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墨 第九章

作者 : 亦舒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迎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月复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月兑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

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迎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的声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日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还不算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的声音,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今日你声音伤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时感怀。”

“恭喜你,今晚见。”

这次由袁松茂开车送他到飞机场。

“你们家真温暖,又好客,真难得。”

裕进微笑,“既然喜欢,多住几天。”

“过几日我又得回去搏杀,不能走开太久,否则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说。

“说得怪恐怖。”

“妖兽都市,抢食世界。”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已经习惯做一头狼,在这里会觉得闷,我又不爱大自然,不比你,抬头看到蓝天白云都那么高兴,我野性难驯。”

裕进开玩笑,“对,像你这种人,结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艳女身边,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继续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没有?”

“快啦。”

到达另一头,一出去就看见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闲地向他摆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进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过几天也许就会降雪。”

祖琳开着一辆吉甫车,在雨中谨慎驾驶。裕进发觉她打扮整齐,像是做客人似。

“有约会?”

“约了你呀。”

“你戴着珍珠耳环。”

她沉默一会儿,“家母今日订婚请客。”

“去了没有?”

“想半天,决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头,“谢谢你,裕进。”

“唏。”裕进打蛇随棍上:“男朋友要来干甚么?”

祖琳笑了。

这是她的弱点,裕进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铺已关门,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们先到那里去挑选礼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进拣了两套丝睡袍及两只精致瓷杯,一转身,想到当年陪印子去选他妹妹的生日礼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旧欢如梦,裕进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鲜红色百子被面,绣花的一百个小孩都梳着冲天辫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爱到极点,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走了。”裕进拉起她的手。

到了饭店,宴会已经开始,但立刻有人腾出空位来给他们。原来祖琳妈的对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兴。

裕进为迟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顿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时。

祖琳十分沉默,裕进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说:“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没人注意我,原先还以为有人会在我身上贴‘油瓶’字样。”

裕进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个年轻西医,怎会晓得这种封建歧视的字眼?”

“根深柢固,无法摆月兑。”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进,谢谢你。”

他对她有爱意吗,裕进肯定不止一点,可是同他第一次爱人不能比。这次,他是有条件的。有意无意提起:“西医也好,巫医也好,嫁夫随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顺公婆。”

“工作归工作,家里要照顾周全,勿叫我与家务助理一起吃饭。”

“赶快生养,陈家最爱孩子。”祖琳涵养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经过纽约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裕进心血来潮,推门进去。店员过来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订婚戒指。”

“这边,有成套的结婚、订婚指环,请问先生你预算如何?”

“尽力而为。”

“我给你看这枚近两卡拉的钻石。”

裕进只望一眼,“小了一点。”

“那么,先生,这一枚两卡拉六五。”

“这颗很好,她手指是五号。”

裕进掏出支票簿。就在这个时候,珠宝店贵宾厅门打开,一个美貌女子走出来,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进一抬眼,发觉他认识这女子。

正想转过身子,人家先走过来照呼他:“裕进,记得吗?我是印子。”

裕进不得不勉强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没有忘记他。印子衣着时髦而低调,她只穿一套铁灰色外套长裤,当下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裕进,握着他双肩摇两摇,并没有实时道别的意思。

她探头看那只指环,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视一番。

店员笑了,“是送给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却答:“不,不是我。”

店员立刻噤声。

“戒指漂亮极了,她会很高兴。”

她月兑下指环,着店员放进盒子包好。裕进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进发觉印子身边没有大月复贾,“一个人?”

她笑吟吟答:“别小觑我,买一件半件珠宝,还需要人陪不行。”裕进只是陪笑。

“我有间公寓在附近,裕进,请来喝杯茶。”

他本来可以说“我约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许我那样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险”,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荣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们走出珠宝店,就转到杜林普大厦,连马路都不必过。

裕进问:“就这里?”

“是,市中心歇脚处,贪它方便。”印子说。

“你环境真是大好了。”

“托赖,过得去啦。”

“听说这类高贵共管公寓入住之前业主团要查身分。”

“是吗?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进微笑,啊,已晋身做国际级明星了。

公寓门打开,看到中央公园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进屋,五官渐渐挂下来。

“裕进,你要结婚了。”语气凄弧

裕进轻轻说:“有这个打算。”

“是位甚么样的小姐?”

