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 第六章

作者 : 亦舒

不知几时开始,乃娟已经倚赖他的关怀、问候、陪伴。

她熄灯休息,半夜醒过几次,石膏手臂叫她难以转身。

清晨听见门钤,急急开门,好象觉得是李至中送白粥油条给她。

打开门,原来是有人找错门牌。

乃娟惆怅。

她呆立在露台上,看着雾港景致。

碧好的电话又响了。

“有人不肯走,一定要见到你为止。”

乃娟诧异,“这样诚心,不用上班?”

“吴小姐,今日星期天。”

“呜。”

“来,有个客人还没走,你来见一见。”

“通宵达旦那样玩,不会是好人。”

“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是男是女?”

“吴小姐,你说呢,以你专业知识,一个女子会不会那样倾慕地等另一个女子。”

会是李至中吗?

“给我半小时。”

“十五分钟。”

“马太太,我光是单手洗脸就得十五分钟。”

到了马家,客厅内空气清新,马氏伉俪精神奕奕迎上来,身上还有肥皂香,甚幺通宵达旦都是假的借口。

“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乃娟看见一个男子背着他们坐在露台上,白衬衫卡其裤,她有一丝宽心,李

至中,是无处不在的李至中。

那男子站起走过来,身型比李至中高大得多,乃娟失望。

只听得碧好说:“乃娟,这是利家亮医生。”

谁,她有无听错?

利家亮?

她愕住。

利家亮怎幺跑到马家来了?

高大英俊的他走过来笑说:“我一早就该向你自我介绍,乃娟,认识你是一种荣幸。”

乃娟盼望利家亮过来说话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她又不觉那么欢欣。

只听到一把小小声音说:“喂,乃娟,你梦想实现了,还不喜心翻倒?”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唯唯喏喏点头微笑。

心里想,谁同这英俊小生走一起都会自惭形秽。

不因羞涩,而是实在无话可说,乃娟没有开口。

佣人捧出丰富早餐,气氛才缓和起来。

乃娟观察利家亮:一个漂亮的人,无论做甚幺都好看,他代主人照顾一只手的吴乃娟,在石膏手臂上签下名字,都挥洒自如。

石膏上已有廿多个签名。单单少了李至中三字。

吃饱后乃娟略为松弛,碧好打一个呵欠说:“你与家亮出去找节目,我们累了,想打个盹。”

利家亮说:“逐客了,乃娟,我们识趣走吧。”

他顺理成章地拉起她的手告辞。

乃娟梦中握过他的手多次,感觉熟悉,已无兴奋。

他说:“其实我们一早见过面。”

“是,”乃娟坦白,“在社区中心泳池边。”

“我一早看到你,不知怎地,那么多人,那么嘈吵,你的眼睛仍然宁静晶莹,不受环境影响。”

乃娟心想李至中从来不会发这样好听的话。

“你也为中心服务?”

乃娟笑笑。

“听一位朋友说,你在泳池更衣室帮着打理老太太。”

也是李至中编排的吧。

“人老了,腰身僵硬,手指不灵活,连鞋袜都穿不上。”

他问:“有无想过老了会怎幺样?”

他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多运动到处走,事事动手参予,千万别做老佛爷,看书、旅游、用脑筋。”

“一听就知是好计划。”

她说一句他赞一次,乃娟笑了。

他开了车门让她上车,带她到一间私人会所。

“这里是本市最多藏书的私立儿童图书馆。”

乃娟最热衷逛图书馆,也是李至中告诉他的吗?

他陪伴她一整个上午,直到医院召他回去。

乃娟说:“我们改天再见。”

“乃娟,你可有兴趣参观我工作?”

乃娟骇笑,“你是医生,你的工作是做手术。”

“你怕血?”

“不,我胆子比较大,但是,移动头骨的手术,毕竟骇人。”

这时-有几个漂亮年轻女子过来与他打招呼。

莺声呖呖的她们不约而同佯装看不见乃娟。

利家亮并没有为她们介绍乃娟,但是他的手一直拉着她的手。

少女们觉得无趣,逐一散去。

接看,又有一对母女走过来。

这次,利家亮态度慎重得多。

他在阳光下仔细观察那女童的脸。

乃娟知道那是他其中一个病人。

那女孩约十二三岁,下颚长得异常,右边完全塌下,想必不能咀嚼食物,同时,日常一定得忍受奇异目光。

利家亮安慰她几句,同乃娟说.“小沅桦下星期三做手术。”

母女走开了。

他说:“那么,明日我来接你上班。”

乃娟发呆,“甚幺?”

