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睡好。
我起床抽烟,一支又一支。
为什么他这样子,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都锦衣美食,却这样不快乐,为什么?
我们也快乐过。
我手臂在他手臂里,我们笑过。
我并不爱他。
我不懂爱人。
没有他,我一样可以活下去,但是当时我觉得没有坚,我是活不下去了。这种事,一生只能发生一次吧。我总是碰见这样的男人,上帝不眷顾我,不原谅。
我抽了一支又一支。
我感觉胸口很闷,想吐又吐不出来。
明天我要去看他。我一定要去看他。我现在不能罢手了,我一定要去看他。
这一夜比任何一夜都长,太长了。我看着天露出曙光。五点半。从五点半到八点半还有三个钟头。我疲倦。老老实实的说:我真想也死了算了。
我的意思是,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该做的全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错了又错,错了又错,再错,都是同样的错,一样一样的错。
我只是一个女人。
每一个女人都一样。
但是上帝把她的头别转了,不眷顾我,降灾难于我,因为我恨恶管教,就是管教我一个人。
我想要一个长期休息。长期休息。我想死。
这或者是家明的想法。
我们都累了,都要休息。
但是一个早上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早上。我们还都活着,都得活着,活下去。我这么疲倦。
我撩起了窗帘一角,推开了窗,一只蝴蝶,一只最简单的粉蝶飞了进来,蓝色的。LEPAPILLONBLEU。我苦笑。我见过这些蝴蝶,早上色彩是鲜丽的,到了黄昏,就褪色,总活不过夜里,但是蝴蝶,蝴蝶不是为活到天明的吧。我希望我是蝴蝶。
我把窗口关上。
那只蝴蝶就在房间到处扑着,是的,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我这间房子就这样,我的生命也这样。
我没吃东西很久。
我错了,我不该回来。我曾经一度胖成那个样子,真的胖,胖得害怕了,连夜饭也不敢吃。如今一下子瘦下来。老了多少?
我按熄了烟,打电话给莉莉。
电话响了三下。莉莉带梦的声音问:“喂?”
“是我。”
“你呀,你干吗?天还没亮。”她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我丈夫要一早上班的,你等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听。”
我说:“好。”
隔了几分钟,莉莉大概在穿睡袍,然后声音又来了,“什么事,你?”
“没什么,我又错了。”
“我不明白,”莉莉说,“你怎么了?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好的一个人,老说自己有毛病,说得多了,朋友就相信了,朋友一相信,你自己也就相信了。弄得糊涂得很。”
“嗯。”
“睡不着?”她问。
“你的安眠药呢?”
“一早我要出去,回来再睡。”
莉莉苦笑,“你还这么年轻,若这么着,谁帮得了你?你还是结婚吧,脾气慢慢就改过来了。年轻的时候,谁不心高气做,像我,胡乱嫁了,只要人好,管钱不钱的,漂亮不漂亮的?”
“太太平平过日子,人啊,不过几十年,辛蒂,当年我也和你一样,有棱有角,我磨得圆滑了,你还是老样子,你怎么的?辛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辛蒂,你今夜不大好,要我来陪你?”
“我父母在此。”
“辛蒂,真不要我来?辛蒂,大家都不相信你,每一个人都要你快乐,我们都爱你,但是我们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看顾你,而且你这么放肆,专门做不该做的事。”
“我做了什么?”我问,“我做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女人,我与几个男人睡过觉,我吃几颗安眠药,抽几支烟,什么女人不是这样做,但是我得到的麻烦,远比任何人多,为什么?太不公平了。”
“你现在又有什么麻烦了?说一说。”
“很复杂。”
“辛蒂。你被爱过,你也爱过人,你闯过祸,自杀过,还有什么麻烦?你怀了孕?”
“如果我怀了孕,我不会打电话给你。再过四星期,我会去找堕胎医生。”
“不要那么说,辛蒂,你的语气是那么残酷。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乐趣,再也没有新鲜的事了“这倒是对的,莉莉,我什么都见过了。”我说,“我疲倦。这一次我要自杀,再也不割脖子手腕的,我吃那种七秒钟就死的毒药。
“辛蒂——”
“莉莉,我这辈子有人向我下了咒言,我是逃不月兑了。”
“我看我还是换了衣服来你这里吧。”
“不用,莉莉,真的不用,你放心,我这就挂电话。”
“小姐,你别挂电话,我求求你,叫你妈妈起来。”
“没有用,莉莉,没有用。”
她忽然哭了,“你真叫我担心啊。”
我笑,“谁也不担心,就是你。”
“我不想你——我的天。”
“对不起,现在回去睡觉,听到你的声音,我很快乐,真的,快乐。此刻我只想听一听熟捻的声音。”
“真的?”
