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娓美毕业後在电视台找到工作,因勤奋聪敏的缘故,升得很快,现时的职位是助导。
听上去蛮不错,好像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是一名总打杂。
人人收工,她还在处理後事,人家未到,她已得打点开工诸般细节,天天做十多小时。
幸亏年纪轻,对工作有无限热情,又有花不尽的精力,与其泡夜总会,不如动工。
因毫无计较,故此上下都喜欢她。
给它的机会也相应增加。
最近她给调到节目组去。
那节目叫“你已经上了电视!”
外国是一早有的……安排一个局面,引起途人注意,捕捉他们尴尬表情,然後告诉他们:你已经上了电视!
上一回,约来一名二岁幼儿,把他放在百货公司门口,他母亲与工作人员均躲在背後。
不到一刻,已有好心的太太发觉孩子哭泣,找来警察。
他们跳出去叫:“你已经上了电视!”
结果被酱察痛痛斥责。
捱骂的,当然是娓美。
娓美希望调到资讯节目去。
上司说:“你别以为娱乐节目无聊,观众需要欢笑,在如此苦闷的一般生涯里,能使大众开颜,岂非功德无量。”
“可是||”“做满这十叁集再作打算吧。”
娓美无奈,只得回到岗位上。
开会之际,她尽量出主意,预求节目内容幽默诙谐,却不会沦为恶作剧。
像拿水喷人之类得统统取消,试想想无辜途人如穿着名贵衣物赶着去开会,岂会容忍此等待遇。
真伤脑筋。
导演建议:“在什麽情况之下,男士不介意被打趣?”
男生哄笑,“那要看作弄我们的是谁了。”
娓美笑问:“是个漂亮女生呢?”
“没问题,没问题。”
“那好,就在美女上着手。”
“对,美女摔跤、美女问路、美女哭泣,反正是美女有难,待英雄来救。”
“然後,由那漂亮的女郎莺声呖呖地宣布:“你已经上了电视”。”
“好极了,一致通过。”
有了美女做主题,一切好办,顺风顺水。
节目收视率急急攀升。
“娓美是名福将。”
大家竖起大拇指。
福个头,一切都是拚命动脑筋的结果。
他们什至动用美女在咖啡座上朝有女伴的男士挤眉弄眼勾搭。
男士们的热烈反应令娓美再叁浩叹。
挑男朋友时眼睛真要睁得亮。
“节目不如改名“美人计”。”
“不,下一辑也许动用俊男。”
“女生才不吃这一套。”
“尽管一试。”
“女性才不会有那麽大弱点。”
“娓美是少数帮女人的女人。”
娓美给他们看白眼。
他们在工作裹得到不少欢笑,有时几乎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娓美四处物色真正美女。
节目收视率上佳,甚至有女明星愿意客串。
名气不重要,容颜必需真正明丽,使人看了眼前一亮那种。
大都会,什麽样的人没有呢,娓美非常成功地发掘了标致的人儿。
节目中的临记事後有几名被戏剧组看中最後签约成为演员的。
而“你已经上了电视”也拍了十叁集又十叁集,上演超过一年,家传户晓。
这一天,像任何一天开工的日子,媲美绝早到场安排拍摄。
所有工作人员陆续到齐,除了今日的临记。
导演间:“谁没有来?”
“戚喜喜。”
“是什麽人?”
“一名时装模特儿。”
“人呢?”
“已传呼过她几次,无回音,大概是爽约了。”
“是遇到哪一个国家的王子嫁过去做王妃了吧,贵人善忘,漏了通知我们,罢罢罢,取消此人。”
左右上下见导演发怒,大气都不敢透。
只有娓美说:“今日不拍,下周来不及放映。”
“谁说不拍?”
拍谁?
“娓美,你上阵。”
“谁,我?”
