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簇新的粉红色日记本,封面上印了野餐中的米奇和米妮,想打开内页,得先解开绑成蝴蝶结的粉色丝带,才能翻出写书人的心情。
翻开第一页上,日期填着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书页上没有文字,只画着一个穿芭蕾舞衣的小女孩,手牵着长发披肩的姊姊。姊姊没有嘴巴,大大的泪滴挂在眼角下方;妹妹的嘴巴是一道向两侧下拉的弧线,眯成直线的眼睛不敢看向世界。
日记右下方,有一行歪歪斜斜的注音符号,写着——妈妈,小颖想。
这年,穆思颖六岁,圆满生活因母亲的辞世,起了重大变化,自此再没有人去容忍她的任性和无理取闹。
画中的大女孩是思颖的姊姊——溱-,溱-的父亲和思颖的母亲是亲兄妹,溱-的母亲在生下女儿后便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没多久溱-父亲辞世,溱-的监护权便落在姑姑手上。
换句话说,她是由思颖的母亲一手带大的,对溱-而言,思颖的母亲才是她的母亲。
全家聚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一个得老年痴呆的外婆、一个把孩子捧在掌心呵护的母亲,和两个聪慧乖巧的女儿,这样的家庭虽有缺憾,却也有不容忽视的幸福。
当然,若认真说到幸福二字,时间就要更往前推几年——那时,外婆没生病、思颖未出世,姑姑和一个俊朗伟岸的男人谈恋爱,那些日子,是溱-人生中最值得记取的一段。
她几乎以为自己将有个爸爸牵她的手去上学,帮她买玩具,时时把她架在脖子上玩造飞机;可惜,一段终究只是一段,溱-期盼中的爸爸消失,她多了个妹妹,而那个「爸爸」的妻子利用媒体力量,将姑姑逼下舞台,结束姑姑的芭蕾生命。
姑姑病了,是心病。
自舞台退下来的明星失去光芒,屈居在小舞蹈社教跳舞,她为爱情牺牲了热爱的舞台、心爱的男人亲手将她推入地狱。
她该悔、该恨,可她没有,只是以一种消极的态度面对生活。
溱-知道,姑姑始终眷恋「他」,在她慈爱的笑容下隐藏着伤心,每每抱着思颖时,她便想念着那个男人,和他在一起的喜乐、一切一切。
所以,溱-从小就不喜欢妹妹,非常非常不喜欢,因为她总引出姑姑的心碎。
「小颖,该走了。」
溱-走进妹妹房间,帮她把黑外套穿上,灰色围巾圈住思颖纤细脖子,再将绑好的舞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姊……」
思颖拉住姊姊的手,含泪双眼带着无尽委屈,欲言又止。
「不早了。」
溱-面无表情,冷冷的瞳眸将伤心妥贴收藏。
「姊……我不要妈妈死……我要妈妈陪我跳舞、要妈妈教我写字、要妈妈陪我睡觉……」
两串泪滑下,湿了衣领,小思颖开始学习,就算闹翻了天,再没有人会安抚她的心愿。
「你任性够了没?妈妈已经死了。」她不生气,声音里没有温度。
自从思颖出生,姑姑便要她跟着思颖喊她妈妈,虽然她并不是她真正的妈妈。
「我不要嘛!我就是不要、不要……」
思颖哭吼着,赖在地板上不起来,固执认定只要不送走妈妈,妈妈就会留下来。
「妈妈死了!听懂没有,她死了、死了,你再闹再吵,她也是死了!」
溱-的心乱极了!紧握的拳头几度想打向思颖的脸。
不明白吗?要不是她,要不是她的父亲,妈妈也不会死,是他们合谋害死妈妈,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闹情绪!
「姊姊笨蛋、笨死了!白雪公主会活起来,妈妈也会,我不要把妈妈埋到泥土里,土很脏,里面有蚯蚓,妈妈会害怕。臭姊姊、坏姊姊,不准你说妈妈死了,不准啦!」
思颖小小的拳头落在溱-胸前,一拳拳全打进她的伤心。
「你给我闭嘴!」忍无可忍,溱-动怒了,巴掌挥过,她在思颖脸上留下五指红印。
「姊……」她看向溱-,眼底有惊讶、有怀疑。姊姊打她?妈妈不在,姊姊就打人了?
