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是施秀升前来解围,拉月兑女儿的手,小孩子尖叫数声,终于放开,被父亲提着臂膀,双脚离地带回屋内,关上了门。
我发动引擎。
但国香又过了约莫十多分钟,才过马路来,没有即刻叫车。
她完全没有发现我,我把车缓缓开动,跟在她身后,离开了玫瑰径。
已经九点了。国香像是没有意思回家,一直低头踱步,这女人,举手投足都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光是背影已叫人心醉。
“国香。”
她没有听见。
我把车子驶近一点。“国香。”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没有太大的惊异。
“回家去。”
她牵牵嘴角,微微笑,“无家可归。”
我双眼润湿,“国香,让我们共组一个家庭。”
她在车外不语。我开启车门让她上车。
“我还想散一会子步。”国香说。
“快下雨了。”
她抬起头,看看紫蓝色的天空,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盛国香一向不肯展览她内心世界,终于以上车结束这一次外游。
意外等着我们。
甫到门前,就听到乐韵悠扬。
我三分惊喜七分担扰,转头说:“林自亮回来了。”
屋里面嘻嘻哈哈,海伦爽朗的笑声不难辨认。
国香却已变色,“我不进去了。”
倨傲的她的确无法以此刻特殊身份与我兄嫂打成一片。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刚在这时候,大门打开,我俩忙不迭躲避,只听见海伦吆喝着问:“林自明,是你吗,鬼头鬼脑,干什么?”
国香跟我说:“我到母亲那里去。”
我与她匆匆转下楼梯,“我送你。”
这是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海伦在楼上苦苦相逼,“林自明,好,在大嫂面前弄花样!”
我轻声对国香说:“对不起。”
国香微笑,“你们一家人好不活泼。”
大哥的声音:“你肯定是他?咦,车子停在楼下。”
国香说:“你上去吧。”
“这怎么可以。”我仍拉着她手。
“今日实在累了,不想见人。”
不等我再说什么,国香已跳上街车。
我没能给她一个家。
在楼梯转角,林自亮一把拉住我,“果然是你。”
海伦也过来,“我们结了婚。”
这段日子,我与国香都各有牺牲,吃足苦头。
“恭喜恭喜。”
海伦斟一杯酒给我。
林自亮问:“我发现家里有女客的衣服。”
海伦说:“我们,以后不准净用‘我’,什么都要以我俩为准。”
林自亮问:“她真的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
海伦说:“冬天的衣服都在,想必有长久计划。”
林自亮接着问:“你成功了?”
海伦又问:“慢着,人呢?”
自己兄嫂,不必隐瞒,我说:“明天就出去找地方搬。”
海伦用手按住我,“哎,不必,我才不住这里,不过是回来陪林自亮收拾东西,我可住不惯陌生地方,林自亮将搬到我处。”
我喜出望外,“真的?”
林自亮无奈,“海伦不喜欢这里的装修。”
海伦掩着嘴,“沙发配窗帘,墙纸配床罩,硬邦邦,像土产电影布景。”
我说:“海伦,可是你家那么小。”
海伦说:“挤一挤嘛。”
林自亮并不觉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地看着海伦笑,陶醉得叫人肉麻。
他们捧着酒杯走到露台去了。
我即刻找国香。
师母说:“她没来过。”
我一颗心提起来。
“你们有龃龉?”
“不,大哥大嫂回来了。”我说。
“慢着,门铃响,对,是她到了。国香,林自明找。有话明天说?”师母又回来,“你听到了?她看上去十分疲倦,老了十年。林自明,小伙子假装有气质通常爱扮个憔悴样,这不打紧,睡一觉把胡髭刮净又是一条好汉,我担心的是国香。”
师父回来以后,师母风趣得紧,都不似上了年纪的人。
“流离失所,到处为家,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明白。”
旁边传来师父的声音,“你同他说什么,是国香失算,关他啥事。”
“明天我来接她。”
海伦出来拿冰块,“女朋友呢,不是怕难为情吧?”