“是,你,你就是今日的香饵。”
“喂,导演,这不大好吧。”
“必要时全民皆兵。”
“导演||”“给娓美换服装。”
摄影连忙走过来,“娓美,帮帮忙,两个小时後可以收工了。”
作法自毙。
“对了,场记,记住,照付演员费。”
服装挑出衣物来,化妆笑嘻嘻前来服务。
娓美只得挑一条彩色斑烂的牛仔裤及兔毛上衣换上。
发型师帮她梳了一个鸡窝头。
大家前来一看,啧啧称奇,“娓美,真人不露相,稍事修饰,活月兑月兑一个标致女。”
娓美没好气,把剧本背熟了,准备出场。
剧情需要她问途人借叁十元车钱:“先生,我的荷包被劫,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日後还你,兼请你喝茶”,看有几个羊牯上当。
“补一补口红。”
“不用了。”
娓美四周围看一看,希望那名模特儿最终会来报到。
可是没有。
昨夜舞会中,她也许真的遇见了王子,今日已不必开工。
都会充满传奇,有什麽奇怪。
所以你看,老中青叁代女性均拚死命妆扮肉身,不遗馀力,任由脑筋生。
娓美索性往电灯柱上一靠,作一个撩人姿势。
工作人员全部匿藏好了。
娓美开始做戏。
她截住一个中年男子。
“先生……”
那人并不相信她,可是想了一想,还是给她叁十元与一张名片。
长得漂亮,就是有这个好处。
第二名,是位同龄女性。
那位女士笑了,“派出所在附近,你该速速报。”拒绝上当。
娓美刚想物色第叁名善长,电光石火之间,有人打横窜出,动作快若闪电,一手抓住她手袋肩带,大力一扯,手袋到手後飞奔。
娓美被大力拉倒在地,慌忙中大声呼叫,“抢劫!抢劫!”
说时迟那时快,身边即时窜出一名男子,飞身扑上急追。
工作人员也自匿藏之处奔出来,报警的报警,急救的急救,忙作一团。
幸亏穿着长裤,不过膝盖仍然跌得开花。
摄影师是唯一没有离开岗位的一个人,忙着拍摄劫案实景。
娓美还在喊:“追,追。”
“追什麽,皮包不及性命重要。”
可是那边厢那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已经押着疑犯回来。
此际,察亦已经赶到,立刻接收了疑犯。
娓美抬起头。
她轻轻说:“我的英雄。”感动得双目通红。
那勇士笑了,粗眉大眼,雪白牙齿,气定神闲。
他问:“在拍戏?”
“是,在拍戏,不过,这贼是真贼。”
“你是女主角?”
“不,我是临记,不不不,我本是副导演。”
人群挤拢,有人叫娓美。
娓美一转头,就不见了她的英雄。
警察跌足,“重要证人怎麽跑掉了?”
真的,娓美好惆怅,对,怎麽走掉了?
娓美到医院敷药後返回公司。
上司来慰问她。
她说:“现在,调我到任何部门去都不怕了,新闻组如何?战地记者亦可胜任。”
过两日,遇劫片断原装放映。
倒楣劫匪面目清晰入镜。
但英雄却拍不清楚。
电视台宣布:“这位先生,我们愿意赠送纪念品给阁下,请前来联络。”
可是,人家做好事,不一定盼望回报。
那皮包是真的,里头的确装着娓美的血汗钱、信用卡及身份证。
千万别以为是拍戏那麽简单。
戏如人生。
已经拍摄了那麽多集,顺顺利利,轮到她客串,好,麻烦来了。
人家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她主持正义的。
歹徒身边藏有利刀一把,随时出动。
每天黄昏,娓美都到接待处电话间询问:“有无消息?”
答案都是“没有。”
娓美有说不出的惆怅。
那时该把他一手抓住。
左手挣月兑抓右手,右手滑掉抓左手。
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人长得也端正,跑路姿势似飞跃的羚羊,怕是运动好手。
男伴,毋须富有或是出名,至要紧有爱心有责任感。
适龄的四方仁人君子实在不少,可是符合上述简单条款者则绝无仅有。
对了,那爽约的模特儿戚喜喜去了何处?
场记这样说:“她现在不是戚喜喜了,她已叫戚哈哈。”
“为什麽?”
“找到大老板啦,前天有人在香奈儿专门店看到她,一次过结帐叁十八万。”
“哗。”
“还同你做临记?”
“我的演员费还没收到。”
“所以,清白的钱不好赚。”
娓美笑,“你的醒世恒言也真多了一点。”
“听说,你要求调到新闻组去?”
