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丑得奇怪。
我想我刚生出来的时候,母亲瞧见我那副容貌,一定大嚷过一声,差点没吓晕过去,我真对不起她。
不过生得丑也不是我的意思,所以母亲一直原谅我。后来我大了一点,在街上走的时候,路上跑过的人总会朝我看上几眼,然后再看看母亲,仿佛搅不清楚,怎么一个容貌端庄的女人,会生下我这么一个怪孩子。
母亲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她儿于是个怪物,也一点不介意她儿子是怪物,亲戚朋友满腔热心的跑来看她第一个孩子,想象着一个活泼伶俐。白白胖胖。圆脸圆眼睛的宝贝,一眼发觉是我的时候,少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话都说不出了。
当然,他们也得讲一点话才示公允,于是他们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终于说:“这孩子,倒真壮健!”
我的确是很壮健。
我又粗又黑,双耳兜风,眼睛很小,嘴唇太厚,有时候照照镜子,会发觉自己左右两边脸颊不平衡,左边好像比右边略大啊,还有,我的头发,无论用什么发油,都梳不服帖。
但是外婆有一次这么问她,给我听见了,外婆这么问:“孩子这么丑,你难道不难过吗?”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躲在门后面,想听母亲怎么回答。
谁知母亲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康儿丑?很丑吗?怎么我没发觉?”
我的信心恢复了一半,但外婆那个大惊小怪,仿佛怪母亲有眼无珠的表情,使我觉得很痛心。
母亲大笑起来,笑外婆那个表情,然后说:“男孩子,丑一点算什么!”
对,讲得对!
看见外婆不以为然,母亲又拍了拍她的膝头,说道:“妈,你放心,我再生个女儿,保证漂亮!”母亲信心十足地道。
外婆赶紧白了她一眼,“我看你,算了!一个儿子已经这么难看,再养个丑女儿,八十岁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假如又是一个像康儿那样的丑家伙,如何是好?”外婆两手一摊,说戏文那般的分析。
但是母亲铁石心肠,丝毫不为其所动,硬崩崩的道:“妈,你放心好了,准漂亮,一定是个女儿!”
母亲是守诺言的,才一年不到,我果真多了个妹妹,一生出来,就是美人胚子,头发又长又黑又浓,眼睛圆而亮,如假包换的双眼皮,皮肤白里透红,笑容可爱,不用讲,她马上变成外婆的心肝宝贝。
当然啦!她女儿生了个漂亮孩子,马上给她脸上增光,不会给我们亲戚笑,笑她的外孙全是丑家伙。
妹妹叫康丽,康丽的美,跟我的丑,令好些人都不相信我俩是兄妹,而且居然是同胞兄妹。也使我怀疑,我们两个之间,总有一个是在医院里给人调错了,我希望调错了的是我,不是妹妹。
我也曾听说过,婴儿小时候丑的,大起来会漂亮,小时候漂亮的,大了不一定会保持原样,我不是盼望康丽大了日渐丑样,而是希望终归有一天,自己早上起身照镜子,发现自己漂亮起来。
但是我始终没漂亮起来,康丽却一天比一大美丽,到今天,我已经习惯成自然,再也不对自己的兜风耳、竖头发而大惊小怪。
同学都叫我“阿丑”,从来没人叫过我“陈康儿”。再说“陈康儿”也不好听,二十多岁的男人,名字后面抱着个“儿”字,像什么?于是我不反对他们叫我“阿丑”。
丑就是丑,肯承认事实是勇敢的,我最低限度承认了这一个事实,于是“陈丑”啦。“小丑”啦,那全是我。
从小学到今天,同学们全叫我阿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我就要改身分证上的名字,将陈康儿三字从此抹过不提,永远不提。
康丽与我的感情很好,我们从来不吵嘴不打架,也许她很怕我,看见我的样子就怕了。我记得有一次,当她还是主宝的时期,我贪玩去抱了她一会儿,事前征得母亲的同意,外婆则在一旁监视。她让我抱了三分钟,没马上发觉抱她的人是我,她大哥。后来她滚圆的小眼睛尽朝我瞪,瞪好久,忽然如见鬼魅,大哭起来,我学着哄她,但是她哭得更凶,后来康丽就让外婆给抱回去了。
我只抱过她一次,颇伤我的自尊心。
后来她看惯我,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康丽今年十六七岁,喜欢穿短裙,腰上缚一些唏哩哗啦的金属圈子,问她是什么,她答是腰带,信不信由你。
每天早上霸在洗手间里四十五分钟,不到这段时间不肯出来,任由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绝对无效,于是我为康丽养成早起的习惯,多余的时间用来跑步,在屋外兜几个圈子,吸吸新鲜空气,相当有益的。
但是康丽又不满意,她在早餐桌子上皱着眉,用她那种十六岁女孩特有的、阴阳怪气的声调提出抗议。
“大哥,”她怪声的道,“有同学告诉我,咱们家门外草地上,每天都有一个瘦得像竹竿头上戴一顶草帽的人在跑步,怪死了——”她故意的一停,然后看着我问,“大哥,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她皱皱鼻子。
“这。这还用问?”我笑着,“当、当然是我!”
“真。真的是你?”康丽假正经,学着我的口吃。
看我多善忘,我还忘了提,我有这个该死的口吃毛病,一句话永远不能好好的说完,因为这个缺点,我遵守“缄默是金”的格言,也有好些年了。
我点点头,承认那个跑步的“怪东西”是我。
“唉!”康丽的文章又来了,“干什么要跑步呢,大哥,你越跑越瘦,多难看!”
我看康丽一眼,我真的很难看吗?
康丽这个小鬼,真聪明,马上洞悉我的心事,说道:“瘦当然没肥好,记得你小时候,大哥,不是胖胖的,挺神气的吗?你坚持要运动,最好就是在房里练哑铃,何必出去每天跑?”
我微笑起来,“好。好吧。”我说,“答。答应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来,“谢谢你!大哥。”
我看见她快活的样子,不禁怀疑起来,康丽为什么要谢我呢?谢我什么?
于是我问:“康丽,你不是怕怕别人晓得你有一个丑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丽像是被冤枉谋杀了人一样,“谁说的?谁说的?谁说你丑怪?”
我耸耸肩,对这样一个妹妹,有什么办法?她瞪着那么清白的圆眼,仿佛我终于变漂亮了,现在已经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过——”康丽有下文,“你假如肯月兑掉那顶草帽,我想会好一点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夹起几本书,逃一样的上课去了。
我那顶草帽,的确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刚理了发的几日。草帽的用途是来压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竖的头发,我的头发长的速度非常惊人,一味向上发展,起码要一个星期理一次才勉强可以使我看上去顺眼,我又没那么空整天坐在理发馆里,于是那顶草帽,便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没办法,我描述了这么久,也讲不出我丑的三分一。
当然,我是要比“圣母院的驼子”好看一点,因为至少我不驼,我的牙齿也还算洁白整齐,唉,不说也罢。
但是我的功课,一直做得很好,从小学到今天,交过的学费寥寥可数,全是免费,考第一就免费,很简单的事。不是说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绩单的时候,才承认我是她的外孙,平时很少与我讲话,或是称赞我。
康丽,在这方面,却闹个大大的不争气,虽然没有留级,但是次次仅仅够升级,趟趟险过剃头。这个家伙,对念书全无兴趣,父亲辛辛苦苦将她弄进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贵族学校,她却偏跟爸作对,以成绩单上的红字为荣。
她也从来不问我她不会的功课,就拿课本往我桌一堆,留张条子,上书什么“请做代数十题(代数是代做的),第三八页五题到十五题,请于后天放在我床头上”。
连谢都没一句的。功课大多由我包办,考试时候我又不能帮她去考,于是康丽便每学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帮她,每次看见她的心肝宝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骂考试制度。
但康丽真幸运,我说过,她从来没留过级,我要学她,到现在还念小学呢,她念三遍书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还差得远,她真是聪明,凡是聪明人老不肯读书,读书的责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丽的异想天开事情大多。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念化学的对吧?”
我点头说是。
她问:“你有没有把人缩形的药水公式?”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我又怀疑起来,“你你要这这种药水的公式干吗?”
康丽极是但白,她答:“逼你喝下去,将你缩形,放在我耳朵里,带你到试场去,帮我算代数!”
