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粉红色日记,不过这回写日记的女孩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女生。
思颖即将从高中舞蹈班毕业,这段期间,她参加过无数比赛,亮眼的成绩让许多知名舞团知道她、争相邀请她加入。另外台湾艺术大学、香港演艺学院都通过她的申请,准予入学,现在她要做的工作是选择。
不过溱-还是执意要她到英国,参加皇家芭蕾舞学院的甄试。思颖对自己不是太有信心,怕花掉一大笔钱後,甄试失败,她会觉得有严重的罪恶感。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
拿奖好像不再那么让人兴奋,那些比赛的舞码让我觉得僵硬窒息。
我喜欢跳自己想跳、爱跳的,没有章法,单纯为了快乐而舞动肢体,我想创造舞蹈的人一定天天都快乐。
等我长大,我一定要编许多新舞码来跳,不过……眼前,我还是认分一点,先把拿分数的舞码好好练起来。
学校转进来一个很有身分的女生,她叫傅又慈,比我们大一岁,却只念二年级,听号她的心脏不好,在国外休养了几年,才回国继续就学。
她长得很美,我远远见过她几次,同学说她很像我,也有一对浓眉。
不过,就我看来,她比我漂亮太多了,她是城堡里的公主,我只是个野丫头,怎能拿来相比?
每天早上,她有座车送进校园,小敏说,陪她下车进教室的是两个帅到不行的哥哥,因此很多人都想和她攀交,问我要不要一起在校门等她进教室?
这件事我拿来当笑话告诉姊姊,姊姊骂我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把心思放在舞蹈上面,那是我眼前最迫切要做的事。想想也对,何况我习惯早到校,傻傻站在校门口等人,不是很怪吗?
好了,我得去练舞,不认真可不行,我不能辜负妈妈和姊姊的期望。
今天早晨,舞练过头,有点迟到,思颖把脚踏车骑得飞快,一路闯红灯,好不容易在纠察队准备登记名字前,抢进校门口,省了一次出公差。
吐口气,她翻身下车,把车子往车棚方向牵去。
一辆加长型黑色轿车停在校园喷水池前面,思颖忍不住多看它两眼,车辆上面下来两个高个儿男生之後,一个娇俏的身影也随著下车……他们就是传说中的人物吧!
几个女同学走向傅又慈,向她道早问好,她们便开始聊起来。
思颖耸耸肩,继续往她的方向走。
「等等。」傅又慈在她身後唤住思颖,「对不起,能请你等一下吗?」
思颖转头,她不认为对方认识自己,疑问写在脸上,她站在原地,等傅又慈靠近。
「你叫穆思颖对不对?我上次在校庆时看到你跳舞,你跳得好极了,我好崇拜你哦!你是我的偶像。」
又慈心脏不好,从小她被禁止剧烈运动,所以她羡慕能穿著美美舞衣跳舞的小女生,好几次,她停在舞蹈教室前面,看著里面的小朋友跳舞,一站就两个小时,目不转睛。
十八岁就被当成偶像崇拜,那种感觉棒到不行!
「你喜欢的话,我教你。」才几句崇拜,思颖决定当「美丽公主」的好朋友。
「真的吗?跳天鹅湖还是胡桃钳,我们要在学校的舞蹈教室,还是哪里练?」又慈连声问。
「你想跳什么,我都教你,下午舞团公休,要不要我载你到我家练舞?」思颖提议。
「不行。」回答她的是两个异口同声的大男人。
思颖转移视线,看向又慈身旁的男人,这一个视线相触,她傻眼了。
是他!那么巧?
