碍于场合与面子不便说出来而已。茶博士冲茶水时的出手不凡,的确引人入胜,确能使人想起“行行出状元”的业界老话来。看茶博士涮碗、拨茶、沏茶、冲茶,那一整套动作之娴熟,之一气呵成,硬是把简简单单的冲茶弄成了一门茶艺绝活,观之确乎一种精神享受。在省会的茶园子里我看过茶艺表演:有的师傅身怀绝技中的绝技,20个茶碗,一只手便拿了,将20个碗拿捏成一个弯弯的金钩,是谓“倒挂金钩”是也。刚才为我们掺茶的掺茶师,据说便是从省会聘请过来的。至于兰玲本人有无什么茶道,我暂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浅浅的喝茶随意的聊天吧,似乎尚未养成日常喝茶的习惯。
“我不会介意的。”我再次示意道,“不过,我其实是为你好。有的人,看起来很有男人味,不过,你并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银样蜡枪头’嘛。”
听我挑拨似的说,兰玲乖巧地转换了话题。
“今天上午真是难得空闲。现在你能讲讲你是怎么认识先丽的了吧,我是通过远宜才认识先丽的,你呢?”
“你知道吗?先丽介绍你给我认识时,说你是一个‘现代派’呢。”我岔开话说。
“哈哈!是这样么?”兰玲快乐得笑起来,“其实,我就是感情奔放本色一些而已。先不说这个,还是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先丽的吧。”
“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挺了挺腰,清了清喉咙说,“其实我先是曾德威的朋友,以后才认识潘先丽的。曾德威曾经是一个诗人,有长篇叙事诗在《新星》杂志发表,以后,下海办酒类公司至今。”
“这么简单呀!”兰玲怂恿着我说,“讲讲他和先丽的事罢。”
“从那里讲起呢?”我停了几秒,略为思索后说,“先丽和德威刚认识那阵,朋友们都帮衬着,说是先丽找到了一个好男人。那年,先丽已经是一个30岁的单亲妈妈了,身边还带有一对双胞胎小孩子。曾德威那年好像只有22岁,可能还是处男之身,平日里自诩为单身贵族。后来在一个厂里呆熟了,我们都叫他阿威,因为他是一个自称崇尚‘海明威’的胆大人物,所不同的是,海明威写小说,而他写诗歌。姐弟恋使他俩在社会上第一次出了名。”
“曾德威长得怎么样,很帅吗?够威吗?”兰玲伸出舌尖,舌忝了一下嘴唇,有意无意地强调了一下“威”字,很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也不是,阿威长得并不出众。这样来说明吧,他中等的个子,中等白的皮肤,还算端正的五官相貌,初初看去,实在是一个平常人物,只是身体结实得像一头牛犊,似乎真有点象那位跑遍了全世界的壮汉大作家海明威。
“刚结识的初期,他们最热烈谈论着的是诗。在那些年头,谈论诗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另类时髦,也是青春男女彼此沟通的一**宝,就如同追星族谈论自己的偶像标的物一样。他最先拿出来逗弄潘先丽的,是他戏仿冯至先生‘桥’的那首打油诗,令先丽至今没能忘怀,时不时的,还背与我听呢。这诗是:你是天我是地,我要建造一艘飞船向你飞,也许这飞船几十年也造不成,但我要在几十年间组装不停,因为我不能怅望着你的奇彩,而渡过我这悠长悠长的一生。正是这样一首闪烁着英雄汉子身影的诗,真实而严峻地反映出他们的生活之路。
“自然,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谈论的却是吃。那时,阿威还在当宣传干部,和我一个办公室。先丽来厂找他时,他们经常请我过去。在他简单而洁净的小宿舍里,除了睡的床,写的桌,就只有挂在一面清水墙上的那幅字了,是阿威自己撰写的,园乎乎的“酒、菜、饭、书”四个颜体大字。先丽说,这样不雅,最低限度的排列次序,应当是书饭酒菜才好。阿威却夫子般地回答先丽说,虽然李白能够仗剑西行,但民仍以食为天,肚子吃饱后才发乎情,这一原理世界通用,就像如今美国通用公司的汽车一样┅┅。
“接下来,肯定应该是吃了。阿威他要先丽把香肠切成片,一小片一小片地用筷子搛着吃,而先丽呢,则抓起了一根拆叠伞般硕大的香肠就往嘴里塞,见先丽一付老饕的模样,阿威大笑,说,还是一小点一小点的吃相比较好看。先丽则耍娇着回答说,这样吃痛快。
“先丽和阿威在市里的第二次出名,是阿威向大家毅然决然地宣称说要下海了。其辞职的方式可谓干净利落,辞职书上只有一句话:由于不适应八小时工作制,我决定辞职,请领导批准为盼。辞职书递上去之日,就是阿威自己打破铁饭碗之时,阿威就此从单位一走了之。朋友们事后都评价说,无论怎样讲,这也算是敢拼敢闯、百折不挠的海明威精神风格。先丽则替阿威谦虚着,说如此一来,咱们中国不就有了好多好多的海明威了么,其实,怎么能和海明威比呢,阿威不过就是胆子大一些而已。
“于是乎,他们开始了经商。往后,办公司开始了发财。再往后,他们也遇到了经商中惯常的挫折,而且是极其严重的挫折。身为南川人你是应当知道的,酒类市场的不景气巳持续多年,这种不景气按通俗的话来形容简直是要人死。先丽和阿威合办的酒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陷入了萧条的旋涡。酒类行情的变幻莫测,纯高度白酒地位的下降,营养性酒类地位的上升,三角债的缠绕,洋酒对市场的进击,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地方性酒厂的世纪末场景。天灾加上**,换句话说,就是先丽常常批评阿威的那样,阿威在非人性的商业混战中所表现出来的固执的非商人的仁慈之心。眼瞅着先丽与阿威的诗与吃的现代童话就要破灭了。
“先丽在我面前多次伤心地讲过,她很无奈,也很彷徨,也很自责,当然,先丽还说她自己明白她自己,她曾经诙谐地对我说,她不是一个坏女人,充其量,她只是混进了阿威所营造的爱的单元里。
“也就是去年吧,他俩吵了一架之后,阿威曾离家出走过一次,时间超过三个月。先丽说他临走时留下了一张小小的便条,便条上写着:丽丽,我走了,给你留下一句话——我是不会让你和孩子们饿肚子的。署名为:永不言败的阿威。”
“他怎么又回来了呢?”兰玲不解地问。
“这我就不很知道了。可能外面也不顺利吧。尽管我与阿威是同事加朋友,但这种事,也是不便多加深问的。作为商人来说,即便是生意亏了,但面子上还得硬撑着,所谓商人本色罢——再说啦,生意总得做下去,何况我这位老兄还是永不言败的‘海明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