站起身、别过头,溱-不想看她眼中委屈,她才六岁,有权利抗议母亲的死亡,尽管思颖的抗议让她心烦气躁。
「姊……」脸仍然灼热,小小的冰手贴住颊边,掌心让泪水熨出温度。凝视着溱-,久久,思颖嗫嚅出声。「姊……你在生气吗?」
收敛任性,思颖轻声唤道,拉拉溱-衣袖,看见姊姊眼眶中强忍的泪水。
她想她错了,垂眉,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姊,是小颖坏,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从来,只会把错归咎到别人身上的思颖说了对不起,她跪着,抱住姊姊的腿,贴住她腿间的是——两道湿湿的泪痕。
旋身,从上往下望,望见思颖脸上明显的红痕,溱-好后悔,用力咬住下唇,在心底说声无言抱歉,深吸口气,将妹妹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整整。
「不要再任性了,懂不?」
「小颖懂。」
「妈妈不在了,你要更听话,不然……」
不然怎样呢?从今以后,小颖是她的责任,听话也好、不听话也罢,答应妈妈的话,她件件都要做到。
「小颖听话。」她搂住姊姊的腰,明白往后,姊姊是自己的唯一支柱。
「妈妈要小颖站上舞台,你会努力吗?」
环住胸前软软的小身子,虽不喜欢她,可她终究成了自己一生不得推卸的责任,不能推开她、不能背过身不理她,妈妈临终遗言,将她们未来命运牢牢系在一起。
「我会。」思颖承诺。
「既然选择这条路,以后不管喜不喜欢、辛不辛苦,都要坚持下去,知不知道?」
「小颖知道,小颖不怕辛苦。」仰头,看着姊姊,思颖表情认真。
「话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小颖不反悔。」
「很好,我们走吧!妈妈喜欢看你跳舞,你跳舞送妈妈到天堂好吗?」
「好。」思颖点头配合,虽然她一点都不想送走妈妈。
一直缩在门口的外婆看见两人和好,才探头进来,「小溱,我肚子饿。」
「家里有馒头,我拿给你。」
溱-扶过外婆,把她带到客厅,拿一颗馒头放进她手中,剩下的藏进橱柜里。
家里的东西要藏好,因为有回外婆一口气吃下两袋苹果,肚子痛得蜷在地上,吓得她们赶紧把她送急诊室,之后不敢再把食物乱摆。
「外婆,-乖乖在家,我跟姊姊出去一下下。」小颖说。
「好,小溱,我肚子饿。」外婆重复同样的话。
「嗯。」溱-把馒头放在外婆嘴巴上,喂她吃一口。
「不要乱跑,知不知道?」
「知道,小溱,我肚子饿。」馒头还在嘴里没咽下去,她满心记挂的是挨饿的肚子。
「你吃馒头就不饿了。」为她倒来一杯水,摆在桌上,溱-牵起妹妹的手,出门了。
☆
一辆加长型黑色轿车,在大马路上驶过,豪华型的车身吸引许多过路人的欣羡眼光。车子里面坐着傅易安、儿子傅毅爵和刚领养的义子傅品帧。
傅易安是在自己的公司里认识品帧的。品帧将岁数灌水,进公司当打工小弟,他欣赏他的积极进取,欣赏他做事的认真态度,知道他来自育幼院后,就办理领养手续让他跟着自己姓傅。
他没料到的是,品帧和儿子毅爵居然会那么投缘,他们年纪一般、能力相当,他们在功课上互相勉励、彼此期许,他们的友谊谁都不能取代。
这天,傅易安带着两个儿子到新开幕的子公司剪彩,回程时,他翻开报纸细细阅读。
一则讣文吸引他全副注意,顺着字句往下读,越读越心惊,霍地,他喊住司机,要求他转向,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两个小时后,他抵达目的地。
细雨斜飘,寒风侵入大衣内,他们行经一座座矮坟,踩过小草、跨过水-,傅易安和两个儿子突地站定,坟前的诡谲景象让三个男人讶异。
新筑的坟前冷清清,只有两个单薄身影不舍离去。
十来岁的女孩跪在坟前,眼泪潸潸,愤怒的表情,仿佛全世界都欠下她一笔。
后面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寒风细雨中穿著单薄舞衣,舞动身体,僵硬的动作、僵硬的表情,眼泪在眼眶打转。
思颖停下舞步,冻坏的身子频频发抖。「姊,我好累……」
微弱申吟未歇,另一个怒吼声响起——
「不准停!」