「你家有舞蹈教室?」又慈的声音拉回思颖的注意力。
「对啊!是我一个人的哦!」她连忙回答。
「你爸妈真疼你。」私人舞蹈教室……好好哦!要是她也能有一个,不晓得多奸。
「不是啦!是我姊帮我弄的,她希望我有多点地方练习。」
「姊姊?更好,我好希望有一个姊姊,可惜没有,我只有哥哥。」
「有哥哥很不错啊!」
抬眉,看看又慈身後的傅毅爵,鼓起勇气,思颖向前一步,挺身站到他面前。
冷冷的表情,不笑的嘴角,傅毅爵的眼睛隐在墨镜之後,她无法捉模他的情绪。
通常这号表情,很轻易地就能吓退一大群对他有意思的女生,但是,显然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他看不到成效。
「请问……你是傅毅爵吗?」她的勇气越鼓越大,大到她看不见自己的害羞。
没回答。她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的希望落空,瘪瘪嘴,她不放弃,再问了他一次——
「请问你是不是傅毅爵?」这回思颖的手加入动作,轻扯他西装外套下摆,不容他忽视自己。
知道他的女人太多,以他为封面的商业周刊满街卖,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比较让人觉得讶异的是——她居然没被他冷冰的态度吓坏,这点就值得敬佩了。
不想让小女孩下不了台,品帧摘下墨镜,他迳自替毅爵回答:「他是傅毅爵没错,你在哪里见过他?」
思颖看看品帧。又慈的这位哥哥虽是内敛型男人,话也不多,一派的与世无争,仿佛总站在最安定位置,笑看人世纷扰。他有一双好看眼睛,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是忧郁的蓝而不是澄澈的蓝色。
思颖承认她的心脏因为他,跳的比平日快,不过,她的暗恋情人是——傅毅爵,不是与世无争的这位。
「我在马路上认识他的,六年了哦,他给的名片我还留著。」
这些话是针对品帧说的,说话就要像这样子,一来一往,有交有谈才说得起来嘛,哪像那个「暗恋情人」,根本是冷场制造机。
思颖大大的笑容在阳光下,映出耀眼光芒。
「他把名片给你?」
品帧扬起好看的眉。这个穆思颖真有意思,一个不怕毅爵的女孩肯定勇气特佳,更何况,还能从毅爵手中拿到名片,更不容易了。
身为养子,犀利的观察力是必备条件,品帧轻易地洞悉周遭人物的心思。比方傅家主人对妻子的矛盾情结;比方傅家女主人为维持尊严,处处争强好胜的心情;自然,他也清楚又慈对他的慕爱,和眼前这个小女生……对毅爵的崇恋。
「嗯!他的车子撞到我,车子扁得乱七八糟,他给我五千块,还把名片给我,说我要是没进舞蹈班,就打电话找他。」
兴起,思颖把话说得乱七八糟,让人无法把扁车子和舞蹈班联想在一块。
「怎么回事?」品帧问毅爵。他估计思颖没本事在毅爵面前把话说完整,不过,在毅爵面前,不能把话说完整的女人不单单她一个,所以他将解惑的工作交给毅爵。
「我不记得了。」毅爵回答。这种生活小插曲,他一转身就会忘记,怎可能在多年之後还会记得。
回得好,一句话省去所有麻烦,品帧将重心转回思颖身上。
「你还记得怎么回事?」
「你知道,那是我要考国中舞蹈班之前的事,我骑脚踏车撞上他的车子,你知道的,学跳舞的很怕受伤,何况我快要甄试了,更受不得伤。後来,他下车给我一张名片和五千块钱,你知道的,这部脚踏车就是用他给的钱买来的。」
说实在话,他当然不知道那件事发生在她考舞蹈班之前,不知道学跳舞的怕受伤,更别说知道她用毅爵的五千块买下一部脚踏车,还骑到现在都没换新过。
不过她口口声声「你知道的」,好像他非知道不可。後来,品帧才渐渐晓得,她的叙事能力很差,一件简单事情被她解释过,就是长篇大论,而听者能不能清楚,则需要靠丰富的联想力和几分幸运来帮忙。
幸而,今天品帧运气不坏,所以他弄懂了她的意思。
同时,毅爵也记起那段「你知道的。
当时她好像还在念小学,现在竟这么大了!虽然个子没长多少,但眼前的她已俨然是个美少女。他的脸部线条稍稍柔和,不再冻得人想穿棉袄。
「我一直想找你,可是你们家的公司太大间,而且服务人员态度很坏,都不让我进去。」嘟起嘴,不满之情布在她脸上。
「找我做什么?」第一次,毅爵对她产生反应。
「想告诉你啊!你走了之後,我发觉自己伤得不是太重,只有几块瘀青,还是能继续练舞;你知道的,最後我甄试成功罗,我要跟你强调,成功是靠我的实力,和你打电话关说没关系哦!」
毅爵为一个陌生女孩打电话关说?又慈和品帧同时转眼看他。不会吧!毅爵最痛恨欠下人情,关说?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毅爵回给他们的答覆是,一个斜眼和无声恐吓——别随便猜测。
见他没回话,思颖咬咬下唇,要求勇气在最快的时间内膨胀,她带著从容就义的表情问他:「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说。」简单一个字,他比品帧更不善於沟通。
「我想问……如果不是太困扰的话,我可不可以喜欢你?」咬咬唇,她的脸上红潮遍布。
青天打下霹雳雷,轰轰轰轰,轰得在场人士一阵无言,没人敢抬眼检视周围谁阵亡了。
大家都在等待毅爵反应,当然,最期待的非思颖莫属。
这个见面她整整等了六年,她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再出一场车祸才能再见到他?