这就是康丽,我的妹妹。
当然,要是没有康丽,我也不会认识茱莉。
而不认识荣莉,我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烦恼。
茱莉是康丽的同校同学,比康丽高二级,也年长二年。
也就是她告诉康丽,她门外有一个跑步的怪东西。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我并没舍得立即放弃跑步,跑步毕竟跟了我好几年,放弃跑步,在某种感情上,像是放弃一个良友一样。
但当你有一个像康丽那样的妹妹,你不得不为她牺牲一点。
于是,我在这个星期天,趁康丽还在床上,我便做最后的一次跑步,离别哀悼式的一次。
当我跑到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使劲的在按门铃。我就觉得奇怪,这么老清早,谁来我们这里呢?而且后门里面是厨房,没有人会听见的。
我轻轻的走过去,想告诉她这一点,但是当我走到她背后,还没来得及出声的时候,她忽然把头回了过来。
是我先吓了一跳,我连忙跳后一步,“对,对不起。”
她瞪着我看,也没讲话。
我的脸,马上就涨红了,必然有点像猪肝之色。
看见女孩子的礼貌要月兑帽子,可是该死,我已经二个星期末去理发了,如何能月兑帽子呢?天啊天,快点解救我吧,我就要窘死了!那个女孩子还是瞪着我,天地良心,她长得极是美丽,要是我是英俊巨星,那该多好,或是至少长得较为上台盘一点,事情也就容易应付。
我呆着老半天,既无法升天,亦无法遁地,于是只好面对现实。我迟疑地月兑去我的草帽,感觉到头发以飞般的速度一条条地竖起来,而我的两只兜风耳,也自然地被衬得更加像扇子。
我连脖子都涨红啦,只听见自己说:“小小姐,这这是后门,不不会有人应应的,请请往前门去去吧。”我这样说。
天晓得我平常的口吃,绝对没有这么厉害,谁都可以证明!
穿白衣的女孩子一呆,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向我一笑,然后说:“谢谢你。”
她转身往我们家前门走去。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
但是她走了才一半的路,又走回来,我想逃,可是来不及逃,她用声音抓住了我。
“这是陈家吧?请问。”
“是是的。”
“你好眼熟,也住附近吧?我是来找陈康丽的。我常常在门口看见你沿这间屋子跑步,我就住在斜对面。”她笑说。
“我我是,”我艰难的说,“是康康丽的哥哥。”
“啊!”她恍然大悟,“你就是康丽那个在念大学的哥哥!”
没想到康丽居然会标榜我,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去。“不不错。”我答。
“我姓李,叫茱莉。”她清朗的道,“康丽高二级的同学。”
天呀!她还把手伸了出来呢!我应不应该跟她握呢?我考虑了好几秒钟,用手在裤子上擦擦,想擦干汗水跟她握,但是李茱莉的手伸出来好久,已经尴尬地缩回去一半,见我又伸手,赶紧也伸出她的手,与我的手握了一握。
我想象我这种人,连与女孩子握手都不会,就算自杀谢世全世界都应该高兴,除了我的化学教授。
我瞟她一眼,可是李茱莉却脸色自若,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你也进屋去吗?”
我当然想陪她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居然会说出以下的傻话来:“不不,我还想跑一会儿步呢,我还要跑一会儿!”说着说着,我的双腿,也不听我脑部指挥,居然跑了开去。
而李茱莉笑了一笑,便走到我家前门去,为她开门的是康丽。
我在一旁躲着远远的看,她跟康丽小鬼又讲又笑的,咕咕哝哝,还用手朝我指指点点,不用问,准是说我坏话,不过讲老实的,我又有什么好话可以让她们讲?
我坐在一条街阶上发起呆来,李茱莉,她叫李茱莉,是康丽的同学。她长得真漂亮,而且虽然活泼,却没有康丽那种小泼皮小无赖的感觉。
康丽实在太可恶。康丽越是可怕,就越显出这个女孩子的可爱,她穿纯白色的衣服,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在领口有一条小白花边的裙子,大好看了。那儿有康丽的那种奇装异服的惊人,红一块绿一块,还算是时髦,真不敢相信。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女孩子,而我却……不是没有胆子,而是长得像魔君下凡,跟她跑在一起,准像人家童话里说的“美女与野兽”。
别想扁头啦!我没精打采的告诉自己,那个野兽还是英俊王子受了魔法使然,我是什么呢?
为什么我那么丑?那么丑?
我埋头埋脑的正没心机,手里捏着那顶草帽,像绞毛巾那样的绞,草帽已经差不多寿终正寝,自然吃不柱我这么虐待,于是干草粉条纷纷的落了下来。
“好功夫!”突然有人说。
我吓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人岁左右的小男孩,头脸涂满污泥,小黑鬼一样,是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提不起兴趣来。“怎么?你的小淘气朋友呢?你找他们玩去吧!”
“先教我你的功夫!”他眨眨眼睛,一上一下的跳着。
“什么臭功功夫!”我把草帽一下子扔过街去,可是连草帽都不听我话,轻飘飘的落在街中心,被一部车子带得无影无踪。
“你做我师傅好不好?我做你徒弟,永不二心,真的,喂,好不好?我妈不准许我上山去找师傅,你做我师傅就好了!”
这小子缠得我真痛苦,又推又拉的,还时不时出小脚踢我一下,好像在试验我是否真的有内功。
我想推开他,可是忽然灵机一动,马上改变思想,对他讲:“喂,小子——”
“有!”他敬一个礼。
这小子蛮有趣的,于是我说:“小子,徒徒弟得听师傅的话对不对?”
“我听我听!只要你教我怎样把帽子拧成粉碎!”
“那你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擦了擦鼻涕。
“你不要怕,看着我——”
他果然依言瞪起小眼看着我。
“我,”我指一指胸口,“是不是很很难看?”
他看着我,好像有点不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得再费唇舌,“我是不是很丑样?”
那小淘气左看右看,转一个大圈看,然后瞪着眼说:“你丑怪?”
“嗳,丑不丑,是不是很很怕人?”
“没有呀!你算丑吗?”他的眼光从我的兜风耳转到头发,再转到厚嘴唇,再转到小眼睛,足足好几分钟,然后说:“不!”
我一听这个“不”字,顿时松一大口气,人家说童言无诈,大概我自己想得太坏,自卑感太重,或者这个孩子是惟一狡猾的孩子,但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暂时相信他吧!
我模模他的头,“你你不错。”
他很得意,“那你收我做徒弟啦!”
我心一冷,这孩子,会不会是要我教他功夫,才说我不丑怪的呢?很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是小淘气小脏鬼继续说下去,“我晓得的一个人,才真正的丑怪!”
“谁谁?”
“嘘!”他用手指放在唇上说,然后小脑袋左右张望一下,“我的姊姊!”
“你的姊姊?丑丑样?”
“唉!没有人比她再丑样的了!”
他摇头摆脑说道。
“怎么样子的?”
他抓了抓头皮,“很难讲,我也说不出来,总之不能再丑怪了,唉,还做作得很呢!她最讨厌我的了!”
我笑起来。
“下次我带你去见她!”
“好,有机会一定去!”
“准吓得你半死!”他考虑了半晌,“不不,你教会我功夫才去见她吧,”他非常为自己着想。“不然你吓死了,我就没师傅啦!对不对?”
“对对!”我点头,心里相当高兴,丑怪得吓死人的?我总算没吓死过人,这个女孩子总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了吧?也许她还高攀我呢。
“我叫李正明,家里人叫我小明,师傅,你呢?”
“我?我叫陈康——算算了,叫我阿丑吧!”
“阿丑?”他怀疑。
“嗳!听师傅的话!还有,师傅得回家了,明天来找我吧!做完功课来找我!喏,”我指给他看,“我就住在那里。”
“我住这儿!”他指我们站着的地方给我看。
“好!再见!”对着孩子,我口吃好得多,因为在这种小顽皮的面前,没有口吃的必要。
“我就放暑假了,姊姊不知多讨厌我,我每天来找你可以吗?”
“可以!明天来吧!现在再见。”我朝他摆摆丰。
他也向我摆摆手,溜进屋里去。
一个早晨浪费在外边,惟一的收获是收到个徒弟。不过这徒弟倒是不错,我解嘲的想,总算替我解了闷。
我在门外考虑一会儿,李茱莉,该已经回家了吧?大半个小时过去了。
于是我先在后门张望了一下,然后在前门也张望一下,等的确看不见人的时候,我拔出锁匙,以闪电的手法开了门。
但是我估计错误,我把女孩子闲谈的能力,估计得实在太低,大半个钟头?那天李茱莉足足在我家里闲聊了大半天!
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刚从康丽的房间出来,看到我她说:“咦,你跑步,跑到现在才回来呀。”
“是是的。”我说,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啊,你你还没有走呀。”
康丽一听,马上来个白眼,“大哥,你怎么啦?人家茱莉要在这里吃午饭的好不好?你要赶人家走吗?”
李茱莉扬起一道眉看着我,我越想改口越糟,“我、我以为李小姐已经走了,真真对不起,我我有点功课要做,我我想回房,我我——”
“好啦!”康丽对我嚷,“别多讲啦,你做功课就做功课,一会儿出来吃饭就是啦!”