「姊……」思颖哀鸣,缓缓走近姊姊,她扯扯溱-的衣袖。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回头,她怒瞪思颖一眼。
思颖咬咬下唇,泪水滚出眼眶。
「不准哭!你答应过我的!」溱-没回头,咬着牙,语气里净是斥责。
用手臂抹去泪,思颖强撑起精神,站定,右手扬起,天鹅湖的音乐在她脑中响起,脚步往前滑行两步,踮脚、旋转,僵硬的双腿没抓准角度,回身,思颖两腿互拐,往后笔直倒去。
下意识地,品帧抢前两步,在思颖落地前抱住她。
「品帧,你带她到车子里面休息。」傅易安对养子说。
品帧抱起小思颖往汽车方向走。
他身上的温热传到思颖身上,缩了缩身,她往他怀里钻去,两只瘦小的胳臂攀住他的颈子,脸贴向他颈间,贪取着他身上的热度。
品帧没有反弹她的动作,一个无从解释的笑容自他脸上闪过,他的手缩得更紧了。
司机打开车后座,他把思颖放进车里,接着,自己也坐进去。
递给她一杯热茶,看她一口一口慢慢啜饮,不疾不徐的举止优雅高尚,宛如贵妇。她有身为舞者的气质,只不过这种气质不该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品帧问她:「好一点没有?」
思颖点点头,打颤的唇齿渐趋平缓。
「要不要吃巧克力?」他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
思颖舌忝舌忝下唇,吞回嘴馋,摇摇头,回绝品帧的好意。
不要?很奇怪,这么小的女生竟能抗拒甜食的诱惑?
「你不喜欢吃巧克力?」
思颖摇头。巧克力……谁都爱吃啊。
「怕蛀牙?」品帧又问。
她还是摇头,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弛。这个大哥哥,看起来人很好。
「妈妈说不可以吃糖?」这答案再不对,他想不出其它理由。
「我在减肥。」经过五分钟判断,思颖决定这个大哥哥是好人,于是她向他说实话。
「减肥蛊分〉纱笱劬ΑS忻挥兴荡恚恳簧砼殴牵学人家谈减肥,她未免太早熟!
「小孩子减肥会长不高,何况你已经够瘦了。」闷着气,他说。
「我不能太胖,太胖会限制舞台发展。」这些话,妈妈常对舞蹈社的大姊姊们说,她老早就倒背如流。
不爱笑的品帧控制不住颊边肌肉,颤抖两下后,他镇静地收回笑容,把巧克力收回口袋,视线重新对准眼前这位小大人。
「你想当歌星还是明星?」
「不!我要当芭蕾舞者,总有一天我要站在舞台上,让所有人都看到我。」这件事她答应过姊姊和妈妈,不能反悔。
「你喜欢跳舞?」
品帧是个沉默男孩,不管对亲人或朋友都很少说话,但对思颖,他算是破了例。
「跳舞很辛苦,有时候脚趾头会磨破皮,痛死人!」揉揉冻僵的小脚,她不晓得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理解。」这个年龄的小孩,除了游戏不该有别的负担。「所以你不喜欢跳舞?」
品帧看她互搓双手,没多想,月兑上的西装外套,替她加上。
「姊说,不管我喜不喜欢、辛不辛苦,都不能后悔。」
小颖把姊姊的话牢记心底,从小她最崇拜的人就是姊姊,姊姊说的话一定是对的,她要乖、要听话。
「你姊姊很凶?」
小颖还在发抖,于是在破例多话之后,他又破例抱起她,让小女生坐在自己的膝盖中间。
她一定很冷,她的手是冰的、她的脚是冰的,连她贴在他颊边的发髻也是冰的。
搂紧她,品帧没去思考自己行为的合理性,纯粹依自己的直觉行事。
「姊姊不凶,她很爱小颖,只不过小颖常惹姊姊不开心,以后我会改,你要相信我。」在她眼中,姊姊是神,没人可以说她的坏话。
「我相信。」
第三次破例,他正在安抚一个小女孩的心情。
不明白是气氛太诡谲,还是场景太特殊,品帧一而再、再而三对她破例。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孤儿院在哪里?离我们家远不远?里面的阿姨会不会打人、骂人?他们会不会不让人跳芭蕾?」
突地,思颖的话问住品帧。她将住进孤儿院?心撞两下,迅速翻出童年的记忆匣,不堪的感觉回来。孤儿院于他并不是太好回忆,品帧叹口气,心疼起思颖将走进和他相同命运。
「为什么想知道?」
「隔壁阿姨说,妈妈死了,我和姊姊会被送到孤儿院,可是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外婆,我们必须常回去照顾她。」