这种想法虽然浪漫、也很符合小说家的笔法,但是车祸……会痛死人耶!就算没痛死,也会被姊姊骂死,不管是哪种死法都很凄惨,她不敢尝试。
幸好,她又见到他了——在安全的情况下。
等了将近一世纪,毅爵开口了,淡淡的一句话,让人想吐血。
「喜欢我的人很多。」
没想到思颖的回应让人连肠胃都想往外吐。
「既然这样,就不差我一个罗!那好,你要记得哦,我叫穆思颖,从现在起,我要开始喜欢你,有空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你想我的话也欢迎你打电话给我。」
从西元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起,穆思颖的暗恋决定以另一种形象出现。
话说完,她从书包里掏出原子笔,拉起他的左手留下一串数字。
「我十点後才会在家,太早的话,我还在舞团练舞,接不到电话;太晚的话,我会睡著,因为隔天五点,我要起床练舞。好了,我要赶快去扫地,我们班长超爱打小报告,我不想被罚劳动服务。」话说完,她转身就离开,一点都不恋栈。
这种表现叫……好像有点牵强。
「等等,我跟你一起走。」又慈忙伸手勾住她的偶像,和她并肩。
甜甜的一个挥手再见,思颖和又慈踩著轻快脚步往车棚方向去。
「她是第二个对你冷脸免疫的女孩子。」品帧翻开毅爵的左手,才一眼,那组号码在品帧心底生根。
「你对她有兴趣?」
「我对所有不怕你的女孩都感兴趣。」他不说明也不否认。
远远看著远去的两个背影,穆思颖的浓眉大眼让品帧联想到,那个在他怀中发抖的小女孩。
她还好吗?如她所愿站到舞台上了吗?
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唯一肯定的是穆思颖比那个小女孩幸运,因为她有个有能力帮她弄私人舞蹈教室的亲人。
「她还小,不适合爱情游戏。」这句话很轻,却也让人听出他话中的偏袒。
「你要留作己用?」眉梢一挑,品帧眼底隐含深意。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提醒你,她还小,心太真。」
穆思颖是个小女孩,他不想她受伤害,至於为什么关心她,毅爵没多想。
他的心,在若干年前,落在一个桀骛不驯的女孩身上……算算,她应该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很好,她不再是青涩的未成年少女,这种年龄适合谈恋爱,放了她六年,对她,他够宽容了。
☆
蓝色一直是她最偏爱的色彩,有人说蓝色代表忧郁,她却喜欢蓝色那莫测高深的内涵。
蓝色总让她想起夏天的大海,在那个海滩,她放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风筝;在大大的遮阳伞下、在一铲铲的绵密细沙中,她作了一整个下午的白日梦,梦中,她有爸爸妈妈;梦中,陪她长大的是一个和乐融融的家。
不过,白日梦既虚幻又短暂,只不过是一个下午,来不及收集足够幸福,她便被逼迫长大,肩上的担子压的她气喘吁吁,她不能喊苦、不能示弱,她的忧思只能出现在这本蓝色日记本里。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
亲爱的妈妈:
昨天带小颖去探望过外婆,医生、护士说她的精神很好,一开口,话就停不下来。疗养院里有一群寂寞的老人乐於和她说话,我终於知道,前几年,为什么她总一个人喃喃自语,因为我和小颖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她一句句诉说那些遥远记忆。
外婆就了许多你童时记趣,她说你调皮又凶悍,常抢走我爸爸的东西不还。她还记得你第一次上台表演芭蕾舞的情形,她说你穿著粉红色舞衣,跳布兰诗歌,结柬时所有人报以热烈掌声。
我明明白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里写著骄傲。
外婆的记忆时序混乱,身边的事情往往一个回头便忘记了,能牢记的都是些年代久远的事情。她频频问我,你是不是教舞教得太忙碌,才没时间去看她;她也常将小颖错认为你,昨天她还要求小颖在她的朋友面前表演。
小颖跳了阿尔伯特,曼德斯编的歌剧魅影中一小段,跳完後,在场的老先生、老太大都用力地鼓掌。外婆笑了,我再度从她的笑容里看见骄傲。
最近我和小颖常有意见不合,她希望留在国内大学念舞蹈系,我却认为出国才有前途,她的资质好,不该浪费的,不是吗?舞者的生命那么短,她怎能不好好珍惜,趁著年轻时在舞台上发光发亮?