“只听说有新闻精英,你听过有谐趣精英没有?”
“人望高处,信焉。”
“可是盼望归盼望,上头不睬我。”
“可是我听传言,你要升导演了。”
“嘘。”
“怕什麽,老林会被调到戏剧组去。”
“那麽,他也升级。”
“明升暗降。”
接着叁两个星期,导演牢骚特多。
||“长江後浪推前浪,一下子盖过我们,叫我跌跌撞撞,踉跄不已。”
“前辈不是尊称,乃系讽刺,叫你前辈,你好退位让贤了。”
“人会念旧?不是你提拔他,而是他自己有出息。”
娓美佯装听不见。
接着,上头宣布她升级接管节目。
出头了。
坐在导演椅上,有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感觉,可是表面上一点都不露出来,表情语气仍然同从前做助手时一模一样。
娓美至恨那种一朝得志,语无伦次之人,又稍有地拉,即玩政治,急急排挤他人之徒。
她决定绝对不犯类似错误。
“你已经上了电视”变为长寿节目,都会开始流行“你以为你上了电视”口头,成功。
可是当日英雄全无影琮。
人海茫茫,何处去找。
娓美在工馀时常嗟叹升级容易知己难觅。
只得埋头工作工作工作。
抬起头来之际,只觉天已老,地已荒。
寂寞的一颗心,不知如何处置。
一个不小心,被那种无良的人一手扔到街上,血淋淋指着嘲笑,“神经病,自来骚,交心哩,谁稀罕!”
见过大意的女友,心被挖走,从此眼大无神,心神恍惚,呵,可怕。
娓美用手掩住脸。
“导演,导演”,所有导演均没有名字,谁敢直呼导演芳名?
娓美醒觉问:“叫我?”
“是,导演,请来看,剧本上有极大矛盾。”
娓美即时与编剧联络,听那才子发牢骚。
“一星期写十二小时的电视制作,还希望精彩绝伦?”
“可是,总得及格。”
“及不及格是私人偏见,你可以把当今收入最高名气至大的作家踩得一文不值。”
“我不会那样盲目。”
“因为他不是你的编剧。”
“拜托你,别顾左右言他,小宋,把本子改一改。”
“拍闹剧似你这般认真诚少有。”
“是,我做什麽都如此紧张。”
“有好处吗?”
“如果我是撰稿人,努力会使我日後不致沦为老稿匠。”
“去你的!”
娓美哄撮他,“乖乖把本子改一改,将来成了名发了财,请我们大吃大喝。”
“你见过开平治五○○跑车的文人没有?”
“说你是井底蛙真不错,谁在报上捱批捱斗至多的,谁便是那个幸运者。
编剧小宋长长吁出一口气。
“努力加油。”
“写这种剧本,一辈子不出头。”
“一个人需敬业乐业。”
“你升得快,自然对人生充满希望。”
“放下电话,努力工作。”
娓美没有工馀时间,廿四小时应召,习惯了,也不觉什麽不妥。
一日,下班,车子停在斑马线上,见一年轻男子紧紧拉着女朋友的手走过,生怕人或车会挤到她似。
娓美同身边的同事说:“看到没有?”
“看到。”
“该刹那,这女孩自临记燮为主角。”
同事亦感慨,“那当然,稍後成为人家的妻子、母亲,甚至是祖母,均地位超卓。”
“我同你,始终是人间大临记。”
同事骇笑,“喂,王娓美,缘何如此自卑?”
娓美也笑了,“最近情绪低落。”
“是太累了吧,你需要放假。”
那日回到公司,接待处说:“王导演,有人打电话来说,他是当日替你追回手袋的英雄。”
娓美眼睛发亮,“有无留下电话号码?”
“有,在这裹。”
娓美兴奋得双手冒汗,正要拨过去,被助手一手挡住。
“慢着。”
“为什麽?”
“兵不厌诈,让我们替你过滤过再说。”
“这不大好吧,人家会怎麽想。”
“你打算在什麽地方与他相认?”
“请他来公司员工餐厅,自己人多,最安全。”
电话接通,助手与那人说了两句,约好时间。
“他说他一小时後可以来到。”
“那麽快?”