“对对。”我如皇恩大赦,急急忙回房,轻轻的掩上门。
门外传来两个女孩子的嘻笑声,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也不敢妄想她们是在笑我,于是我紧紧的关上门,用心地做起我功课来。
才做了两题数学,母亲就来敲我的房门。“康儿,康儿。”
“什么事?”
“出来吃饭。”她推门进来,看着我直笑。
母亲真奇怪,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孩子脾气比我们都重,心里不高兴,就骂人,一高兴,就眯眯嘴笑,像现在这样,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极之开心。
我也看着她,静待其变。
果然,母亲眉开眼笑的走过来,坐在我的单人床上,推了我一推,“嗳,康儿,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
我明知故问,“谁?”
母亲笑,“你这家伙明知故问,当然是那个叫茱莉的小姑娘呷。”
“我见到了,怎么样?”
她起劲起来,“唉康儿,你真笨,快点去跟人家谈谈,交个朋友啊。”
“交朋友?我我干吗要交她这个朋友?我的朋友已经很多。”
“你少废话!”母亲眼睛一瞪,“我怎么讲你就怎么听!不要辩嘴。”
我无可奈何的放下笔,“那么我应该怎么样呢?”
“你听着,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伺候伺候这位小姐——”
“妈,真真的要那么做吗?”我为难的问。
母亲怀疑的盯着我看一回。“怎么?”
“我我不想交女朋友,我我还年纪轻。”
“神经病!你又不是女明星,说什么‘我年纪轻,不想交朋友’,你是二十多岁的男孩子,认识几个女孩子,有空去看看电影,跳跳舞,是天经地义的事,除非你这家伙不正常。”
我大吃一惊,“我我不正常?妈,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我功课实在太忙,实实在抽不出空来,妈,你原谅我吧!”
妈没好气的道:“书呆子有什么用?书,年年可读,八十岁念大学,人家报纸上还赞美你呢!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女朋友却不能年年追,你八十岁去追女孩子?准给人家骂老!”母亲这一番理论,真听得我目定口呆,可是你又不能说她没道理,于是我微微的点着头。
“对不对?”母亲做其打蛇随棍卜状,“快快出去吃饭吧!”
“可是我这副样子,”我抓抓头皮,“我我……”
“你样子怎么了?尽管别人是英俊小生,你却也是性格小生呢!快出去!”母亲在背后推我。
“可可是性格小生总不及英俊小生受欢迎。”我咕哝。
“你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偏偏喜欢性格小生呢?”母亲已经在客厅里了,她回头跟我说。
“什么小生?”康丽大声问,“谁看电影?”
“不管你的事。”母亲道。
“不管就不管。”康丽赌气地道,“嗳,我们吃饭。”她对李茱莉说。
那个时候,康丽小鬼早已经坐在饭桌前了,她一手拿着一只鸡腿吃,我一看饭桌,菜式非常丰富,大概专门是用来招待李茱莉的。我畏畏缩缩的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忙着招呼:“李小姐,别客气,请呀!”
李茱莉笑着说:“伯母,叫我茱莉吧,别小姐小姐的。我自己坐,不用招呼我。”她说着就坐下在康丽身旁。
母亲一见,连忙把我一推,推到在李茱莉隔壁的空位里,妈气力真大。
我望李茱莉一眼,发觉她也在看我,我的汗,就沁出来了,于是我就知道这餐饭将是很痛苦的一餐。
母亲坐下来,又对李茱莉说:“李小姐是稀客,康儿,”她又对我说:“康儿,你好好招呼李小姐,替李小姐夹菜。”
我连忙说:“小姐,李李李小姐,别客气。”
康丽这家伙,又朝我开炮,“你怎么搞的?叫你不要小姐长小姐短的,荣莉就是茱莉,你真别扭!”
“康丽——”母亲拖长声音,“不准对哥哥无礼。”
我看康丽一眼,低头吃饭,吃了好几口,忽然记起该替李茱莉添菜,于是我连忙调转筷子,夹了剩下的一块鸡腿给她。我夹得极好,鸡腿刚刚放在她饭碗上,酱油也没沾到她的衣上,我相当为自己骄傲。
母亲也很得意,她连忙介绍:“茱莉,这是粟子鸡,我亲手做的,你试试好不好。”
李茱莉又是一笑,“伯母做的,一定好。”
她真会讲话,我比较像她一点就好了,会讲话的人总是讨人喜欢的,虽然康丽却又作别论。
我在饭桌前一句话都没讲,就是吃饭,一共添了三碗,爸在公司没回来,母亲和我只有陪笑的份儿,整张饭桌上,就听见康丽一个人的声音。
康丽说:“大哥真是个书虫,别以为放暑假他就会放下书本,他才不放下呢!他得利用这个时间埋头预备下一次的考试。”
李茱莉将筷子含在嘴里,点头道:“这样考试成绩当然好了。”
“大哥永远不去游水,也不跳舞,也不看电影……他不需要娱乐的。”康丽装个鬼脸,“他是木头人。”
我忍不住。“读书,也也是有乐趣的。”
康丽耸耸肩。“真难讲,大哥这种人太少有。”
但是李茱莉却不赞成。“读书时候是应该读书的,康丽,你自己不勤力,就不该劝人也不用功。”她笑道。
“是呀,”母亲对康丽道,“茱莉讲得对,到底比你年纪大二岁,讲的话,也有纹路得多,你的功课坏成这样子,怎么去会考?”
“现在暑假都快来了,妈,你就让我轻松一下吧,妈,我答应你下学期一定开始用功。”
茱莉抿嘴一笑,她真漂亮,我虽然没见过太多的女孩子,但也可以确实知道,像李茱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也不多。
康丽这番话,说什么学期开初一定勤力,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她无论当时讲得多诚心诚意,一到学期开始,马上忘得一干二净。
用完饭,我当然又藉口去温习,其实还不是躺在床上呆想。
康丽也说得对,空暇交个女朋友,一齐去看场戏,游游水,也应当不错,调剂一下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尤其是交上荣莉这样的女朋友。当我与她一起走在街上,路人少不免会投来一个羡慕的眼光,他们会想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丑小子,居然也有美女垂青,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
我越想越得意,假如真够勇气的话,我一定冲出去叫住李茱莉,求她答应我的约会。
我跳起来,将门拉开一条缝子,张望出去,李茱莉还在客厅里,她与母亲在闲谈,康丽则在一旁表演她新衣,我怕她们会朝我这边看来,马上关上房门,心跳得很厉害。
结果她走了,我还躲在房中,一直躲到晚上,然后足足后悔一整夜,唉。
这是我结识李茱莉的经过。
那一次她来,是与康丽讨论学校里的一出话剧。后来那套话剧上演后,暑假也正式开始了,她就没有再来过。
我记得那一天,在门口她对我说,她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似乎很少在外走动,我在街上也没有碰见过她,不过,老实说,还是不碰见为妙,见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暑假来了。
我放弃跑步,开始学习钓鱼,这样会使康丽高兴一点。
我家走下一个山坡,通过一条小路,就有一个小沙滩,沙非常粗,但水却又清又深,在这沙滩对面,有一大堆乱石,那里就有好多小鱼,用网都可以网上来,不过兴趣就没有钓鱼这么浓,我预备妥自己做的鱼竿与鱼丝。连鱼钩都是用大头针做的。
每天下午钓回来的鱼,都让外婆煎给我们吃,味道不错。运气好,还可以钓到红衫石九公一些有名堂的鱼。家里人都不反对,于是这一天我又去钓鱼。
我把衣服月兑掉,剩下一条泳裤,游到那堆石头上,刚刚垂下鱼竿,就看见远处浮着一顶泳帽,白颜色的,看清楚一点,又不止是一顶泳帽,显然是一个穿着泳衣的女人,一浮一浮的,在随着海浪飘。
我一紧张,浑身就热起来,这个女人出了事啦,本来这里海滩,就不适合女人来游泳,浪又大水又深,一乏力,就难回到沙滩。
现在这个女的,都已经浮在水面,真是凶多吉少,我慌慌忙忙的考虑一下,真是叫救命也没用,不会有人听见的,于是我只好丢下鱼竿,往海心一跳,努力游过去。
我渐渐游近她,不错是个女人,头戴白色泳帽,身穿白色泳衣,我放声大叫,“喂!喂!”
她没回答,我冷了半截,匆匆的划两下水,冲到她附近,伸手拉住她的脚。
但是她忽然尖叫一声,缩回了脚,把我一扯,倒反而害我往下一沉,喝进一口水。
“嗳!你怎么搞的?”她尖嚷。
真要死!我怎么没想到她是在浮水,我真想马上潜水逃走,凭我那三脚猫功夫潜三五分钟倒绝没问题。
“嗳,你不是陈康儿吗?”她叫我。
咦,她是谁?我把脸上的水擦去一下,一看,原来是李茱莉!
“李……李茱莉!”我惊叫一声。
她踩着水,“你怎么了?拉住我的一只脚,吓坏我!”