每次我开口,她便停止争辩,她说我习惯主导她的生活方式,不管她乐不乐意,但她要我放心,她会遵照我的意思去做,因为她晓得我所做的都是为她好。
我真的是为她好吗?
不!她好不好,我并不在乎,我要的是妈妈好,我要的是人们从小颖身上忆起你;要所有人都像外婆一样,一想起芭蕾,便想起一个叫作穆意涵的舞者。妈妈,你要记得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小颖。
我已经快成功了,没道理在最後一分钟放弃我的坚持。妈妈,你也会同意我的想法,对不?既然如此,请继续支持我,给我力量。
这是日记的最後一页,扣上锁,她把日记收进最底层抽屉。
这张书桌由她和小颖共用,第一、二个抽屉装了小颖的东西,最後一个抽屉是溱-专用。溱-的抽屉里有十几本日记,不管是陈旧的或簇新的,都同样有著一片蓝蓝大海,和一个孤独的小女孩。
溱-习惯在送小颖出门後,整理家务、写日记,然後骑车出门上班,通常她会提早到医院打卡报到,但今天……隐隐地,眼皮直跳,不晓得为什么,心绪始终不安宁。
於是,她打了小颖同学的手机问小颖几句,确定她平安到校,又打电话到疗养院问问外婆的身体情形,最後,她把家里的瓦斯水电全检查过几遍,才带著不安的心情去上班。
甫跨进医院,护理长就要她到院长办公室报到。
现在的院长已不是妈妈的旧识陈院长。早两年,医院由陈院长刚自国外学医回来的儿子接手,所以她很久没进过院长办公室了。院长找她?什么事?
抱著忐忑不安的心,她敲敲院长室的门。
「请进。」
「院长早,请问找我有事?」溱访说。
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坐著一个男人,但溱-没往那方向看去,她不希望院长觉得她不专心。
「Miss穆,你从十五岁起就在济平工作,有八年之久,你算是本院的资深护士。」
陈嵩钧的开场白让溱-的心脏往上提。这不会是辞退的前述词吧?
「医院里比我资深的护士很多。」不著痕迹地,她顶回一句。
如果被开除的首要条件是资深的话,有许多人比她更符合,况且,她迫切需要这份工作,外婆疗养院的费用和小颖出国所需,她还没有存够。
溱-的尖锐让沙发上男人的嘴角扬起弧线。
「你的工作能力让许多病人和医生赞不绝口。」陈嵩钧又说。
他并非要辞掉她,而是帮她加薪?不!她不是个乐观的人,她习惯把事情作最坏打算,这样子,一旦发生意外,不至於措手不及。
「谢谢你的夸奖,以後我会更努力。」
她说了以後,就会有以後吗?沙发上的男人又笑了,五分钟内笑两次,这是他绝无仅有的纪录。
「恐怕不行,虽然你很优秀,但医院里比你优秀的护士很多,所以……」
陈嵩钧睨一眼一旁的男人。有这种高中同学算不算不幸?三百年没见面,一见面就要他割爱手中红牌,还要由他来扮黑脸。
「所以?」溱-忖度他的话,预设起最坏结局。
「所以,我不得不作出选择。」
「你的选择是要辞退我?」这就是她眼皮跳一早上的原因。
「你知道的,医院编制缩紧。」紧个鬼,他还想提出扩院计画。陈嵩钧言不由衷。
「我还可以再做几天?我的遣散费有多少?」
溱-力持口气平稳,把力气浪费在存心将她辞掉的主管身上根本多余,有时间的话,倒不如去翻报纸,寻找下一份工作。只不过,她很明白,在外面想找到这种高薪的工作,恐怕不容易,也许她该多兼一份差事,才能维持目前生活。
溱-很实际,这一秒钟受碍,下一秒便开始思考如何月兑困,她没时间哀悼自己的坏运道,因为现实不容许。
「我希望你今天办理好移交手续,我会让人事室尽快将遣散费和这半个多月的薪资,一并汇进你的户口。」
「是合约上写的三个月底薪吗?」
「对!」
「好,没事的话我可不可以先离开了?」
她要拚速度,动作够快的话,也许中午就能填妥履历表找工作。
「你不抗议?」
陈嵩钧怀疑她居然默默接受下来?身为现代人,这种权益问题,通常会闹到马路上,抗议个几天,不是吗?