“真的。”我说,“把电话挂上。”
“好,明天我来找你,中午,好不好?”
“好。”我说。
她把电话挂上了。
一片沉默。
屋子,整间屋子是黑的,因为窗帘拉得密。
我胡乱套上了衣裳。放了一点钱在口袋里,就出门去了。我关门关得轻。我想爸妈不会给我吵醒。
太早。
实在还太早。
但是医院的门还是开了。
我找到了家明的病房,推门迸去。私家医院就与酒店一样,没有分别的,随进随出,因为付了钱。他躺在床上。一片白。墙上挂着耶稣基督的像,下面写着:“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嘛?”耶稣基督,它一直没有得到爱。没有人真的爱他,没有人。只除了抹大拉的马利亚吧。
我走近家明。他闭着眼睛,睡得很好。手腕上缠着纱布。
护士小姐探头进未看一看,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我应该祷告吗?是的,祷告。
他还活着,呼吸着。
我握着他的手,我们快乐过,是的,我们快乐过。
他说他爱我,他甚至要娶我,我,像我这种人。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
多么可惜,我已经不懂爱一个人了。
他没有醒。
我觉得疲倦,我靠在椅子上,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以为是护士小姐,我说:“我不会骚扰他的。”
我转过我的头,我看到了一只男人的手,坚的手。只有他才有那么强壮的手。我抬起头,我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他赶来了,他这么快就知道家明在这里,他爱他。他大概真是爱他。
他放开了他的手,他说:“辛蒂,你离开他吧。”
我摇头。
“我请求你。”
“坚,”我说,“我也求过你,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是为你好,你嫁我有什么好?”
“对呀,我要嫁给家明。”
“辛蒂,以你这样的条件,要找个丈夫还不容易?天下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还多着。”
我压低了声音:“那么你去另外找一个家明来。”
“这么听来,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离开他。坚,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会过得很好。”我说,“真的,坚,你从来未曾爱过我,试一试,或者你不会后悔的。”
“让我们以成人的语气说话。”他握住了我的手,“辛蒂,为什么你一定要我?”
“因为我得不到你。难道你不知道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说。
“你真的爱我?”
“是的。”
“多深?”
“我不知道。”
“我使你快乐?”坚说。
“并不。决不快乐。”我说。
“那么快走,辛蒂。不要报仇。”
我说:“你要家明。但是家明要我。你不明白?我走有什么用?他要我。你看不出来吗?他没有我会死,你看不出来吗?不要叫我走。他会找到我的。”
家明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们的声音太高了。
他喃喃的说:“辛蒂。辛蒂。”
我抬头看着坚,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胜利的感觉,我说:“坚,你走吧,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你,你想他会有什么感觉?”
坚踱到窗帘前去,背着我。
完全失败了。
我说:“你恐吓他,叫他离开我。现在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跟定了,坚,如果你要见他,你也会见到我,因为我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我重复又重复的说着这几句话,他蓦然回过头来,朝我脸上就是一个耳光,他下手是这么重,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激动过。我嘴角淌下了血。
我静静的说:“还有左边呢,再来一下。”
他转头走出了病房。
我看着他拉开了门,走了,连门也不关。
我怎么才可以得到他?这是惟一的办法。
我呆了半晌,我用手帕擦掉了嘴角的血渍。他还会回来吗?我在赌什么!赌自己的什么?
家明转身,他说:“辛蒂……”
“我在这里。”我说。
护士进来。我问:“我可以与他说话吗?”
“没有什么大碍。”她说,“可以。”
我给家明喝水。
护士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你吗?”
我不出声。
“你真幸运,他这么爱你。我很多嘴,不过小姐,不要辜负任何人的爱,因为……有时候,爱难找。”
她转身也走了。
我点点头。是的,她说得很有道理。这种说法我也会说,说起来总是容易的,理直气壮的。
家明醒了,他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是我,然后他抓住了我的衣角,尽了他的力抓住我的衣角,仿佛我随时随地会消失一样。
我想那一次我在医院里醒来,坚并没有来。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我没有死?为什么?但是自杀这玩意,最多只好来一次,再试就真没有那种勇气。
家明哑声的想说话,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还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清秀的脸,美丽的脸。
“为什么?”他问。
“我爱你,”我毫不羞惭的说,“我们结婚。家明。我们结婚。忘记这些,忘记它们。”
他仍然闭着眼睛,但是眼泪淌了出来。我想,我为一个男人哭过,是我欠他的,没晓得也有人欠我的眼泪,真没想到。
我继续说着:“我们在这里结婚,然后我们去渡蜜月,我们去得远,但是我们会回来,什么都会很妥当,你放心,我们会有一个家,一个美丽的家,而且有很多孩子,你喜欢孩子?”