这些事,她没敢问姊姊,姊姊斩钉截铁告诉她——我不会让你住进孤儿院,之后,便没了讨论空间。
「没别的亲人可以收养你们吗?」这一刻,品帧盼望自己成年,有足够能力帮助她们。
「姊姊说,她不会让我们一家人分开,可是隔壁阿姨说姊姊是小孩子,政府里面的大人物不会听她说话。大哥哥,你可以告诉我,孤儿院长什么样子,有坏人欺负小孩吗?」
这些天,她从邻居小朋友口里听到一些消息,好的、坏的都有,她不晓得该相信哪个。
「孤儿院里有大人专门照顾失去父母的小孩子,有的大人有爱心、有的大人缺乏耐心,不管他们对你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把自己照顾好,让自己朝目标前进。」希望是孤儿们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思颖不解地望着品帧,然后用一贯的甜美笑容回报。虽然他的话太深奥,不过她会背起来,等她再长大一些些,就能理解。
品帧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在她掌心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要记起来,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
「好!」
思颖读着手心里的号码,伸出右手食指,一笔一笔慢慢描。
记得哦、记得哦,她要把这个好心的大哥哥,记在心里头。
窗外雨下大了,颗颗晶莹贴在车窗上,窗外的景象模糊,累了一上午的思颖靠着品帧的胸口,他的心跳声慢慢的、稳稳的,声声催人入梦,半眯起眼,她爱困极了……
☆
日记本是蓝色的,没有太多花样,只有一片孤海印在封面中央,角落是一个戴着草帽的小女孩,俯身在沙滩上写字。
从厚厚的书盒里抽出后,还要寻着金色小钥匙,才能偷窥笔者心事。
日期一样填上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严格来讲,现在已是凌晨两点,日期上应该改成二十七日,但二十六日是个特别日子,溱-必须特地为今天留下记忆。
亲爱的妈妈:
你在天堂里还习惯吗?有没有看见小颖跳舞?她又进步了,是不是?你说的对,她有天分,她的天分来自你的遗传,虽然我讨厌她,甚至恨她,但我保证,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站上国际舞台。
外婆的情况时好时坏,昨天家里来了几个社会局的人,我让小颖带外婆出门走走,我告诉他们,我和小颖有外婆照顾,生活没问题。他们半信半疑离开了,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再过来,要是他们趁我们上学时来家中,可就糟糕了。
学校的老师想安排我考跳级,我答应了,我想早一点念完国中,好进入夜间部高中就读,早点出来赚钱,供小颖出国念皇家芭蕾舞蹈学院。
虽然你留下来的钱足够我们生活,但听说出国念书需要一大笔钱,在小颖上大学前,我希望能把钱凑足。
妈,今天……那个男人来了,是舞蹈社老师为你登的讣闻把他带来的,他说他想你,多年来从无间断,他在你坟前掉泪了,他是爱你的吧!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爱你,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消息音讯?
他给我一张名片,要我有需要的时候上门找他。我考虑很久,在想,是不是应该把小颖还给他?他那么有钱,能供得起小颖学舞。
但,一想到他的妻子,她那么坏,说不定她不准小颖跳舞,跳舞是小颖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总有一天,她要代替你站在舞台上,接受掌声,我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破坏,所以,我决定隐瞒真相,希望我这个决定没有错。
妈妈,请你别忘记在天上看护我们,我们会努力生活,终有一天,梦想成真!