“我……我……以为你……你出了事情,浮在水中央,从远处看来,很很像。没没想到你你在浮水,真对不起。”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是来救我的?”
“对对……我我刚才对不起,惊扰你。”
李荣莉很认真的说:“不不,你那样做很对,远处是看不清楚的。弄错没关系,万一真的出了事,那你就救我一命了,对不对?”
“真……对不起。”我还在讲。
“你也来游水吗?”李茱莉怕我过度难堪,故意把话题支开。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我……我是钓鱼来的。”
“钓鱼?在哪儿钓?”她问。
“在在那边石头上。”我指给她看。
“哦,我也有点累了,想到那边石上去休息一下。一边看你钓鱼,一边晒晒太阳。”
她说着就向石堆游了过去,我心头忐忑的跟着她游,结果很快追上她。
“你游得很好哇。”她有点佩服我的样子。
“哪哪里,一点也不好。”我脸上红辣辣的。
到了石堆前,我一纵身就爬上去。
但是李茱莉不行,到底是女孩,她攀了好几次,都没爬上来,向我投出一个求援的眼色。
我义不容辞地,伸手把她拉上来。
“谢谢!”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裤上擦了擦,这还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头,就把泳帽月兑下来,头发像瀑布一样,一下子整道的滑下来。
我吓一跳,没想到她头发有这么长!上次见她,她大概把头发盘在头顶上,所以没察觉。
她把长发搅动一下,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当然是长头发的好看,如果她们真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就应该丝毫不加考虑,不怕热,不怕麻烦,把头发留长才对,可是,像康丽,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说什么“现在流行短发”。
我不是故意拿康丽来比李茱莉,只不过我除了康丽,只认识李茱莉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办法不拿她们俩互相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弯,显然是李茱莉胜过我这个妹妹多多。
且说李茱莉拨顺了头发,就对我说:“你别管我,你自己钓鱼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大家回去。”我坐在石上,太阳真好。
杨茱莉侧着头笑笑,直瞧着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风耳和竖发,连忙把我的新草帽拿过来戴上。
“这太阳好厉害!”我为自己解释。
她看看天,笑笑,没出声。隔一会儿她自帽底张望我,问着:“你怕晒吗?要不要早一点回沙滩去?”
“不用,你喜欢,就就多晒一会儿。”我结结巴巴的说。
她把长腿一伸。“医生说我皮肤不健康,最好多吸收点阳光。”
她皮肤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肤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说:“所以我喜欢游泳。除了游泳,我还喜欢听民歌,你喜欢吗?”
“我我——”
“大会堂礼拜三有个民歌演唱会,有好几个有名气的歌唱家参加,我想去,可惜没有人陪。”她看着我,又是一笑。
我忽然紧张起来,她这么说,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听民歌演唱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开口呢?真是天晓得,为什么学校里不加多这一门功课呢?
“我我——”我说,好似只会讲这两个字一样,连婴孩都不如,我当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不过口齿不灵而已!我急得大汗满头。
“我想问你有没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说,“假如有空,我就请你去听一场。”
“我去!”我冲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买票,买好票打电话给你。”她又说。
我真太高兴,太高兴了!想不到李茱莉竟会开口约我去玩,唉。
我真没用,居然要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尤其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真是没用。
又难得李茱莉这么爽气,丝毫不摆小姐架子。一开口就把约会提出来,这样大方,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爱的脾气。女孩子干吗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讨得人喜欢吗?还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们这种怪脾气,女孩子就喜欢奴役男人,操纵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给她们这么任性刻薄呢?
很难讲,像我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这般对付,何况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逊潘安的男士们?女孩子眼光实在太浅窄,只图一时虐待得胜的快感,而置终有一大变老处女之后果不顾,她们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经大脑。
但是李茱莉却不是这种女孩子,我多高兴她不是。
虽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与她只会有一个约会,但是我还是高兴世界上有她这样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们晒太阳直晒到傍晚。我不过是黑上加黑,很难看得出有大变化,但茱莉,肤色却由白变红,由红变成浅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别棕色,看上去像个顽童,而且她耸着晒焦了的鼻子笑起来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我觉得她应该带一瓶防晒油出来。但是她说没有必要。
说茱莉爽朗可爱得像男孩子,一点也不错,但是说她没有女孩子味道,却绝不正确,她可以说兼具两者的优点。
这是我与她同处半天下来的感觉,毫不讳言,我太喜欢她。
我与她游水返沙滩,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经是最后机会,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她说。
“荣荣莉,我打电话给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欢,随便可以来坐,我家就在斜对面。”她笑,“何必客气呢?”
“那那好极了。”
她微笑,“你有点口吃,你自己有没有发觉?”
我心一跳,想着这可惨了,她终于发觉了,终于嫌我不体面,终于嫌我的缺点了。
我的心马上由浅蓝色变成灰色,我阴阴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我承认。
“真有趣。”她笑起来,“怕羞的男孩子才口吃,我从来不相信男人会怕羞,现在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有不有趣?”她大胆地道。
我大吃一惊,“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纳罕的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学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邻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嗳!”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实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经继续道,“譬如话讲得慢一点,从容一点。心里尽量放宽,不要紧张,慢慢的就好了,其实口吃不过是一个习惯,不算是毛病——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我感激地说道。
她微笑,“忘记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会口吃了。也许我想得容易了一点,不过假如你有耐力,保证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我说,“可可是……”
“真对不起,也许我是不该提的,你没生气吧?”
“不会,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买好票后给你电话。”
“大大概几时?”这是我讲的,那么多话中最有用的一句。
“后天。”她还在笑,“好不好?”
“好好。”
“这就是我家,就在你们斜对面,有空来玩。”
“好好。”
这时候我忽然发觉门旁闪出一个人影,一瞧清
“小明!”我一把拉住他,“喂,看到师傅就逃跑,没有道道理吧?”
小东西急急分辩,一面挣扎着,“不不,我没有避!”
这时候茱莉忽然沉下脸,“小鬼,你干吗?放着一大堆暑假作业不做,专门乱蹦乱跳,没点规矩,叫陈哥哥!”
我的妈,我还以为茱莉是好好小姐,哪知她一板下脸,其可怕程度,也颇为犀利,完全显出“原形”,真令我心惊肉跳,看来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可怕,没有一个是好商量的。
“我,”小明退后一步,“我已经做完作业了……”
“我不相信!”茱莉瞪起双眼,圆滚滚的又可爱又可怕。
小明抗议,“你管我管得那么凶!妈妈也不说什么,你不过是我的姊姊!”
茱莉是他的姊姊?茱莉是我徒弟的姊姊?
“就是你姊姊才管得着你!李正明你听着,我叫你回去便回去,你要是再辩多几句——”茱莉恐吓着他。
小明一躲躲到我身后,“我师傅在,你敢欺侮我!”
“什么师傅?你这小鬼看武侠连环图看得发疯了!”
“他的确是我的师傅!”小明大嚷。
茱莉瞪着我,“他真的是你的徒弟?你们俩搅什么鬼?说来我听听!”
我尴尬地道:“嗳,令弟,跟我的确是帅徒关系。”
李茱莉笑,“你们是认识的?”
“不错!”我回头。“小明出来。”
小明还是缩在我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你叫她先走。”
“先走就先走!”茱莉一扬眉,转身便回屋里去,想了想,又对她弟弟警告道:“你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我们就不给你留饭!”
小明恨恨的看着她。
“茱莉,”我急道,“别忘了电话!”
茱莉回身向着我嫣然一笑,“不会的。”她说,其神情与对小明的态度有天渊之别。
我俩师徒看着她走了,立刻如释重负。
小明无精打采的道:“怎么样?你怎么会上她钩的?”
“你!”他老气横秋的道:“告诉你要当心那个丑八怪,你怎么不当心?”
“嗳嗳,你根本没叫我当心过李茱莉,你也没告诉过我李茱莉是你的姊姊,还有,李茱莉根本不是丑八怪,”我停了一停,“她美丽极了!”
小明看我一眼,不出声。
“你这种专门撒谎的徒弟,我不要了!”我乘机说。
“算啦!”小明摇头摆脑的道,“你这种师傅,动不动上女人的当,我也不要了!我们索性做朋友拉倒。”
“小明,你年纪小,不晓得的。”
“总之我八十岁也不睬女人!”小明瞪大眼。
怪不得我觉得茱莉的笑容面熟,原来在小明脸上见过,他们姊弟俩,连眼睛都像的。
小明问,“你不觉得女人麻烦么?”
“当然麻烦,我的妹妹就最麻烦!”