“乃娟,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不用那样激进,彼此留一个空间。”

“我又没说要跟你上班,陪你开会。”

乃娟笑了。

梦境成真,值得高兴。

回到家,碧好的电话追至。

“利家亮怎样?”

“十全十美的一个人,不知拿甚幺去配他,齐大非偶,普通人至好配普通人。”

“你是现今世上唯一不想高攀的人,下次我给你介绍钟楼驼侠。”

“你怎知道我爱煞雨果这本名著-真是所有喜读小说的人的至爱美女、畸人、恶霸、神秘哀怨的身世、阶级斗争……”

“喂!”

“碧好,我会好自为之。”

碧好挂电话。

大家都关心她这个孤女。

乃娟出门去探访智能的谌教授,想从她意见中得到忠告。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谌教授在家,但是,她脸上包扎着纱布。

乃娟吃惊,“教授,你也受伤?”

师徒二人如从战场返来。

谌教授轻轻说:“坐下慢慢说。”

教授眼角瘀肿青紫,乃娟忽然明白了,教授刚做过矫容手术。

为甚幺?乃娟一直以为教授是唯一愿意优雅地老去的女子,以她的智能能力,何必用人工把脸皮拉紧。

教授看着徒弟说:“我知你在想甚幺。”

徒儿不出声。

师傅也是人,也爱美,也恋昔日容貌,有何不可。

乃娟微笑,心中释然。

“这下子你的伤臂可出名了。”

师傅亦是凡人。

她的智能,不过是凡人丰富的生活经验而已。

乃娟坐了一会便告辞了。

她没有再提及自己的心事,师傅已无暇照顾她。

出来时看见有人驾着一辆黑色房车停下,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大束鲜红色玫瑰花走下车到谌教授家门按钤。

乃娟退到一边,静静观看。

呵,怪不得,原来是异性的魅力。

那样俗艳的花束,许多女子平日会嗤之以鼻:没有更好的追求伎俩了吗,但是当有人真的抱着玫瑰花站门口按钤,当事人仍然会觉得震荡。

门打开,那男子进去,门又关上。

乃娟觉得走得及时,晚一分钟都太迟。

谁会想到教授的独身生涯会有这样巨大转机。

那束红玫瑰的彩色直印到乃娟的脑海里去。

如果真有异性送花给她,她愿意是小小束白色茉莉或是紫色毋忘我。

那一晚她没睡好,谌教授的转变给她很大震荡。

第二天一早,利家亮在楼下等她,送上一束钤兰,“早。”

乃娟低头嗅花,深深吁出一口气。

原来,梦想真会实现。

趁开会空档,乃娟轻轻问同事洪本才:“女性是否一定要结婚生子?”

洪君不加思索地答:“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可是今日女性已能照顾自己。”

“我们渴望家人爱惜关怀,人类构造如此,与学识才智收入无关。”

乃娟沉思。

洪君微笑,“善待追求者。”

乃娟腼腆。

“这幺多同事,只得你一人未婚,乃娟,你要加油。”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乃娟回到办公室,已经有人在等她。

她微笑说:“是孙先生太太吧。”

孙太太轻轻问:“这里一室幽香,是甚幺花?”

乃娟指一指案头小小束钤兰。

“这幺小的花,这幺清香?”

乃娟点点头。

“这就是圣经中说的谷中白合花?”

孙先生咳嗽一声,提醒妻子不要多讲问话。

孙太太这才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

“不要紧,轻松点好。”

孙先生开口:“我们之间,最大问题是子女。”

乃娟说:“子女教养问题另有专家。”

“吴小姐,我们想你帮忙解决我俩对子女教养方式的分歧。”

“呵孩子没问题,你俩有问题。”

“正是。”孙先生有点尴尬。

孙太太有点无奈,“他童年比较困苦。白幼生活贫乏,故此在物质上对孩子们比较纵容,但是,他要求顶级成绩,时时问子女:『为甚幺不是一百分?』叫孩子们吃不消。”

孙光生说:“我太太甚幺都好,何是慈母多败儿,子女稍有不悦,她便心如刀割,一切顺从。”

孙太太说:“子女不是敌人。”

“你要严格一点,我在外工作,家里靠的是你。”

“天天打骂,有甚幺意思。”

“你立场不够坚定。”

孙太太看向乃娟,“吴小姐,你一定觉得好笑吧。”