我再也无力嬉皮笑脸,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处处人月团圆,唯独斯人憔悴。
海伦进来,“有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说:“有能力叫她出来,却无能力照顾她。”
“开头的时候总有困难误会,需要一段日子克服。”
“真羡慕你同林自亮。”
“你不知道我们作出多大的让步。他说他让我,我也说我让他,奇怪,双方退无可退,当中却不见空隙,有时还觉得透不过气来,你说怪不怪?”
“你们当中可没挤着一大堆闲人。”
“是,没人追我,没有比较,死心塌地,”海伦向我挤挤眼,“小老弟,你去问问林自亮要击败多少闲人才能同我结婚。”
“那不同,他那斗争是光明正大的。”
“对,你的痛苦最要命,你的相思最缠绵,你的人格最高贵。”海伦以她一贯潇洒的、玩世的、避重就轻的语气讽刺我,随即大笑起来,前仰后合,也不顾眉梢眼角是否露出皱纹。
林自亮就是爱她这一点,对海伦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放在肩上一耸耸掉,练成这种能耐真不容易。
“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小明,我会先努力事业,再谈其他。”
我说:“但是我忽然看到了盛国香。”
海伦说:“视线是可以控制的,小明。”
“幸亏盛国香不像你。”
海伦一怔,“是吗,呵,那多好。”
成熟大方的她一点没有计较,拍拍我的背,转身出去。
这些日子里,出口伤人成为我的看家本领。
“海伦,对不起。”
“做小弟总得有些特权。”她笑。
看看林自亮的眼光多么好。没到十分钟,海伦还替我出净一口乌气:施峻这小家伙打电话来,没想到碰到定头货,海伦阿姨与她白相起来,好好地教训她一顿。
施峻习惯对我叱喝:“叫妈妈说话。”
海伦与她计较,“妈妈,我也是人家的妈妈,你是不是要同我说话?”
施峻急,“你是谁,快叫我妈妈。”
海伦啧啧连声,“妈妈没教你与人说话要有礼貌?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得加个请字,或说谢谢。”
施峻把话筒交给施峰,做姐姐的说:“请盛国香女士。”
海伦笑,“你怎么不早说,盛小姐不在。”
“你是谁?”
“咦,你知道号码,怎么反而问我是谁,我当然是此间主人。”
“我母亲呢?”施峰开始怕。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你,我例不为粗鲁不文的人服务。”
施峰说不过她,只得挂上电话。
林自亮说:“会不会过分。”
“这孩子已经有十多岁了,她完全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呼呼喝喝地拿林家的人来出气,算一算,小弟不过比她大十年八年。”
“别夸张。”
“看得出小弟很受了一点儿委屈。”
“他在修练爱屋及乌,自然有所牺牲。”
海伦说:“我真弄不懂,为什么小弟一定要证明他会比她们生父更体贴,为什么要对她们怀有歉意,林自明又没有绑架她们的母亲。”
“别让他听见,我们到露台慢慢说。”
他们拉上玻璃门,电话铃再响,外头也听不到。
是施峰,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常客气地问:“盛国香在吗?”
我说:“她到你外婆家去了。”
“啊?”
“不过这么晚了,拜托你给她机会休息,不要再惩罚她了,夫妻间的事十分复杂,不是第三者任意撬一撬便可败事,”料施峰听得懂这番话,“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不希望你净图破坏。”
施峰是隔了一会儿才挂上电话的。
我走到国香的房间去透口气,顺手开启她的电脑,看绿色的文字与绘图一排排跳动,然后又关掉,百般无聊。
没想到书房有一只窗在露台隔壁,我还是听到兄嫂的对话。
“小弟是很天真的。”
“她这样出来,也委实感动了他。”
海伦说:“又不是回不去,也不见得是第一次,你真相信一个成年女性会得不经大脑轰一声放弃所有跟一个小伙子去生活?”