“那你干吗还睬茱莉呢?”小明不明白。
“我也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只觉得她可爱。
“会不会是自己家的女人讨厌,别人家的女人可爱呢?”小明异想天开的问。
“去你的!”我笑出来。
忽然我发觉,我口吃毛病,好像差不多消失了,我高兴得很,至少李茱莉没有嫌我这个毛病。她还在设法帮我改善呢。
真快乐,我又说:“你姊姊这么漂亮,你怎么说她丑样?”
“她才不漂亮!回家看看,才吓死人。晚上睡觉,头上卷着一只只的圆筒子,脸上涂着白色的面浆,都不知道是什么!”
“哦,”我答,“真的?”
康丽也是一样,头发上卷筒也够了,脸上搽的那个玩意儿,我实在不明白。像她们十几岁的女孩子,大概还没到年龄用那种东西吧?大概也是流行,跟短裙子一样。
“还有呢!对爸妈乱撒娇,每个月买新衣服,对我乱刻薄,一天光替她上街买口香糖就得跑好几次,我真怕她,怕得要死!最奇怪的是你们,还乐意供她虐待呢。”
我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小明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立即便问:“小明,茱莉的男朋友很多吗?”
“很多?”他一偏嘴,“那样的丑八怪,男朋友才不会多,除了你,就还有一位表哥。”
“表哥?”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你们有表哥的吗?”
“嗳。表哥常来找她的。”
“你表哥,英俊不英俊?”
“英俊个屁!”小明偏偏嘴。
“我我可不相信你,小明,上次你你说姊姊是丑蛋,结果跑出个美人来,这次又造谣,说你表哥难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小明气得跳起来,“我觉得他难看,就说他难看,你不能说我撒谎!”
“好好,不说不说,那你讲讲,你表哥是怎么样子的?”
“喏!头发长得女人那样,衣服也穿得女人那样!”小子形容得很刻薄。
“那不是时代青年吗?时代青年,是那副样子的。”
小鬼头皱起了眉头,用手托着腮,问道:“那你怎么蛮好的呢?你不时代吗?”
“我?”我仰大长叹一声,“我是老古董,马上就发霉大吉的了!”接着,我又问:“嗳,你姊姊喜不喜欢你表哥?”
“唔唔,”他摇摇头,“不太喜欢。哗,你不知道,表哥追求她——是那样讲吗?追求?”
“对对,讲下去!”
“——追求得很厉害,一会儿买糖,一忽儿送花,糖全给我了,”小鬼头舐舐嘴唇,“花嘛,全插在妈妈房间里,你说表哥惨不惨,唉,女人真坏。”
我苦笑一下,那么的摩登青年还没希望,我?很难讲了。不过——
慢着,茱莉不是已经约我到民歌会去吗?那总是代表希望吧?我骨头又轻起来,精神也爽快了。
“表哥跟她讲话,”小子说下去,“她也很少理睬,不是假装看书,就是打呵欠,唉唷,真把表哥搞惨了。”
“那么说,”我怀疑起来,“你表哥是阿飞吧?”
“哪里,表哥讨厌是讨厌,不过不是阿飞,我们也别研究他是什么东西了,喂,阿丑……”
“怎么搞的?”我跳起来,那个“丑”字忽然变得很刺耳,这是我以前没有的感觉,“你叫我什么?”我生气地问道。
“‘阿丑’,不是你吩咐我叫你‘阿丑’的吗?”他瞪起眼,“你自己吩咐的,又忘了?现在你也不是我师傅啦!我们俩平等!”他嚷,“我不管你叫阿丑叫什么?”
这个小东西,不知道哪儿学来这么多的名词,真没办法。
于是我说:“叫陈哥哥吧。”
“怎么?你不叫‘阿丑’了?”他试探问。
“嗳,改个称呼吧,好不好?”我模他的头。
“好,你对我不错,我喜欢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陈哥哥就陈哥哥!”
“你快回去吃饭吧,一会儿茱莉又骂你。”
“那个巫婆。”小明狠狠的骂。可是他还是怕茱莉的,隔一会儿,静静的站起来,跑回家去。
我看看天色,都差不多暗了,于是也回家休息。这兴奋的下半天,就是这么过的。
那一晚上,我睡来睡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挨了一个上午,熬不住。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怎么好像永远不会过?我要等到几时才会到明天呢?茱莉要等明天才会给我电话,我觉得我马上要断气了。
我无精打采的倚在电话边等,希望,希望也许茱莉会提早给我来电话。电话铃是不住的响,我也不停的接,可惜都是找康丽的。
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康丽有那么多的电话。康丽长得那么漂亮,康丽那么受人欢迎?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呆了大半天,我决定振奋起来,长得丑也不是我的错,我决定以人力来改变这一宗事实。
我离开电话,要是我再在那张椅子上等多十分钟,康丽也准会给我米几个难堪的问题。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想,想我应该做些什么预备工作,我想得又难过又落寞,不禁对着穿衣镜端详起自己来了。
这时候,康丽小鬼忽然推我的房门来。
我抬起头,不起劲地看着她。
她却语出惊人:“恭喜你呵,大哥!”她拍拍我的肩。
“喜从何来?”我问。
“唷,别假惺惺了,大哥。李茱莉约你去玩,还不是喜讯?还不值得恭喜?”
“你,你,你,”我跳起来,“怎么晓得的?茱莉她——?”
“算了,在我这里还东瞒西遮的,本小姐哪一样不灵通?我看你认输算了,乖乖的向我讨教一下!”康丽笑道。
“讨,讨,讨教什么?”
“讨教一下追女孩子的妙计灵方。”
“这……”
“费用,代价,都慢慢算,分期付款也可以,你放心,亲兄妹,不会逼得你太紧的。”康丽一双手搭在我肩上,滔滔不绝的发表议论。
“你倒说说看。听过之后再讲代价。”
“茱莉约你去听歌对不对?”
我点头,“不错。”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的道,“消息不错吧?”
“你怎样晓得的?才是昨天的事!”
“告诉你,李茱莉亲口告诉我的。”
“噢。”那没得讲了,既然是茱莉亲口告诉的,我也不能怪康丽多事。
“所以我说,你福气不错,嗳,要不要告诉妈妈,电让她高兴一下?”
“免了吧!她她太紧张了,一会儿要我全套晚礼服的出去,我怎么办?”
“你打算如何赴约?”康丽反问。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我当然是上车搭巴士,过海搭渡轮,你叫我怎么去?搭直升机去?”
“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预备穿什么衣服去。”
“穿什么衣服?我又不是女孩子,还得预备行头呀?”
“你总不能就穿这一身衣服去吧?这条破裤,这件霉菜毛巾衫?”康丽直叫,“你简直是侮辱我的同学茱莉!气死我了。”
我慌忙起来,“那我穿什么?嗯?穿什么?”
“先别讲衣服,”康丽得意得无以复加,她端详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这个哥哥。“先讨论一下你的脸部再说。”
“脸?”我模自己的脸,“我还得化妆呀?”
“不用化妆,也总得打理一下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只好提起精神来,“康丽,你指教一下。”
康丽太快活了,“你的头发——”
“嗳,对,是太长,我马上去剪!”
“又是剪陆军装?”康丽摇头,“不行,太难看,我看不如用风筒把它吹贴。”
“吹贴?康丽,我的头发,是任何风筒吹不贴的!”
“奇怪,”康丽拉了拉我的头发,“是真硬。我的头发倒很软,连茱莉都羡慕的,不过我没留长就是了。不过不要灰心,大哥,我们尽管试一试。”
我哪敢得罪她,“好,第一步骤,梳贴头发。”
“嗯,”康丽点点头,“不错。步骤二:弄好你的两只耳朵。”
我一听,当堂面有难色。“康丽,耳朵是大生的,招风耳便只好一生都是招风耳,怎么弄得好呢?我再言听计从一点,也办不到。”
康丽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能不能在睡觉时用胶黏着它们,第二天早上也许会服帖一点。”
我长叹一声,“尽管试试吧!”
“希望可以,”康丽耸耸肩,“我耳旁的两个发圈,大家都说弯得很漂亮,也是用透明胶纸黏成的。”
“我答应试试就是。”
康丽又打量我,“你的皮肤——不过黑点也算了,当作是健康美吧,眼睛小一点,不合比例,又不能画大……还好是男人,也算了。大哥,你怎么生得这样糟?假如是女孩子、真得自杀!”
“那也不用自杀,”我愤愤不平地道,“人贵内在美!”
“大概只有你一个人重视内在美,换了是我,一看到丑八怪就逃,他内心多美,我都没胆子去发掘。”
“康丽,别给我泼冷水好不好?”我无可奈何的道。
“我没有呀,我真心想帮你忙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还有你那个老天爷的口吃毛病——”
“康丽,我晓得。”我央求她别讲下去。
“一紧张就结结巴巴的,说个半天别人也听不懂,你最好少开尊口,多笑就行了,女孩子喜欢看男孩子笑。”
我咧了咧嘴。“这样?”