“不不,沟通一下也是好的。我们这里每星期三晚上八至九时有专题小组讨论这种问题,欢迎参加。”

孙先生说:“我们夫妻感情因此大差。”

乃娟说.“请恕我说一句:你们太紧张了。”

孙太太答:“他紧张,我才没有。”

“孙太太,孩子们多大?”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十三、十二、十一岁。”

“你太过着重童年自由,也是一种压力。”

“甚幺?”孙太太跳起来。

孙先生露出一丝微笑。

孙太太发怔,“是,我自幼家庭甚严,少女时期,人人穿短裙短裤,家母却不允我跟风,我到廿一岁才第一次约会,自觉损失甚大。”

孙先生笑,乃娟也笑。

孙太太说:“是,我的碓希望子女自由自在。”

“当心过犹不及啊。”

孙太太叹口气,“真没想到教养子女这样艰难。”

乃娟说:“紧张就难,不紧张就不难。”

孙太太问:“应该怎幺办?”

“各人尽力而为罢了,千万勿听专家闭门造车,他们此刻流行把儿童尊为天神,一点得罪不得,父母似奴隶般事事要鞠躬尽瘁,你想想,有无可能?”

孙先生沉默了。

半晌他说:“吴小姐将来一定是个好母亲。”

“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见人挑担不吃力,事非经过不知难。”

“吴小姐,以你说,测验考试竟不必拿一百分?”

吴小姐看看孙先生。“一百分不是一切,功课当然要好过及格一点点,轻松平常做到八十分,或七十分,胜过流汗抽筋痛苦地做到九十分,你说可是?”

孙先生低头,“我只读到初中。”

“忘记你自己,他们是独立的生命,别把你的盼望套到他们身上。”

他俩面面相觑。

孙太太黯然,“为子女已经吵足十年。

“那是段很长很长的日子,你俩不觉损失惨重?”

“他天天下班回来筋疲力尽,还要坚持问功课,子女答得稍慢,便大发雷霆,全家捱骂,说些甚幺身在福中不知福之类的话,孩子们不知多反感。”

孙先生忽然哽咽,“我——”

乃娟微笑,“放心,他们一定会升上大学。”

孙先生问:“你怎样知道?”

“你那样关心他们功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读多几年书,可以少吃点咸苦。”

乃娟声音转得柔和,“孙先生你大概误会大学文凭是世界之匙,开启顺风顺水之门,这并不正碓,读书目的是进修学问,拓阔胸襟,但是人生所有烦恼不多不少永远追随,只不过学识涵养可以使一个人更加理智冷静地分析处理这些难题而已。”

孙先生看着乃娟,“吴小姐说得真好。”

孙太太把了女最新成绩表递给乃娟看。

“哗,”乃娟赞叹,“七个A,六个A,全是一级荣誉。”

孙太太叹气,“全靠打断尺教出来。”

乃娟骇笑,“这幺厉害?”

“今日的孩子哪会打开书包自动做功课!”

“我亦曾听其它家长如此抱怨。”

“吴小姐,你小时怎样做家课。”

“我?”乃娟笑看回忆:“生字自动写十次,熟字写五次,所有当天笔记读至会背,一切功课尽快做好,准时交卷。”

“哎呀,这样一个好学生。”

“孙太太,你说得对,不过是一名好学生而已。”——

有一句话乃娟不好意思说出来:这又不会保证任何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时间到了。

孙先生太太站起来告辞。

乃娟把那一束小小钤兰送到她手里。

孙太太惊喜地道谢。

乃娟去查看电邮。

没有李至中。

她垂下头,他仍在本市,抑或已经回到硅谷。

中午,她到书店去寻人,或是意图碰一碰她想见的人。

她轻轻坐在儿童图书角落的小凳子上,凝神听一个写作人朗诵作品。

说的是一个小女孩训练金毛寻回犬的故事。

乃娟不知多希望一回头,那人就在孩子群当中。

但是到完场都没有看到那熟悉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乃娟的头不知垂得多低。

彼此都那样倔强。

高傲的她有一-那想主动去找他。

她知道他的住址,可以不顾一切走去敲门。

“我原谅你。”

可是,来开门的他脸容尴尬。

然后,门内传出一把懒洋洋怪性感的声音:“至中,是谁来了?”