我呆住。
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来看过这件事。
林自亮也怔怔的,“我关心的只是小弟。”
“整件事最吃亏的是他,人家夫妻早有默契,所以我从来不做第三者,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背只大黑锅,弄到最后,人家是浪子回头,第三者往往恶有恶报,血本无归。”
“不会这样吧。”
“你看着好了,一声‘多谢你给我一段永志难忘的感情’,就可以漂亮地结束整件事。”
大哥默不作声,显然没有异见。
我在书房中听得浑身浑脑是汗。
海伦轻轻说:“早十多二十年,许多无知少女有过这种经验,现在多好,轮到无知少男。”
大哥说:“看开一点儿的话,林自明也没有损失,暑假闲着也是闲着。”
“小朋友却想结婚。”
“你以为他这么可爱!他也是老手。”大哥护着我。
声音渐渐低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我伏在书桌上,胸口像上螺丝,一下紧一下松,难受得很。过半晌,心像是瘫痪,不大活跃了,反而冷静下来。
清晨,赶在上班之前到盛宅。
国香正开门出来,卡叽裤子,白衬衫,头发还是濡湿的,出乎意料的神清气朗,微微一笑,昨夜仿佛睡足的样子。
“我来接你回去,大哥另外有地方住。”
她不置可否,国香老是沉默,叫我打哑谜。
“要是不喜欢,今日一下课我就另找房子。”
她低头上车,仍然保留那个微笑。
我不心息,垂死挣扎,“父亲有款子剩下,我可问大哥要,你同施秀升离婚吧。”
她看着车外说:“暑假过去了。”
我陡然收声,车厢内却还似留有我刚才慷慨激昂的陈词,余音袅袅。
国香说:“不会有结果的。”
轮到我沉默下来,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
国香言语忽然流利起来,“这些日子,一直要你照顾,我实在不擅持家。”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浑身惨痛,呆呆看住她。
“也没有必要再弄多一个家,我的家你的家我们的家,什么都找不到。”她叹口气。
“不!不能前功尽废。”
“你尚有何主意?”
“慢慢我会有能力,你要给我机会,我们两人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的孩子。”
“那么眼光应比孩子远些深些。”
“你根本不在乎,对你来说,这是夏季罗曼史!”
她抬起眼来看着我,有丝诧异,像是奇怪林自明这个人居然可以如此丑化一件本来是美好的事。
国香面孔上表情瞬息又平静下来。
“不要离开我。”
“送我回学校,大家都要迟到了。”
“一定还要回学校?”
“是,一定要回去。”
“国香,同我说,我到底排第几:家庭、工作……你说。”
“多么孩子气的问题。”
“说,一定要你说。”
她想了一想,“绝对在我自身前面。”
“不。”我疯狂地大叫起来。
“我根本没有地位,从开始你就立心同我开玩笑,你——”我像失恋的少女般痛哭起来。
情绪激动得完全无法宣泄,我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我留不住国香,要尝到得而复失之苦,只会得瞪大眼睛看住她。
精魂缈缈出窍,回到十多年前,母亲过身那一日。本在家做功课,噩耗传来,接我们赶去医院,大人着我换衣服,我恍惚地套上裤子,忘了上衣,穿着棉背心就去了。
母亲在病床看见我,微微一笑,就撒手而去,我扯住她手不放,与医生护士拼命,直嚎哭,他们只得替我注射,把我送回家。
林自亮说我直哭了一年,结果没法子,把我扔到外国去完成中学。
今日好比那一日,母亲临终时一切细节都在我心中重现,我记得那个笑,国香此刻嘴角的笑意与母亲的一模一样,实在是无奈,实在是不得意,实在是不舍得,但是母亲不得不去,国香你呢?