“唔,你牙齿倒还好。”康丽说,“记得?多笑!”
于是她拿出吹发风筒,帮我梳头。
风筒里的热气把我头皮都烘焦了,但是头发还一条条的站在那儿像钢丝。康丽满头大汗,她的确已经尽了她的力。
“康丽,还是让我去把头发剪掉算了。”我说,“是难看一点,可是没办法。”
“人家都流行长头发,你却剪得像和尚。唉!”康丽直摇头。
她又撕下了两张胶纸,紧紧的贴住我的耳朵。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是这样的荒谬。
我那么地给康丽像洋女圭女圭般的搅,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茱莉?可是她刚才约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比现在漂亮!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装扮自己?
我忽然醒悟起来,觉得自己可笑,心中也不禁坦然,我也不怪自己,哪个男孩子第一次追求女朋友是不紧张的?
不紧张就成了冷血动物,可是也不必热血得往耳朵上黏胶纸,我笑了起来,一手撕去耳朵上的胶纸。
“大哥,你怎么了?”康丽瞪眼问。
“康丽,算了,别为我忙,你一番心思,我很感激。”
她耸耸肩。“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告诉你,荣莉有位表哥,很英俊的。”
我苦笑,“我怎么装扮,也不会比他漂亮,索性自自然,装得不在乎一点。”
“女朋友都是因为不在乎而丢掉的!”康丽提醒我。
我为自己打气,挺挺胸膛,“大丈夫何患无妻!”
康丽笑起来,“好,那我不多管闲事,你自己打主意吧!”康丽说完溜出去。
我刚有点释放的感觉,十五分钟康丽却又回转来。
“什么事?”我问她。
“有个小男孩给你带来了一张纸,我叫他进来,他说要赶回去,你认识他?我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小男孩?是不是脸上脏脏的?那是茱莉的弟弟!”
“对,难怪眼熟。”康丽恍然大悟。“纸是茱莉给我?”
“那张纸呢?”我焦急的问。
“看你!”康丽白了我一眼,把那张纸递给汁
我摊开纸一看,是女孩子的笔迹,不用说是茱莉写的,她叫我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到大会堂去等她,我可真的给乐坏了。
我应该保留这张纸,虽然怕康丽拿着当笑柄,还是收起来,我雀跃着奔出去,叫道:“妈!妈!”
妈在厨房里,见我大惊小怪,就问道:“什么事?”
我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我我——”
“你这个孩子!”妈责怪地看着我,“搞些什么?我若不是七老八十岁的等着抱孙子,不扼死你才怪。”
“妈,你说,女孩子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妈,你可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这……”母亲面有难色,“看是哪一种女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欢相貌漂亮的男子,另外一些却注重学问。品格,真难讲。”
“那么我也有希望?”我喜出望外的问。
“不能说没有——”
“妈,谢谢你!”我又奔出去。
星期五,星期五,唉,又得等三天。
但是不管好日子,坏日子,日子总是过的,三天就三天吧!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日历。
在星期五,我紧张得一餐饭都没好好的吃,大清早就去理发,把自己有那么干净就弄得那么干净,穿上我惟一的西装,买好一小盒糖果,坐在房里等。
我知道大会堂里不准吃东西,不过茱莉可以把糖果带回家去吃,或是给小明吃,带一盒糖去礼貌点。
等到七点正,我决定出发,不能让茱莉等我。她多半是个很准时的女孩子,我最尊重准时的女孩子,最鄙视迟到的男孩子,男孩子迟到,像什么?像吃软饭的小白脸!
故此我移正好领带,出门。
我听见康丽的偷笑声。但是我为自己骄傲。
我赶到大会堂,才七点半。
太早一点,我告诉自己,于是我上下左右的游览了一番,又欣赏了那座面壁的亨利摩亚雕像,十五分钟被我消磨掉了。
我又紧张起来,茱莉随时都会到的。我看着手表,分针慢慢的爬动,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我是来得早一点,不过茱莉如果比我早来,她一定会很难堪。试想想,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独自等人,多么难为情!
所以我是情愿等的,好了,八点正,茱莉就来
看!大门外站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就是……?
我三步合作两步的赶上去为她拉开玻璃门——但是那个女孩子不是茱莉。
她也很漂亮,穿着白衣服,向我意外的笑了笑,像是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多礼,然后抬头向她的男朋友打一个招呼。
那个男孩子向我投来敌意的一眼,我心有不愤的想:“哼!谁稀罕你的女朋友?等一会叫你看到茱莉,你才晓得我的本事!”
我溜回来,四周看,可是茱莉还没有来。
她迟到十分钟。我的心焦急得像-了的浓汤。
十分钟,女孩子常常地迟到十分钟的,我安慰自己,不算意外。
有许多人在注意我,我大概等了相当久,很惹人注目,还是坐到上面去喝一杯东西。
我叫了可乐,一面喝一面看着入口处,真是饮而不知其味,茱莉照理是不会迟到的,她为什么还不来呢?我应不应该打一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呢?
八点半了!我冷冰冰而懊恼的站起来,冲到下面的一排公众电话亭去,放进了三个角子,才发觉我根本不晓得茱莉的电话号码,真是该死。
问康丽吧!我拨了家的号码,但是没人来接,也没有声音,这具公众电话坏了!我用力摇了摇电话机,它一个字儿也不吐还给我,我想再打,却没了角子。
我为什么这样倒霉?为什么?
我红着脸走出电话亭子,一看大钟,已经八点四十五分,对了对我的钟,也是八点四十五分,然而茱莉呢?
对,茱莉呢?
我悲哀起来,很明显,茱莉失约了。
第一次的约会,我毕生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她便失约。
她对我是没诚意的。她作弄我。其实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丑八怪呢?她是这么的漂亮。
她一定在家里,看着钟在笑,笑我这个傻瓜。
我真是个大傻瓜,居然相信荣莉会喜欢我这样的丑鬼。
茱莉作弄我,她作弄了我!我以后都不会再和女孩子约会。她们都是开我玩笑的。茱莉现在不知道与人家玩得有多开心呢。明天她见了她的英俊表哥,一定拿我当笑话讲。
而我却气苦。
我垂头丧气的走近玻璃门,刚刚拉开它,一个侍者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的递给我一盒东西。
我一看,原来是那盒糖果,我接过,抬头看到那个侍者,刚要谢他,忽然发觉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讽刺,那么的恶作剧,我猛地拉开门,奔出广场。
我走到码头,大钟刚好开始报时,一共敲了整整齐齐的九下,每下都像在说:茱莉失约!茱莉失约!茱莉失约!
我觉得我没有生存下去的勇气!我拿出一毛钱,过了三等渡轮。
情绪好的时候,才配搭头等,高高在上,多么神气。现在我这么的像丧家犬,还是搭三等的好。
我真不争气,为一个女孩子失约,弄得神魂颠倒的。想想母亲养育我二十多年,我从来没对她付出过什么感情,她生病我也不着急,她伤心我也不关怀,我太不孝顺。
难为他们还常常称赞我是个好儿子,唉!
当渡轮驶到海中心时,我把那盒小虽小,却很名贵的巧克力糖丢下了海。
我再也不会约女孩子了。
我觉得我的鞋子足足有一千斤重,我拖着它们,走都走不动。
茱莉家里的灯光还未熄,我回未的时候刚好九点半。
康丽追进来问:“嗳,民歌好不好听?”
我月兑下皮鞋。
“嗳,你有没有乘机订好下一个约会?”
我月兑掉袜子。
“嗳,你们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我月兑掉外套。
“嗳,我替你保守秘密,我没将这件事告诉妈。”
我整个人倒在床上。
康丽莫名其妙的盯着我半天,看看没有什么苗头,转身走,一路耸着肩说:“怪物,怪物。”
我也许应该责问一下茱莉,追究她失约的因由,但是我鼓不起勇气来。
勇气呀勇气,你到哪儿去了?
我怕茱莉会但白的告诉我,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想与她做朋友,实是妄想,因此她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好让我死心。
唉唷,我太难过了,为什么我要高攀茱莉呢?为什么我不去挑选一个面目比较平凡点的女孩子呢?
为什么我偏偏要不自量力,去追求茱莉呢?
我躺在床上申吟,辗转反侧。
但是康丽不容许我一刻的安宁,她又来敲门,我火气直冒,喝道:“康丽!不要再来烦我。”
“康儿,是妈呀,能进来吗?”
“旭!”
妈推门进来,面色很慈祥,她看着我。
“妈!”我叫,从来没有发觉妈有这么可爱过。一个男孩子只在最失意最倒霉的时候,才会发觉母亲可爱。‘情绪高涨时,母亲不是怪物,就是个又噜嗦又恶毒的老太婆,跟自己拉不上关系。
“康儿,你没事吧?”
“又是康丽在你面前造谣?”