「有用吗?我的抗议会让你改变决策?」她并不天真,看清楚真相比抗议来得容易。
「没用。」「他」还坐在那里,陈嵩钧没打算惹火他,让他出手,将自己祖传的医院弄垮。
「那不就是了。」溱-笑容里有讽刺。她晓得和强权对抗,平民百姓得胜机率只有零点一个百分比。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做的吗?」陈嵩钧问。
「让我早点把这里结束,好早一点进行下一份工作。」
「嗯……有一个机会,不晓得你有没有兴趣?那是家庭护士的工作,月休四天,月薪十五万,是你现在的三倍多,比较麻烦的是,你必须住到病患家中,你可以考虑一下。」
十五万……五月、六月……两个月下来,顺利的话,她能在皇家芭蕾舞学院甄试前凑足二十万,再加上邮局里的七十万,小颖第一年的学费就没问题了。这个提议的确诱人。
「病患是什么样的人?」溱-问。
「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患有轻微中风,需要做复健。对了,她的脾气有点糟糕,所以不是每个护士都能接下这份工作。」
「只是轻微中风,她的家人不能带她做复健吗?」
脾气再坏的病人她都见过,不认为这个小问题,会让家人心甘情愿每个月付出十五万元天价,请一个特别护士在身旁照顾。
「她有三个子女,丈夫在英国分公司上班,儿子平日忙於工作,女儿还在高中念书,平时只有管家、园丁、司机和几个仆佣在家,说是找特护,多少有找个人陪伴的意思。」陈嵩钧说得很清楚。
她懂了,典型的贵妇症候群,她主要的病不是中风,而是不能再光鲜亮丽,出现於人群。
「这个Case你接不接?不想接的话,麻烦你下去之後,帮我请Miss刘进来。」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她不做,十五万可以吸引很多意愿高的护士,即使病患的脾气有点糟糕。
「我接。」
「你确定?那么,麻烦你在这张合约书上签名。」
「请特别护士要签约?」她扬眉看著新院长。
「对方希望再辛苦,你都能做满三个月,当然,其中总会有几条类似要有耐心、爱心之类的条款,你知道的,现代虐待病人的事件不少。」
他的解释让溱-紧绷的表情卸下,拿起笔,快速浏览一遍,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在名字跃然纸上同时,沙发上的男人站起身,走到溱-旁边,脸上有著大大的笑容,甚是得意。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迅速抬眉,溱-看清楚来人。
是他!那个鸭霸男,六年前他们见过一面,第二天,听说他们临时决定让小病患出国动手术,从此,没再听过他们的消息,没想到今天又碰上了,这未免太……有缘。
「不用怀疑,这不是巧合。」毅爵将合约书摺妥,收在口袋里。
「是刻意安排?」她眼光扫往陈嵩钧方向。
「别怪我,我不是主谋。」陈嵩钧举双手投降。
「六年前,你不肯为我工作,现在有合约在手,你不能再拒绝我的工作。」他用的是肯定句,肯定他的成功和她的一败涂地。
「我要毁约。」溱-撕掉自己手中的副本,恨恨地揉搓成一团。
「可以,我建议你把手中的副本拼一拼,你会了解要悔约,你必须赔偿一百万。」她撕掉合约,这下子,所有合约内容他可以随意篡改。
「你!」他该庆幸她血液中没有暴力因子,这年头女性意识抬头,正流行手无缚鸡力的女人杀刚猛男人。
「我叫傅毅爵,你的新任老板。」
「我不会承认。」
「等你想出不承认的办法时,再知会我一声,至於眼前,很抱歉,我稳占上风。」
拉过她细瘦的手腕,毅爵回头对「同学」说:「移交工作,麻烦你了。」
「你想做什么?」溱-在做最後的挣扎。
「你不是想早点把这里结束,好进行下一份工作?我——正在帮你!」将她带出院长室,胜利的笑容在他脸上,不褪。
门後,陈嵩钧痛失一位好护士,不过,他很乐於见到老同学身边,多了一个准妻子。
☆
「你可以选择吃饭或继续生气。」
叉起一块菲力牛排,毅爵心情好得可以吞下一头牛。在商场上,他打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争,却从没有赢过哪一场比现在更开心。
没错,别花力气做无益事情,这是溱-一贯的信念,但这男人轻易地挑起了她激昂的情绪!