阖上日记,把存了好几年的旧报纸打开,上面有妈妈的报导,食指抚过妈妈的脸颊……她哭了。
半晌,溱-揉揉发酸眼睛,收拾好桌面,走到外婆房里替她盖好棉被,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小颖床边,透过昏黄灯光看着熟睡中的妹妹。
她接替了妈妈的位置,成为这个家的支柱,有恐慌、有害怕,但是没有选择逃避的权利。
拂开小颖颊边散发,颊边有两道明显的泪痕,今夜她带着伤心入睡,没有床边故事、没有枕畔安抚,她躲进棉被里面,偷偷啜泣。
几次,听见她的哭声,溱-想走到她身边,将妹妹拥进怀里安慰,但她做不到!心底隐隐的-喊声提醒她,要不是小颖、要不是那段无聊爱情,也许妈妈到现在还活得好好。
这股恨,她埋着、不说,她有更重要的工作,她要把小颖推上舞台,让所有人记起,曾经有个叫作穆意涵的女人,是舞台上最闪亮的一颗星星。
轻轻擦掉思颖脸上泪痕,溱-想起下午那个男人,思颖的眉毛和他很像,嘴角也有几分相似,她是妈妈和那个男人的综合体……
往昔,妈妈也是这样子,看着思颖想着他吗?
从傅易安靠近坟前,第一眼,她就认出他。
多年前,她一心期待他成为自己的父亲,那时他常带来玩具和巧克力,在妈妈还在练舞时,他把她抱在怀里飞高飞低。
溱-对他说过无数个秘密,从班上最爱哭的小米到最帅的阿杰,她从没对他隐藏过任何心事。直到,他的妻子找来一票记者抢进舞团大门,闪闪发光的镁光灯对着妈妈猛拍照……
那年,她还不会认字,不晓得报纸上说妈妈什么,她只是隐约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负面批评。
没几天,学舞的姊姊们都不来了,妈妈只好关闭舞团,带着她和外婆搬家。
年纪渐长,从外婆口中、从被她藏起的报纸,溱-多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疼妈妈的委屈、她替妈妈抱不平、她为妈妈恨起那个男人和他的家庭,却无能为力。
下午,看见傅易安的泪,她不晓得泪水里是真心或是惭愧,她恨他,非常非常恨,溱-发誓,等有能力了,她会替妈妈讨回公道。
思颖翻身,脸再度被垂落的发丝盖住。
她在没人的夜里深叹口气,十一岁的溱-,环境不容许她停留在十一岁。
☆
计算机前,品帧和毅爵研究着新产品的宣传企画。
这个年龄的男孩应该在户外打球、交女朋友,而不是坐在计算机桌前,为明天下午的会议努力。
但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是-皇企业的新一代接班人,所以他们必须比一般小孩更努力。
门打开,小女孩从门外跳进来,粉红色的睡衣下-缀上蕾丝,手里还抱着芭比女圭女圭和故事书。
她是又慈,毅爵同父异母的妹妹。在毅爵小学一年级时,又慈的母亲——江善薇嫁进傅家。
虽然她处处小心翼翼,将家里照料得很好,但他始终无法真心接纳她,直到又慈出生,她的天真可爱和全心全意的依赖,慢慢地让他不再反对江善薇。
又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不多久,就进出过两次手术房,家人对这条小生命自然呵护备至。
「哥……人家睡不着,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毅爵对谁都不理,唯独对这个小妹妹无法冷漠。
把她带到膝间,毅爵打开书,指着里面的字说:「这个故事很简单,你看不懂吗?」
「我看得懂,只是懒得拼音。」言下之意是——她只看得懂注音符号。
「小文盲,再不认真学字,将来会变成小废物。」他点点妹妹的额头,宠溺地将她搂紧。
「我是小废物,哥哥是大废物。」
她努努嘴巴,不以为然,跳下毅爵的膝间,她找到另一个怀抱,走往品帧的身边,软软的手环上品帧的脖子,脚一蹬,跳上他的腿。
「品帧哥哥,你念书给又慈听好吗?」
「好。」品帧没拒绝,他喜欢又慈,和毅爵一样。
「品帧哥哥最好了,我爱死品帧哥哥了。」
摊开书,这个故事是胡桃钳,短短的字句叙述了一段梦幻故事,听不到几句话,满口「睡不着」的小女生在品帧怀里沉沉入睡。