“值得怀疑。”
“他有什麽样的声音。”
“声线也太稚气。”
娓美仍怀着一丝希望。
时间到了,她在员工餐厅静候。
只见一名少年带看他的女朋友探头探脑进来找王娓美导演。
但是心底也不期然升起一阵失望的惶。
那少年尴尬地说:“我们混进电视台是想看明星拿签名。”
娓美一本正经地说:“可是,说谎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值得原谅。”
“求求你,反正我们已经进来了。”
娓美叫来护卫员。
“送这两位出去。”
“导演||”“不用多说,帮你,即表示欺骗可以达到目的,下次请循正途。”
助手过来,“这些少年,净对看明星有兴趣。”
“你小时候呢?”
“我也剪过画报印花索取过明星照片。”
“後来呢?”
“照片全被严肃的母亲扔掉。”
“那真是做母亲的全盛时代,一家之主,皇后似,掌生杀大权,有权管孩子课馀兴趣。”
“可不是。”
娓美抬起头,“那样好的少年时代都会过去。”
大家忍不住嗟叹。
“而我,永远不会与我那英雄重逢。”娓美几乎没哭出来。
“也许,那人与你想像有很大的出入,可能,他家里乱成一片,从不打扫,又或者,他晚上专扯鼻鼾,又或许他会是名大男人沙文主义者,他母亲既噜苏又苛求,更可能他是有妇之夭,已有叁名孩子。”
娓美不出声。
“当然,在狗一般的生涯里,有点精神寄托,也不是坏事。”
娓美看看钟,“开工时间到了。”
这已是最後一辑最後一集。
拍完这一集“你已经上了电视”,娓美将调升到戏剧组去。
她盼望了好久的事终於成事实。
算一算,入行已有叁年多,或是说,入行只有叁年多。
电视台是谋求出身之地,并非终老之处。
需在当红之际谋求更佳出路。
那一日,他们又来到街头。
工作人员都表示不舍得。
“喂喂喂,”娓美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听到导演的忠告没有?开工!”
场记忽忽报告:“导演,临记没来。”
“什麽?”
“是模特儿李玲玲。”
“把这名字记下来,永不录用。”
“是,导演,但是,今日不能拍摄了。”
娓美说:“找个女生顶替呀。”
场记十分尴尬,“导演,今日我们这组只有你是女生。”
工作人员迸笑边鼓掌。
娓美一怔,“我才不会客串。”
“导演,最後一集,留作纪念。”
“天意注定。”
娓美只得叹口气,“这是什麽世界?换了是个男导演,也需充作醢记?”
“男导演是爱莫能助。”
地球上最会说话的精灵鬼统统聚集在演艺界。
“化妆,服装,还不快来侍候?”
打扮停当,娓美照镜子。
“老多了。”她摇摇头。
“更年轻漂亮才真。”助导急急称赞。
靓妆的娓美佯装拖着叁大件行李,无法抬上计程车,看有否途人愿意帮忙。
随後,她又会换上素衣着,戴上眼镜,扮老姑婆,看男士们反应如何。
两者待遇之差别,足以使观众笑着嗟叹。
果然,漂亮女子招来无数男士笑着帮忙。
可是,素妆的她却站在路边老半天无人理睬。
正想以一句世态炎凉收工之际,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说:“小姐,可要我帮你?”
声音好不熟悉,娓美一抬起头,张大嘴合不拢来,“呀,是你。”
你说巧不巧,那人正是它的英雄。
那人也认出了她,“又是你。”
“是,”娓美傻笑,“你又来救我了。”
“今天又是拍电视?”
“是。”
“你又担任临记?”他用手擦擦鼻子笑。
“未请教尊姓大名。”
“孙日升。”
“电视台找你,你为何总不现身?”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边有人叫:“导演,收工没有?”
对方颔首,“你升了导演,恭喜恭喜。”
“喂,同我们一起去喝杯茶如何?”
“我||”娓美鼓起勇气,“不是太太不准吧。”
“我还没有结婚。”
娓美向助手挤挤眼,再接再励,“已是下班时分了。”
“我是一间书店老板,位就在对面。”
娓美说:“我们慢慢谈。”
她是导演,她有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