“康丽说看你的样子,推测是那位李小姐失约。”
我早说过康丽这小鬼聪明得厉害,但是她为什么不把聪明用在比较有用途的地方呢?为什么常常用来侦察我呢?我晓得她想帮我忙,我心领,但是这个忙,是没人帮得了的。
“康儿,女孩子失约,是常有的,也不一定是她故意作弄你。”
“这也是康丽讲的?”
“康儿,你可别对康丽有所反感,康丽她也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争气,相貌长得丑,不能怪任何人。”
“你是不是怪妈把你生得丑?”
“我不会怪妈,也不怪任何人,况且你把康丽生得这么漂亮,所以我丑,是我自己不好,不关你的事。”
“康儿,妈希望你别这样怨天尤人的,男孩子以才为貌,长得再丑,又有何妨?况且妈觉得你一点都不丑。”
“可是茱莉一定觉得我丑。”
母亲很有信心,“不会,我见过茱莉,她不是那种轻浮女孩子,你放心好了。”
“放心?我放什么心?”
“她一定会来解释她失约的道理的。”
我没精打采的道:“我看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的了。”
“大哥——”康丽自门后转了出来。
“康丽!”我愤然道,“你品德怎么这么坏?躲在门后偷听别人讲话!”
“我,我——”康丽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事?”我暴躁的问。
“我不过想告诉你,你的口吃毛病好了。”康丽咕噜的道,“自己不如意,拿人家出气,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很不愉快地走出去。
“康儿,”母亲又继续教训我,“女朋友失约没什么了不起,你要坚强点才好。”
“我知道。妈,现在我想休息。”
母亲听我这么说,就代我掩上门走开。
但是母亲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女朋友失约的问题,而是我的自信心丧失问题,我失去自信心,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暑假忽然变得这么乏味,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躲在屋内,整天就是看书,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不考第一呢?我的用功,完全是形势逼成的,我最羡慕的,倒是那些年年考第尾,日子却过得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学生。
我对自己的失望,无以复加,我拒绝与爸爸妈妈以及康丽讲话,我把自己关在孤独里。
很好,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是,这世界不是我一个人活的,我也绝对不能做到足不出户的地步。
于是有一天,当我傍晚出外散步的时候,我见到了李茱莉!
其实茱莉住得这么近,我也知道终有一天会碰见她的,不过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碰到她而已。
我马上往后的一缩,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往外窥视,只见茱莉身穿一条白色皱褶裙子,比以前又美丽几分。
茱莉任何衣服都是白色的,她这样喜欢白色,但是良心却这样黑。
慢着——
她身边的那个家伙是谁?那是谁?我忽然发现了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响,茱莉身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究竟是谁?我定睛一看,但见他穿着笔挺的发亮丝质西装,打着红,黑细条于的领带,衬衫雪白,宝石袖口钮于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的大热,他穿得密不通风似的,犹自谈笑自若。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黄粗布短裤和烂霉汗衫,再看看那个小伙子益发显得他英俊过人。
他是谁?我酸得牙关打颤,整个人软下来。
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不用说,这个人,准是小明说的那位表哥。
一点也不错,高鼻子,长头发,皮肤又细又白,漂亮得像女孩子,不是茱莉的表哥是谁?
茱莉跟这样相貌的男孩子在一起,配倒是配,可惜这个小子,娘娘腔,不晓得像什么,茱莉大概也是撞邪走眼,才会看上他。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看着他们俩一边走一边笑过来,还是想:漂亮有什么用?
可是事实告诉我:漂亮是有用,漂亮可以赢得女孩子的芳心。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树的后面,紧贴着树干,等他们走过了,才松下一口气,这时候我发觉我的双手,以一秒钟数百下的速度在颤抖。
茱莉刚淡化的影子,又回来了,她的白影,深刻地留在我的心头,使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我发觉自己有点儿像某些第九流文艺片中的男主角。
我看着茱莉渐渐远去,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
希望我有一枝枪,可以马上射死那个小子。希望我有一把剑,可以刺死那个小子。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杀人偿命,母亲会伤心透顶。
我正在胡思乱想,行动幼稚——
“喂,陈哥哥!”
我低头一看,“小明!”
“你怎么了?脸孔这么红?”他瞪着我看。
“别提了!”
“好久没见你,到你钓鱼的地方去找,也没找到你。”
“你怎么晓得我在什么地方钓鱼?”
“姊姊告诉的。”
听到“姊姊”两字,我的心又一阵刺痛,“你姊姊,刚才与你的表哥恰恰走过这里。”
“你怎么晓得他是我们表哥?”小明也回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当然知道,他是你的表哥,对不对?”
“对。”小家伙承认。
我默默坐在阶沿上,他也陪我坐下。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大会堂看电影去。”
“又是大会堂?”
“怎么?大会堂不好吗?”小明没听明白。
我不出声,模模他的头。
“喂,陈哥哥,你怎么不来找我姊姊?”他忽然想起来。
“唉!”我叹一口气。
他盯着我,“是你对她没兴趣了?”
“嘿!”我冷笑一声,“是茱莉不睬我好不好?我对她没兴趣?”
“姊姊不睬你?不会吧!”他有点老气横秋的道。
“怎么不会?”我抢白他。
“咦,她上次不是和你去听唱歌吗?我还替她送了一张纸给你,你忘啦?”他摇了摇我。
“那张纸?别提了,她让我空等了一场,根本没来。”
“没去?”小子愣愣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又问一声。
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谈得这么过瘾?
“当然不会,那天我看着她打扮起来的,穿了一件有胖胖袖子的白衣服,头发梳成一个卷一个卷的,也好怪的样子,妈妈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和隔壁的陈康儿去听什么唱歌。你是陈康儿,不是吗?”
“嗳,”我点头,“我当然是陈康儿,可是她那天真的没来,我在大会堂等她老半天,连影子也没见到半个!”
“那可奇怪,”小明问,“真有这样的事?”
“我骗你做什么?”
“那张姊姊写的纸条,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的。”
“那姊姊跟谁去了呢?她好晚才回来,还说歌唱得不错,很好听呢!”
“她一定是跟你那位表哥去了。”我只好这么讲。
但是小明把手乱摇,“不会的,不会的!”他停了一停,“姊姊最讨厌表哥的。”
“那他俩为何走得那么亲热?”我质问他。
“这,这也不失我的事呀!”小明满头大汗的答。
“我晓得不关你的事,我不过是要证明茱莉并不讨厌你表哥。”我对小明说。
“陈哥哥。”他叫我。
我没精打采的,“怎么样?”
“陈哥哥,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姊姊?”
“这……”我的脸马上红起来,像蒸熟的蟹壳一样,“这这这——”
“讲给我听好啦!有什么关系?”小明做很了解同情状,“我不会笑你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好了,我是喜欢茱莉,我喜欢得她不得了!”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喜欢和她做朋友!”
奇怪,当我一倾吐了心事,就像杀人犯自首了一样,心中忽然平静起来,人也舒畅了,这真得感谢小明。
小明却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你要娶她做老婆?”
“老婆?”他这一问又问得我目定口呆起来。
“说呀!是不是?”
“老婆?”我喃喃的答,“现在谈这个,太早了一点,不过,不过等到将来,将来如果茱莉嫁给我,我当然会娶她,不过这起码是三五年后的事。”
“那好,”小家伙爽气的道,“我帮你忙好了。”
“你帮我忙?你帮什么忙?”
小明跳起来,脸上一个很不快活的表情,像是被侮辱了一样,“你怎么老小看我?”
我但白的道:“因为你很小。”
小明想了很久,“对,我是很小,你很好,陈哥哥,没有哄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我我就帮你忙。”
“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他笑嘻嘻的站起来,“这别管,放心吧!”
“怎么,你要走了?”
“嗳,回家休息去。”小明还是嘻嘻笑的。
“你这个家伙!”
“陈哥哥,你也多休息休息吧!看你,瘦了不少呢!”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转头想想,也对,茱莉这样绝情,我为她瘦成一只猫那样也是枉然。
况且追求她有追求的品德,最坏,最臭的便是死追烂缠,一厢情愿,小则吓得女孩子面青唇白,避之则吉,大则等于变相去劝人家报警拘留你坐牢。
这种行为我最讨厌、最恶心,故此我是不干的,自己一厢情愿,已经是十三点,再去骚扰她,要求这样那样,还是到神经病院去订个位子好一些。
本来我想登门造访,请茱莉解释一下,对于这一点,也只好作罢。
回到家里,康丽直朝我瞪眼,自从那次事发以后,她很少跟我讲话,或是与我接触,她像是怕了我一样,就像她小时候。
我觉得一阵内疚,于是慢吞吞的走近去她那儿,“康丽。”我说。
她朝我翻翻白眼,嘴翘得老高的。
“康丽,”我搔了半天头皮,“真对不起啊!”