他的眼泪还在淌,流下脸颊。
我吻掉了他的眼泪,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我跪在地上。“事情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我说下去,“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或是两段故事,我们都有错的时候——真是错吗?像我做过的事,家明,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好,绝对没有,但是我答应你,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我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在每个人的眼里,如今都是错,但是我也换得我的快乐。家明,快乐,不管是长是短,还是快乐,我认为我花的代价划得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后悔,我不认错,上帝没有原谅我,家明,你明白?家明,你明白?”
我伏在他胸前,我也哭了。
“谢谢你,辛蒂,谢谢你。”他微弱的说。
“不要谢我。以后你或许会后悔,你或许会后悔也说不定,不要谢我。”
“值得的。我现在快乐。”家明说。
“奇怪是不是?”我问,“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快乐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沾过快乐,我们只远远的看见快乐,已经高兴了。奇怪。”
“辛蒂,我会对你很好,对你很好。”
“你答应我,睡得好,吃得好,出院我们就结婚。”
“是的,我们马上结婚。”
我点头。
我离开了医院,回家睡了三四个小时,惊醒了,又要去医院。我要看牢他。
哥哥说:“你怎么了?看你,瘦成这样,这几天你是怎么了?”他不满我。
“家明,他病了,住在医院里,我得去看他。”我说。
哥哥猛地一惊,“怎么不早说?他没父没母,没亲戚!”他跳起来。
“所以我要去看他。”我说,“不过是……气管炎。”
哥哥吁出一口气,“他没大碍吧?”他看着我。
“没事,他这几天就出院。”我说,“哥哥——”
“什么?”
“我——”
“说吧,最近你倒听话。”他软下来,“可是有事别闷在心里,总要与大人简量商量,你那脾气也该改了,家明对你真是没话好说。你这样子……找谁去容忍你?难得他不计较,可知是真爱你。辛蒂,不是说是你的错,不是……我们太想你好,你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哥哥别转了脸,“我们帮不了你。如今有了转机,你要把握住机会才是。爸妈年纪大了,我又不能跟你一辈子,跟着你,你还嫌我,你自己好好打算。”
我的眼泪直滚下来。我忍着眼泪,越忍越流。
转机,这是转机吗?
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倒还算关心我。我运气不好,连他都知道了。我做错了什么?到如今我并不明白。只是人家说是错,我也只好认是错。
完美的结局,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永远没有,再好的开头,也还演变成这样。
如今大家都觉得我是负累,大家都要撒手。
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
“哥哥,”我低低的说,“家明与我,我们想结婚了。”
哥哥简直是打心里开心出来的,我背着他,没看见他的脸,却也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真的?唉,你这人,早点告诉我们嘛!”“我们也是刚决定的,很快,大概这个月或下个月。”
“爸!妈!”哥哥大叫,“好消息!”
我低下头,我的眼泪尽滴在台布上,花上,花盆上。
人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看辛蒂这种女孩子,看她!搅成这样,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就差没抽鸦片,居然还嫁得个才貌双全的丈夫,会有这种转机!
是的,他们会这么想,他们会妒忌得发绿。
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辛蒂,我,只要喜欢,随便可以跟谁上床的一个女孩子,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
爸妈得知了消息,雀跃不已。
然后莉莉来了。
她昨夜,或是今早,答应来看我的。她常常做到答应过的事。她是个好朋友。
“恭喜恭喜。”她说。
我笑了一笑。我与她坐在一个冷静的角落里。
莉莉问:“他很有钱,是不是?”
“有钱?不见得。他又买不起一百八十万美金一只的明朝花瓶。又不能供我住一层堡垒。有什么钱了不愁吃饭就是了。谁又愁过吃饭了?”
“你别折了福了,还说这种话。他爱你,那还不够?”
“是的。我也爱他,在某一方面我爱他,当风把头发吹到我脸上,耐心的替我拨开,当他欣赏我,当他微笑,当他说他爱我,我也爱他。但是我老了,我们认识迟了多年。像梦一样,最后抓到了,一点也不像梦了。”
“辛蒂,做人一向不是做梦。”
“别人的梦总是可以成真的。”我看着莉莉。
“那只不过是少数的幸运者。”
“或许。”
“你应该很高兴才是,很高兴才是呀。”莉莉说。
“莉莉,你要不要听一支歌?我想唱一支歌。”我说。
她耐心的说:“好的,辛蒂,我实在不晓得你心里想什么,但是你既然想唱,你唱吧。”
“谢谢你。”我说。
然后我开始唱:
“我所有的忧愁,只有耶稣知道,我所有的烦恼,只有耶稣如道……”
“我不明白,辛蒂,发生了什么?”莉莉苦恼的问。
“有时候想想很安慰。”我说,“有时候走过幼儿园,听见那些小孩子,拉大着喉咙在唱:‘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圣经上告诉我。’我常常爱听这首歌,因为句子重复,听了就舒服,在下午的太阳灰尘里,真的得到了安慰。”
“辛蒂,你怎么了?我不反对宗教,但这么多人爱你。我爱你,你哥哥你父母,还有你未来的丈夫,辛蒂,你怎么搅的?”