身边传来师父的声音,“国香,你先走,我来照顾他。”
我踉跄地下车,看着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走,废气喉管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我挣月兑师父的手,靠在墙上喘息,过一会儿,情形不但没有改善,反觉眼前金星乱冒,渐渐蹲下,用手掩住面孔,保护自身。
过一会儿,自觉可以站立,立刻窜出马路,叫部街车逃逸,留下师父在路旁蹬足叫我的名字。
回到家,兄嫂刚起来,一眼看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海伦,一切胸有成竹,立刻把国香搁在这里的东西全部扫到一个角落,命林自亮马上送还。
林自亮高高兴兴地应允,他从来没有假装喜欢过盛国香。
海伦十分懂事,她并没有试图安慰我,只坐在一角吸烟。她是个烟枪,开头不明有洁癖的林自亮如何爱上她,日后证明瑕不掩瑜,她的好处实在太多。
每枝烟只吸一半,怕染黄手指头,一下子就吸了半包。
海伦扭开无线电,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著名的《可怜的蝴蝶》。
初秋的干燥空气使歌声特别动人。
我的双眼布满红筋,酸涩得似要滴血。
海伦像是为歌声做旁白,自言自语地说:“一整个夏天,如果快乐过一天的话,也算值得。”
我又不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靠在沙发上不出声。
“每个人的快乐时刻都寥寥可数,后来我们就说平安是福之类的话,因为即使愿意付出高价,也不能换到什么。”
她站起来。
我紧紧闭着眼睛,阳光照在眼睑上,一片血红色。
海伦放下窗帘,“要不要喝些什么?”
“威士忌加冰。”
“在早上十点半?算了,反正时间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林自亮回来。
“任务完成。”他说。
“你可见到她?”
“没有,看到她丈夫。”
“他有没有骄矜?”
“没有,像是习惯成自然,似接收超级市场货物似,就差没签收。”
“我不相信。”
“也算很难得了,我保证他根本没问过妻子这段日子住在何处。”
海伦忽然问:“那位盛国香,长得十分美?”
林自亮吟哦,“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
“比起我如何?”
“各有千秋。”
“贼秃,照实说来。”
“你是粗枝大叶多矣。”
“你找死。”
开始打情骂俏。
“少年自明还在烦恼?”
“嗯,一个夏天的历险难免使他心疲力尽。对了,林自亮,你会不会这样为我?”
“像林自明?”
“不,像施秀升。”
林自亮沉默许久,正经思考,终于说:“不,办不到。”
海伦说:“我也不打算勉强你。”
“每一对夫妻都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
决定回学校辞职。
戴着墨镜,借外套遮着消瘦的身躯,坐在行政经理前提出我的请求。
照规矩,如此有规模有系统的大机构绝对不会留客。
经理是位极有风采的女士,她却挽留我,手中秤一秤我的辞职信,并不拆开,只是说:“我们并不计较个人的私生活。”
我一怔,从这句话看来,我的事,她像是全知道。
“开学才三个月,若干表格你还没填妥交上来,这么快就决定这份职业不适合你?”
声音里面,有许多诚意。
“海洋学院离文学院有二十多分钟路程,你很难偶然碰到一个不想见的人。”
这话说得已经很很很露骨了。
我沙哑喉咙说:“这个城市的气候不适合我。”
“或许你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漂亮神气的她忽然收敛眼中精光,微微笑着,湿一湿嘴唇,隐隐露出女性特征。
我如惊弓之鸟。
以前只有长得美的少女才会随时随地遇见净对她身躯有兴趣的异性,在这个城市中,一切阴阳颠倒,我无力应付,逃之则吉。
她说下去,“学校请人,也不是容易的事,请你再三考虑。”
“我心意已决。”
“多么可惜。”她皱起眉头。
“谢谢你。”我站起来。
她给我一张卡片,“我等你三天,你若回心转意,尽管与我联络,这里有我住宅的电话。”
我礼貌地接过卡片,假装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这次返来的目的已经完成,留下也没有用,与其花十多二十年在一间小大学里争升教授,不如好好坐下来写几本书出版,倘若有丁点成就,一切荣耀归己名下,与人无尤。
我决定回老家去与出版社洽商。
只是,我有快乐过吗?