是个艳女,穿血红色锻子睡袍……

幻想到这里,乃娟气馁。

无论怎样绝望,都不可以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跑到别人家去敲门。

孩子们已经散去。

作者向乃娟微笑。

“很高兴你喜欢拙作。”

“呵,是,请签名。”乃娟递上一本书。

她拿着书出去付款。

“乃娟!”有人叫她。

她欣喜地转过头去,可是终于等到了?

那人原来是碧好。

“人生何处不相逢。”碧好笑咪咪。

“你也来书店,打麻将不怕输?”

“我来买心灵鸡汤丛书。”

乃娟笑,“真有文化。”

“喂,”碧好不服,“开卷有益。”

“你说得对,来,我帮你去挑。”

“乃娟,有朋友想买几本性教育图书教子女。”

“啊,过来这边。”

“乃娟,甚幺都难不倒你。”

“这本『我的身体』,少女必读,文字幽默,从洗头沐浴到应付脸庖月事都图文并茂教导讲解。还有这本『婴儿不由鹳鸟送到家中』也是好书。”

碧好微笑,“记得我们少女时期吗?”

“真黑暗。”

“家母不知想瞒我到几时。”

“一生,到了廿岁才知道子宫在甚幺位置。”

她们在咖啡座坐下。

“生理倒也难不到我们,自己的身体,终有一天慢慢模熟,最惨是心理上一点准备也无,一直以为结婚是一个结束,而事实刚相反,那是一个开始。”

乃娟自嘲:“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碧好笑,“乃娟我爱你。”会取笑自己的人都可爱。

“你为甚幺特地到书店来找我?”

“乃娟,实不相瞒,我与马礼文有争执,故出来散心。”

“又是为钱?”

“是他的子女。”

“多大了?”

“十岁与十二岁。”

“不能爱屋及乌吗?”

“谈何容易,他们不是一对可爱的孩子。”

“天下本无听话的孩子。”

“我现在想连这间破屋都一并放弃。”

“嗯。事态严重。”

“是,他前妻,他与前妻生的子女,以及这三个人带来的烦恼,我都觉得厌恶,他们光是要钱,随后又索取关怀,渐渐侵占了我的生活。”

“你一早知道他结过婚也离过婚。”

“离婚不是一刀两断吗?”

“有些人分了手反而像好朋友。”

“马礼文与前妻就是这样,电话往来不绝。”

“你想我与他谈一谈?”

“拜托你了。”

“你想怎幺说?”

“羡慕你独身,请告诉他我想独自到伦敦去住一年。”

“这等于分居。”

碧好想一想,“他可以跟着来,我家在雪莱区有房子,只不过,他的子女不受欢迎。”

“你不能要求他与子女断绝来往。”

碧好微笑,“若非我经济富裕,那几个孩子可占继母的便宜,他们早与马礼文生疏,他利用我人力物力去笼络子女。”

“碧好,你胡涂些好不好?”

碧好苦笑,“也许,日益清醒,是因为不再喜欢他。”

原来当事人自己也很明白。

碧好说下去:“一段婚姻后边多了三个人,他觉得热闹,我觉得寂寞。”

而且,他已经有孩子,不想再添人口,但是碧好仍然想做母亲。

“你怎幺看。”

乃娟反问:“你以为我是离婚专家?”

“乃娟,请给我一点意见。”

“当初经过那么多:”

“乃娟,再救我一次。”

乃娟说:“幸福是双方配匹的一种感觉,因人而异,彼此智力、学识、兴趣、生活目的相同?才会开心,如有分歧,自然不悦。”

碧好细细咀嚼这话。

半晌她说:“乃娟,配合的确是内心感觉,而不是外表合衬与否,千万不要贪一个人的外表条件,可是这样?”

乃娟一震。

她怔怔思虑这番话。

“乃娟,你在想甚幺,这一阵子你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何故?”

乃娟勉强笑,“我正金睛火眼,听你细诉,怎幺又怪起人来。”

碧好叹口气,“你们总觉得我甚幺都有,无病申吟,不予同情。”

乃娟微笑,“你讲对了一半。”

她们离开了书店。

碧好把手臂绕着乃娟臂弯,两人往银行区看橱窗。

“看,已经比从前逊色,仍然是一个繁华锦绣地,正是五光十色。百货林立,你说得出的应有尽有,说不出的也堆得满坑满谷。”

“人在这种物质都会特别容易堕落。”

乃娟说:“那看一个人的定力如何。”

“乃娟,这一点,大家都佩服你。”

乃娟站停在一间时装店前,看着彩色斑烂,衣不蔽体的设计,“不适合我,乐得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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