“读书人。”

他取出皮夹内小照让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视相中人,照片虽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丧地说:“与你真是一对。”

“谢谢,她未必答应嫁我呢。”

“甚么,不嫁陈裕进?”

裕进微笑,“你也没嫁我。”

“我配不上你。”

“对,甩掉我还是因为我太好的缘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抚模裕进的脸。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厨房去。

裕进参观她的睡房,真没想到会那样简单,只得一张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闹钟。

刘印子反璞归真了。

另一个房间是书房。裕进一眼就看见一具小型天文望远镜,咦,好眼熟,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摆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吗。原来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带着走。

裕进低下头,人就在身边,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识,他们都变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过来,帮印子搬出茶点。

她坐下来,他看到纤细的足踝上有一个-字。

“外国人看得懂吗?”

印子噗哧地笑起来,“她们也学着在身上写中文字,有一个金发女郎,在臂上纹了一个鸡字。”

裕进差点连茶也喷了出来。

“裕进,生活好吗?”

两个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却都想流泪。

“好,裕逵快做妈妈。”

“我听你祖母说过。”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最危难的时候,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两个人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经已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日的他已经老大。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沉思。对面坐着一个红发女郎,正在读一本叫《夜猫》的奇情小说,津津有味,不愿抬起头来。

即使是从前,裕进也不会随便同人搭讪,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但是他至今仍然独身。

裕进瞌上眼,睡着了。

到站睁开双眼,红发女郎已经不在。

这是人生缩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转冷,降霜,裕进穿上长大衣。

他照规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后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拢嘴,“裕进,做你岳父是我荣幸。”

“我这就去见祖琳。”

“祝你幸运。”

裕进在医学院门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来了,他叫她,她转过头来,素净纯真的小脸叫人怜爱,他绝对愿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话说。”

“一小时后我有课。”

“一定准时送你回来。”

他载她到附近公园,拿出野餐篮子,挑一张长凳坐下,打开篮子,斟出香槟。

祖琳笑,“这是干甚么?”

裕进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傻气,只见他放下酒杯,取出蓝色小盒子,轻轻说:“请答应与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样,自十一、二岁起就不住想象将来甚么人会来向她求婚。

今日,这一幕实现了。

陈裕进除出略嫌天真,甚么都好。

裕进最大的资产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媳妇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顾。祖琳伸手去模他面颊。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取出指环,套上她左手无名指。

“说好。”他轻轻央求。

“好。”她紧紧握住他双手。

“干杯。”

祖琳把香槟喝净,“我得通知父亲。”

“我已事先知会过教授。”

对于他的尊重,祖琳有点感动。

“那么,你的家人呢?”

“我会告诉他们。”

“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裕进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脸旁。

“婚礼愈简单愈好。”

“百分百赞成。”

一小时后,回到课室,胡祖琳已是陈裕进的未婚妻。女同事都凑热闹过来看订婚指环,钻石一闪,裕进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试戴的情景来。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还给他——

是她不要,才轮到其它人。

喜讯宣布后祖母最高兴,“到太婆婆家来度蜜月。”

裕进笑问:“有甚么好处?”

“有一块碧绿翡翠等着她。”

“唏,祖琳是西医,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边听见,连忙分辩:“噢,西医也是人,我才喜欢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电话那一头也听见了,“你看,裕进,每一个人都那么开心。”

这是真的。

陈太太头一个松口气,经过那么多灾劫,总算有人接收了这个蠢钝儿,而且资质那样优秀的一个女生,真值得庆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来奉献给这对新人,祖琳看到那般无私的爱,十分感动。

陈家上下忽然把私隐朝祖琳申诉——

“祖琳,我身上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畅通,如何是好?”

“裕进那个妇产科医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们做全身检查。

他们在初冬注册结婚。

仪式简单到极点,光是签个名字,交换指环。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争论。

裕进说:“为甚么不邀请你母亲?”

“她会带那个外国人来。”

“可以向她说清楚。”

“这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毋须知会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长增加麻烦:‘这是我母亲,这是她现在的丈夫……’”

裕进不出声。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不想你家人对我有坏印象。”祖琳说。

裕进:“他们爱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来。”祖琳无比固执。

“好,好,一切由你决定。”

祖琳觉得遗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无可避免。

注册那天,祖琳抬头,看到她母亲独自出现,打扮得十分得体,站在她父亲身边,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祖琳又庆幸人都到齐了。

“是你叫她来?”