她双眼还是没向我看,不过嘴巴放平了。
“康丽,算我不好,康丽,实在是我不好,怎么样?”
“现在又有什么要求我啦?”她鼓气的问。
“康丽,别把我看得那么衰好不好?我认错,也不一定是有事求你呀。”
康丽用不置信的眼光看我一眼。
“康丽,”我觉得很伤心,“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呢?我虽然得罪过你一次,但我俩总是兄妹,人家说‘打死不离亲兄弟’你晓得吗?”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孩子,是妹妹。”
“那么‘打死不离亲兄妹’,怎么样?”我讨好她。
“现在又没有什么人要打死我俩。”康丽装作不明白。
“好啦,康丽小姐,原谅你这个哥哥吧!”
“为什么要原谅你?”
“因为我认错啦!”
“你骂我的时候,可想到我有多难受?”
“对不起,康丽。”
“你们这种人,专门说话得罪人,自以为了不起,哼!七年以后,你怎么晓得我不会比你伟大?”
“我不好,”我一鞠躬,“对不起。”
“算了。”
“你又睬我了?”我问。
“那还得考虑一下!”
母亲看见我俩在说话,高兴的问:“怎么了?兄妹俩解冻啦?”
康丽并不声张,她跑出去了。
母亲不得要领,耸耸肩膀,到厨房弄饭。
于是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没什么好做的,很无聊很寂寞,心中又绵绵不断的挂着李茱莉,连胃口也坏了。
我躺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扇子,摇呀摇呀的就睡着了。
把我吵醒的,是一大阵咕咕哝哝的讲话声,我刚醒来,困难地张开眼睛,看到康丽与小明在耳语。
我想小明真了不起,交际广阔,几时跟康丽扯上的?
唉,希望康丽与我重修旧好,麻烦也可以少一点。
小明一眼看到我自沙发里爬起来,便大惊小怪的叫起来,“陈哥哥醒来了!”
康丽一看我,“嗳,不错,乌龙王醒来了。”
我懒洋洋的问道:“小明,你找我吗?”
“对,姊姊叫我来问你,上次她给你的字条,哪儿去了。”
“唷!”我一听到“姊姊”,又跳起来,“那张纸——”
“她请你拿出来再看一看。”小明道。
“怎么回事?”我问,“为什么要再看一看?”
“纸呢?”康丽把眼睛睁得滚圆。
“我,我收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忽视女孩子给你的东西?”
小明也问:“为什么不去?是因为你生姊姊气吗?”
我被他俩追问得喘气,“我,我是怕康丽看到嘲笑我,所以才……”
康丽站起来,“笑话,我几时嘲笑过你?大哥,你真越来越不像话了,活得像个疑心病鬼!”
“你们别对着我开大炮好不好?”
他们一中一小两个孩子都住了嘴,静默下来。
“你们要追究那张纸,为的是什么?”
“很简单,姊姊请你把那张纸再读一遍。”小明一本正经说。
“读什么?那几句话,我背都背得出。”
康丽抢着说:“那你背出来听一听。”
“咦,你们这是为什么?”
“不要管,你背来听就是了。”
“好,我背!不然你们还以为我撒谎吹牛!听着了——‘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在大会堂等。茱莉’就这几个字!”
“是嘛,”康丽挂着个异常古怪的笑容,“字条上真的那么说,还是你看错了?”
“我哪儿会看错?”
小明道:“你就是看错了!”
我当场呆住,然后嗫嚅的问:“看错了?”
“你自信心太强了,以为自己从来不会做错,现在不就摆了个大乌龙?”
康丽道:“还不相信?”
小明说:“姊姊写的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五!”
康丽说:“茱莉星期三一个人在那边等了老半天,结果一个人听完音乐回来,你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出现,她气闷得要死。”
小明跟着道:“后来她又等你去道歉,你也没……”
康丽接上去:“对呀,她想想,既然是你失约,就根本没有理由要她向你先妥协,故此一拖,就把事情给拖了一个多月,难为你,星期五还巴巴的赶去呢,冒失鬼!”
我听到这里,浑身瘫痪,软倒在沙发上。可是康丽还不饶我,她还得报仇,对!报吧!我是该死!
“你单做冒失鬼也算了,干吗把气出在我的头上?哼!我一直帮你忙,好处没得着,还得挨骂,气死我也。”
康丽大力的拍着自己胸膛,像一停手不拍,她的胸膛就会给气炸一样。
小明得意了,“对不对?我早就告诉你,我会替你把事情弄妥的,现在不是妥了吗?”
康丽的气好像平了一点,她拉起小明的手,对我讲:“好了,事情弄得明白啦,你自己考虑该如何吧!我们先走一步了。来,小明。”
小明向我耸耸肩,让康丽拖他出去。
我怔住在沙发上,我看错了,我看错了一个字。难怪茱莉要生气,唉,我怎么这样大意?这么讲,茱莉并没有看小我?并没有作弄我?并没有嫌我丑?唉!我应该怎么办呢?
本来我以为她对不起我,现在分明变成我对不起她,我太该死,太大意,唉,我真的情愿看错一条试题,也不情愿摆这个乌龙。但是茱莉与她那位漂亮表哥在一起,她会不会从此看上他?我喝了两口冷水,镇静了自己。现在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藉这个机会放弃茱莉算数,另外一条是过去解释一番,希望茱莉能够谅解。当然,她不一定会谅解我,她稀罕我这个丑小子干什么?但是她对我始终是真诚的,我对她的怀疑,却是因为误会引起的,我如果为了没有胆子而不解释一次,那就太对她不起,也不能算是大男人。我想了想,冲了出门,奔过马路,一鼓作气,大力的按了茱莉家的门铃。我兴奋的搓着手,等人来放我进去。但是我没料到、来开门的会是茱莉自己。她穿着雪白的纺绸绣花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微笑地看着我。忽然之间,我的口吃毛病又全部回来了,“茱莉。”
茱莉微笑,“请进来坐,”她招呼我,“好久没见了。”
“我我我——”
“请坐。”
我打颤着双腿,坐了下来。
茱莉看着我微笑。“刚才康丽来过,她说你把星期三搞错星期五了,所以我等你不到,而你也空等了一场。”
她家的佣人倒来了一杯茶。
“请喝茶。”茱莉道。
“好好。”我连小碟子拿起了茶,这两样该死的东西,一定要跟着我的手抖,所以发出“叮叮铃铃”碰撞声,真把我窘死了。
茱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碟子杯子,笑了起来。
“茱莉,真对不起,累你空等,等了一个晚上。”
“没关系,是我的字写得太潦草了,害你空等一场才真。”
“不不不,是我不好!”
茱莉含笑道:“先别争着认错好不好?”
“好呀,不过假如下次再出去,就让我来接你一块去,别再你等我,我等你的了。”
我看着她,考虑了一会儿,“茱茱莉,我……”我一直“我”了下去。她的神情很顽皮,眼睛一闪一闪的。“我,”我看着她,“茱茱莉,你说我,我丑不丑?”
“你?”她睁大了眼反问。
“嗳?”我紧张的道。她睁着眼朝我看,那种神情,真像小明。
“你?”她又问,“丑?”茱莉的微笑下藏着狡黠,“谁说的?”
“这,这是不用人说的呀,我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丑。二十多年来,也没有人说过我不丑的!”事实上,我自己觉得自己也够丑八怪的。没有人知道我如何去照镜子,最先的感觉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的确确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么?我从左边看,是兜风耳;从右边看,也是兜风耳;即使从中间去看吧,也是一副大嘴巴,而且还有一只闪闪发光的金牙。但现在,茱莉似乎都要把他改变了。但我是改变不了,不管是左。是右。是中间。我我就是我。我是陈康儿。
“他们一定是看错!”茱莉点着头,“他们看错了。照我看,你却是一点也不丑!”
“不丑?”我跳起来。我想,我总算没有看错人。一个诗人画家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爱的,一种是无爱的。无爱的人,尽管他说话多漂亮,多机伶,在他心中就是无爱,就是这么一副空架子,多简单。茱莉算是有爱的人,就算她不是赞赏我吧,而是人们常见的怜悯,但是这种怜悯已超越爱的本身。
我再没有忧伤的理由。我望着她,我真怕她的完美一下子就随风而逝。
“不丑!”茱莉肯定的说。
“比起你表哥——”
“表哥下个月就出国了。”茱莉微笑地答。
“我真不丑?”我再问一声。
茱莉摇她的头。
我忽然轻飘飘起来,整个人像氢气球,快要浮上七重天去,啊,我眉开眼笑的想,原来茱莉由始至终都不觉得我丑。
哈哈!我太高兴了。原来我不丑,一点也不丑!我的兜风耳,大嘴巴,是代表有独特的性格。
母亲讲得一点不错,有些女孩子,是宁愿放弃英俊小生,而取性格小生的!哈,我就是性格小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