记忆恍惚得不得了,好像一整个暑假没有睡好过,盼望、焦虑、失望、怨怼、劳苦、伤感,什么都有,但不记得快乐。
一直没有主动过,她来她去,都不由我作主,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渐渐淡出,反而是施峰施峻的珠玑,都记录在脑海中,将来写作时会用得着,原来小女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小说家不是亲耳听到还真不敢任意创作。
踏入秋天,心中没有任何盼望的缘故,睡得十分死。往往倒在床上,一下子酣睡,要到天亮才醒,当中十来个钟头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也不转侧,也不做梦,感觉上一登床刹那间便过了一整夜,还有,闹钟响的时候,隐约听见,还会好奇地问自己:这是什么声音,铃声,怎么会有铃声,是火警?又不像,奇怪,我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种怪声。
每天,都由海伦来叫醒我。
她说她支持我从事写作,闹钟从此作废,爱几时起床就几时起床。
海伦真的善待我。
国香走后,时间多得用不完,林自亮与我尽心尽意地纵容海伦,每天下午问她爱吃什么菜。
林自亮别有居心,狞笑着对我说:“现在海伦一辈子离不开我。”
这样理想的丈夫哪里找,正业是服侍太太,打点好家里,才回店铺三两个钟头,赚它十万八万。
也许盛国香需要的也是这么一个人,也许这个古怪的城市每一位女性都需要这样的好丈夫。
心中仍然酸溜溜,浴后照镜子看得到背脊淡淡烙印。
每日上学放学,都渴望国香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十来二十天如果看不到她,以后就没有机会。
但又怕会碰见她,一个下午,偶然在校园看见一条白裙子及纤细棕褐的小腿,便以为是她。
不知恁地,第一个反应便是要躲起来,一缩缩到大树后面,又忍不住要偷看几眼。
她走近,又走远,并不是国香,没有一点点相似,她穿的一双白鞋既脏且旧,头发也没打理好,发梢又干又枯。
错了,完全错了。
同一天下午,师傅同我说,国香已到希腊去开会,稍后施秀升会去接她返来。
这么说,原来她人不在,我根本不用步步为营,更加连惆怅的理由都没有了。
帮林自亮整理帐目,他诧异地说:“你亏空真不少哇。”
我探头过去看到数目字,也发呆,几乎是我一年半的薪水,竟用掉这么多。
“难怪他们都说老板切要守住店堂。”林自亮笑。
我惭愧、尴尬、羞耻,嚅嚅然说不出话来。
经理进来说,“外头有一位苏小姐,买了许多东西,要求打八折。”
林自亮对我说:“你出去看看。”
“可是苏倩丽?”
经理点点头。
我推门出去,苏苏穿红色,站在堂中,像是替我们做广告。
看到我,她一怔,堆上笑,“你还没有走?”
“你在移民局办公?这么关心我的行踪。”
“我知道你的感觉。”当然,苏苏也已听说。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确实知道,前年夏天,我在你的鞋里,同一情况。”
我看住她。
“我警告过你,你赢不了。对,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梦,同她们相处过之后,我已把养儿育女的念头全抛在脑后。”
我不予置评,面孔呆木。
“对,你看我买了多少东西,有无八折?”
我看一看,光是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就有三盏,此外瓶瓶罐罐无数。
“当然可以,”我问,“买这么多,上仓?”
“我要结婚了。”
啊。
“怎么,不相信。”
“恭喜恭喜。”
她掏出支票簿子,摊开来,满以为她问银码,谁知她却说:“我对婚姻的看法是两样的。”
我等待她的下文。
“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何必恭喜。”
“新的开始总是好的。”
她想一想,“也是,或许更差,但不知道,无知就无痛。”
“我们是否认识该位幸运的先生?”