小小的身体依偎在他怀中,让他想起下午那个芭蕾女孩。
她能适应孤儿院的生活吗?她会被迫和姊姊分开吗?她是否有机会完成她的梦想?许多的问号在心中,无解。
同样的,在旁边看着妹妹和义弟的傅毅爵,同样陷入沉思。
跪在雨中的小女孩让他印象深刻,一脸的傲然、一脸的桀骜不驯,他没见过像她那么刚硬的女孩子,明明冷到频频发颤,却死咬嘴唇,不肯让弱势抬头,仿佛战胜这场凄冷风雨,她便战胜了全世界。
雨打湿她的长发,串串水珠挂在她的脸颊,对父亲递过去的名片,她连一眼都没多瞧,便收入口袋,用眼神说明他们的行为纯属多事。
父亲问她:「贝贝,你还记得我吗?」
她别过头,没有回话。
之后父亲对她说了不少话,她全都冷冷地以沉默回答,直到雨下大、湿透新坟泥土,隆隆雷声作响,她才缓缓起身。
她的双脚发麻,可是她骄傲地不要人扶持,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起下巴,抬头挺胸往前走。
打开车门,背起入睡的妹妹,踟蹰前行,雨在她们周身布上一层迷蒙。
他们三人盯着她们的背影久久不放,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中。
贝贝,一个骄傲的贝贝,在他脑海中烙下深刻印记……
「那对姊妹……」
「那对姊妹……」
很有默契地,品帧和毅爵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住口。
「你先说。」品帧把发言权交给毅爵。
「那个姊姊,不像一般的女生。」
「那个妹妹也是。」品帧附和。
能让不爱说话的傅品帧频频破例,说她是「一般女生」,未免过分。
「爸说没记错的话,贝贝今年十一岁,很难想象一个十一岁的小女生,会那么固执刚强,她拒绝爸爸收养的提议,也拒绝我们的金钱资助。」
「妹妹告诉我,她们家有一个需要照顾的老外婆,说她们可能会被送进孤儿院,还说她要减肥,才能站在舞台上面。相不相信,她还没上国小,比又慈小一岁。」
毅爵是他唯一能谈心的对象,面对他,品帧才会侃侃而谈,仿佛他们本就该生来当兄弟。
「爸爸没有猜错,她们是极需要援助的,我不明白,她是聪明或愚蠢,怎会拒绝别人对她们伸出援手?不过我想,依她那种个性,再苦的环境都能撑下去。」毅爵口中的「她」是姊姊。
「她很担心孤儿院里有坏人,更怕坏人不让她继续跳芭蕾,她心里对未来有许多说不出口的恐惧,她所依恃的,只有对姊姊的信任。」品帧口中的「她」是妹妹。
「看起来,我们把又慈宠成温室花朵了,都上小学了,世界里只有芭比女圭女圭和童话故事。」毅爵把妹妹接过手,准备把她送回卧房。
「我们没有办法帮她们吗?」品帧问。
「你想帮她们?」毅爵停下脚步,回眸望品帧。
「我想,但是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毕竟他才刚被收养,能提供的帮助不多。
「能力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那个姊姊,她很骄傲,不想从别人身上获得助力,我们的帮助在她眼里,说不定是怜悯,而骄傲的人最不想要的东西就是别人的悲怜。」
想起溱-那双孤寂的眼睛,毅爵想起母亲刚去世时的自己,没有刻意的同理心,对她的感觉纯属直觉反应。
「我把电话留给妹妹,要她有需要随时打电话找我。」品帧看着电话,下意识的期待铃响。
「很好,若她们打电话来,我们就尽全力帮助。」毅爵下定决心。
「你要负责说服爸妈?」
「这种小事不需要说服,由我作主就行。」
毅爵是天生的王者,才十五岁,就能自他身上看到不容忽视的威严,他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好!我们等她们的电话。」品帧难得露出笑容的嘴角勾起了一条弧线。
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场逐渐加大的雨势,让写在思颖掌心的电话号码,化成一堆蓝色的模糊字迹……
她联络不上他们,他们失去她们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