他一口口吃掉面前的牛排,丝毫不受她臭脸影响,仿佛她的怒气只是一种装饰品,用来证明她是一种有情绪变化的动物。
他们就这样对坐著,直到他吃完自己的牛排,再到他一块块切分她盘中食物,她始终在僵持。
他是特意安排?就为了多年前那场无谓的争执?他是小心眼还是输不起?为什么他非要她替他工作?
是不是像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没尝过被拒绝的滋味,非要赢过所有人,才能证实自己成就非凡?
因此一次无聊拌嘴,就让他计画出这场,要她明白,当年她有本事拒绝他一晚上十万元的酬庸,却没本事拒绝眼前一个月十五万块的工作。
好吧!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是不是认输,他就会放她回去原来的工作岗位,继续她平稳的生活?
平心而论,她有些伯他,他不像一般男人,将对她的善意或企图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尽管观察再多遍,她都无法从他眼神里猜测出他想要什么。
如果他只是单纯想要赢的感觉,那么,她愿意放下骄傲,当他的面认输。
「对不起。」溱-出口。
这句低头话,让毅爵浓眉往上调高五度。她居然服输?这么简单?
「为什么?」他装傻。
「为了六年前的无心错误。」
她点得够明了,但她仍倨傲地认定那个错误纯属无心,如果他是男人的话,再小心眼未免过分。
「是无心,还是有意?」他不放过她。
如果他是瞎子,看不见她挑衅表情的话,也许他会相信她的抱歉,不过……她聪明,他也不笨。
「说者无心,听者硬要添上意思,我也没办法。」说来说去,问题仍然在他。
「认输认得这么快,缺乏挑战快感。」才六年,环境就把她个性磨得圆润?害他丧失若干乐趣。
「在我身上寻找快感?那是个笨主意。」啜了口芬兰汁,才入口半分,她就皱眉。她不爱喝甜,太多的甜味会让她丧失吃苦的能力。
她的话让他有了遐想。六年,从清丽小女孩转变为美艳女人,她够漂亮了,他相信多数男人会反对她的话。
「你确定?」
他口气中的-昧,溱-听见了,狠狠地抢回自己的食物,她不想吃也不让他吃。
两人之间再度沉默,她生气、他无谓;她把盘中食物戳得粉身碎骨,他慢条斯理喝掉自己的果汁;他不笑的眼睛泄露出愉快,她咬住下唇的牙齿用了力、埋了恨。
终於,他吃饱了,招来侍者结帐,拉起她的手。
这回,他不打算让她自手中再度溜掉。当年他有嵩钧支援,所以笃定她的行踪;现在,他可不确定这一放手,她会不会消失无踪。
「要去哪里?」
「由你作主。」他回答。
她不懂他的意思,皱起的眉毛打出难解的结。
「不懂?你有三种选择。一,回你家收拾行李。二,直接上工,工作服由我提供。三,走一趟银行,领出一百万赔偿金,我亲手将合约书奉上。」揶揄她,是件具有高度娱乐性的休闲活动。
深吸气、吐气,深吸气、吐气,溱-拚命告诉自己,不要做无用的情绪反弹。
「我回家整理行李。」她作出选择。
点头,他看见她认命,松开手,他不再担心她会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