“不,”她嘴角又恢复那种调皮狡黠,“幸亏不,他是一个陌生人、神秘客,他认识的我,是真正的我,不是你们嘴里的苏倩丽。”
也许我们口中的苏倩丽只有更可爱,但她决不肯冒这个险。
她大笔一挥,签发支票。
“我们替你送去。”
她放下地址,“二十四小时有人收货。”
“苏苏,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她说,“可惜时间不巧,你心中另外有人,否则可能有进一步发展。”
苏倩丽总不忘调戏我。
“振作一点,施氏夫妇是高手,能够做到你这样,已经不容易。”
我们迅速拥抱一下分开。
苏苏离去。
林自亮出来看见说:“一定要这么亲热吗?可见生意是越来越难做,牺牲色相。”见到单子,又说,“将功赎罪。”
我认为苏苏丑化了国香,她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她只不过高估了自己,亦高估了我,缺乏生活经验的人大多如此,以致无以为继。
说穿了,原来这么简单。
林自亮说:“屈臣氏来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去订两箱给海伦,有桃子香味,又不甜,十分精彩。”
我取过外套出门去。
我也需要酒。家里各式酒精不断,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门来边诉苦边喝的朋友,而我,三天就包销一瓶威士忌。
模模冰凉的酒瓶,是谁伴我月夕共花朝,是谁使我做欢乐英雄,还不是老好威士忌。
“喂。”
谁。
“喂。”
一低头,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倒是吓一跳。
“你好吗。”她又恢复彬彬有礼。
她明显地长高了,缺着门牙,一点儿敌意也无,客客气气与我打招呼。
“托赖,还过得去。”
奇怪,我声音里也透着亲切感,而且非常自然,绝无牵强。
天地良心,撇开利害关系不说,施峻是我所见过最精灵最美貌的孩子,任何人看见她,都会想与她亲近亲近,说几句话,我自然也不例外。
“你来沽黄汤?”
她没听懂。也难怪,我那文人气质毕霞。文绉绉之辞儿不是她可以领悟。
“姐姐呢?”
施峻嘴巴努一努。
“就你们两个?”
“同公公一起来。”
“父亲出门去了?”
施峻摆出很宽慰的表情来,“在希腊同母亲在一起。”可见如今的孩子多有机心。
施峰走过来,我目定口呆地看着她,小白棉衫、卡叽裤、老球鞋,猛地一瞧,活月兑月兑就是盛国香,小一号。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己。
她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朝我点点头。
师父也看到我了。
“一起吃午餐吧。”师父说。
大家都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都是高手,真的,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记得它,让它消失。
“要不要吃意大利菜?”我说,“我瘦许多,可以大嚼菠菜面。”
大家都赞成。
施峰走在我身边,我用目光量一量她,这一季她起码长高六公分,到我耳畔。
真令人惆怅,已从儿童变为少女。
我伸出手臂,让她看那个啮痕。
嘿,你知道什么,她忽然之间涨红了面孔,连薄薄半透明贝壳似的耳朵也烧起来,转过头不出声。
整件事,唯一留下的记认,只是这一圈齿印。
我们在馆子坐下来。
老板亲自招呼我们,用意文说:“多么美丽的一家人。”
我欲否认,又懒开口。
施峰闲闲问:“你的小说呢,动笔没有?”
我答:“到外国去才动笔,在此间出书,动辄给最胡调的周刊上的书评专栏说你的作品不够严肃,我才不干。”
施峰朝我笑一笑,充满妩媚,她对我仇恨已融化无踪。
这么说来,如果我再怀恨在心,未免显得比她们还要幼稚。连恨都不能恨,夫复何言。
师父问我:“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
“帮你写推荐书?”
“真真需要多多美言。”
“其实留下来岂不是更好,我们都喜欢你。”
我忍不住笑。
他们也笑。
施峻忽然问:“那人后来怎么了?”
“谁,谁怎么了。”
“那与他表兄乘船到处游览的人,叫什么名字,汤,唐?那跑进女人做皇帝的国家那人。”
“啊,唐敖。”
“后来他怎么了,”施峻心痒痒地问,“你一直没告诉我。”看样子她憋了很久。
可怜的孩子,她以为这故事只我一个人知道,其实是最最普遍的民间小说,不必求我。
“他玩不过女儿国国民,落荒而逃,回老家去了。”
师父瞪我一眼。
“他又到什么地方去?”
“到君子国。”
施峻大大纳罕,“那是啥地方?”
“在那个国度——”
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灵魂渐渐出窍,升至墙角,冷眼悲哀地看着自身坐在椅上佯装无事,神情愉快地说故事。
终于,魂魄忍不住哭了,为八六年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