她轻轻问裕进。

“不,不,不关我事。”裕进佯装害怕。

“是谁?”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过来说:“是我。”

他不想女儿日后遗憾。

祖琳紧紧拥抱父亲。

在注册处楼下对面马路,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欧洲跑车里,静静凝视门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边。

终于忍不住,阿芝轻轻问:“赶得像蓬头鬼一样,老远跑来波士顿大学区,找到这间政府大楼,已在门口等了半小时,做甚么?”

没有回答。

阿芝咕哝:“你愈来愈怪了,心理医生怎么说?叫你打开心扉……”

忽然之间,大厦门口出现一大群人,阿芝噢一声,她明白了,站在当中,被众人簇拥着的,不正是陈裕进吗?原来如此。

这分明是一场婚礼,新娘子穿乳白色套装,头上戴一只小小头箍,轻巧的网纱罩住额头及眼睛,可是光看脸胚下截,都觉得十分纤瘦。

他们站在门口拍照片。

新娘体态修长,因为身段不显,才分外高贵。

谁也没发觉对面街的观光客。

阿芝说:“陈裕进一点也没有老。”

仍然听不到回音。

阿芝叹口气,“到今日还看不开?”

印子这才开口:“那新娘明明该是我。”

“你肯吗?是你自己弃权。”

“他不愿再等我。”

“明智决定,叫人等到几时去,八十岁?”

“阿芝,当心我开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东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损失。”

印子目光呆滞,渐渐泛起一层泪膜,终于落下泪来。

“唉,得不到的始终是最好的。”

众人欢天喜地拍完照,高高兴兴上车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头了吗?”阿芝说。

印子开动引擎。

“你怎么知道今日他结婚?”

“他写信告诉我。”

阿芝不置信,“你们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说明是最后一封,婚后他需忠于妻子。”

连阿芝都说:“这人,有点意思。”

“我不该放他走。”

“时光回头,印子,你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别难过了,荷里活有好角色等着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别使小性子,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印子喃喃说:“我像一个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也学着谈恋爱,亦做事业,但午夜梦回,一直戚戚然郁闷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欢看科幻小说。”

“最近我时时用他送我的天文望远镜望向苍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来接我回去,我不属于这里。”

印子声音中无限荒凉。

阿芝有点恻然,“于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内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欢那票人。”

“我们现在又去哪里?”

“到巴黎去疯狂购物。”

“谁付帐?”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为已经支开话题。

可是那一晚回到纽约,深夜,起来取水喝,看到印子聚精会神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画蔓藤花纹。

阿芝轻轻问:“还没睡?”

印子抬起头来。

阿芝说:“郭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你,覆了没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声关掉灯。

阿芝只得噤声。

第二年春天,裕逵诞下女婴。

上午还好好地做家务,傍晚进了医院,凌晨三时就生了,十分顺利。

陈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说:“我马上来。”

裕逵亲自在电话里说:“妈,明早来未迟,应乐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块头,十分可爱。”

陈太太醒了,四处打电话报喜。

她告诉裕进:“你负责通知太婆。”

裕进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个女孩。”

“这个年头,男女一样啦。”

裕进感喟:“不,女性比我们能干得多。”

祖母笑,“看样子我们真的要乘长途飞机来看婴儿了。”

“祖母,”裕进忽然问:“她还有没有来看你?”

“她?”祖母一怔,“呵,她,是,她。”

裕进追问:“还有来吗?”

“人是许久不见了,忙,常常在外国,可是每逢过节,总着人送礼物来,农历年搬来两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纪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来香气扑鼻。”

裕进默然。

“裕进,你已经结婚,心中不应还有别人。”

“是,祖母,你说得对。”

“生活好吗?”

“十分踏实。”

“祖琳人品学问相貌都一流,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气。”

“那当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裕进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访婴儿。

那幼儿与她母亲般好性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饱了躺在小床里,一声不响。

大人探头与她打招呼,她会笑,嘤咛作声。

那么讨人喜欢。

裕进忽有顿悟。

看,反正来这世界一场,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欢喜,为甚么要与制度或人情世故作对呢。

这小小孩儿比他还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轻轻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毛毛头忽然吐女乃。

裕进怪叫。

大家都笑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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