“谢谢你,莉莉,谢谢你做了我的听众。”
“我不明白,辛蒂,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谢谢你听了我这些疯话。我要去医院了,我要去看家明。”
“你自己也得睡一觉才是,他又没大碍。”
“我不要睡。”我说。
莉莉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告诉我,什么才可以使你快乐?”
我摇摇头,“我无所求。”
“坚?”
“不。坚完了。我打败了他。他一文不值了。”我说。
“什么可以使你快乐?”莉莉再问。
我微笑,“我要去了。”
我吻了她的脸。
她说:“好好保重自己。”
我点点头。
家明很快的出院了。我们都没有见到坚。我们为举行婚礼很忙。最忙的是父母亲。他们面子十足的指挥一切,因为家明没有长辈。
房子家私都是现成的,在这方面我是一个随和的人。我们买了结婚戒指。我还是穿粗布裤,但是两只戒指配粗布裤都很自然,奇怪。我不大明白。
家明很兴奋。他跟着我,拉着我的手,永远不放松。
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的左手拉着我的左手,我们只有一只手拿筷子拨饭。
妈妈说,叹着气,“他真是前世欠咱们辛蒂的。”
他没有主宰,一切听我的。可恨我也没有主宰,我们永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坚仍然没有出现。
我与家明都没有提到他。但他的影子不会消失。
我不愿披白纱结婚。我觉得不配穿白纱。我知道我是什么。这年头野鹤结婚都上教堂找神父披白纱。我倒觉得我不配。我们只去注了册。也没有上酒楼。我只有莉莉一个朋友。什么酒席。
爸妈有点失望,但是他们在报上又登了一段广告。报纸广告如果没有父母这种人支持,恐怕要赔本的。
于是我们收到了很多礼,很多贺卡。天下如果没这种人,恐怕商店也是要关门的。
家明需要我。他真的需要我。他待我像一个浮于,他是一个将溺的人,要紧抓住我不放,我是他唯一的救星。他还是那么耐心。他喜欢我穿的衣服,我头发的样子,甚至我抽烟、喝酒。他爱我。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那么弱的一个人。
他腕上那一条疤是不会褪的了,他把手表盖在上面,没有人看得出来。没有人。
噩运才开始呢。我知道,我很明白。
有人送了一样礼来,一只丝绒盒子。没有卡片。我的心开始狂跳,手心开始冰冷。我看看家明,他比我还害怕。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打开盘子。
是两只十字架,一大一小,一对儿。在十字架后面刻着我们的名字,年月日。十字架中央镶着钻石。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我知道。家明也知道。
坚。
真够讽刺。
送我们十字架。
我害怕。
我把盒子搁在一旁,饭吃不下去了。
妈妈很喜欢,怂恿着我们戴上。
我们只好挂上。
然后有人按铃,在闹哄哄的亲戚朋友当中,佣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坚。
是坚。
粉红色的衬衫,全身黑,一只金表,一条金表链子。他在微笑。
家明握紧了我的手。我握紧着他的手。
我连一个微笑都逼不出来。
他不肯放过我们。
然后他走近来,他自衬衫底下掏出了一条链子,链子下坠着一模一样的一个十字架。家明别转了脸,他抓得我的手发痛,他的手颤抖着。
忽然我笑了。
“欢迎你来,坚,欢迎你。”我说。
“我晓得你会欢迎我。”他把十字架放回衬衫里。
我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和的。我镇静下来,毕竟我是胜利者啊,无论胜利得多惨,我还是胜利者啊。
“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坚笑问。
“当然,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如果你来看家明,你也会见到我。我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坚,中国人说的,爱屋及乌,家明是屋子,我是乌鸦,对不对,坚?”
“你是魔鬼,辛蒂,这只十字架真配你。”
“谢谢你。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得到了你,通过家明,我还是得到了你。”我说。
家明在一旁听着,他呆视我,脸色渐渐变白。
“对不起,家明,对不起。”我说,“坚,你要与家明说话吗?我要过去那边聊一下子,马上过来的。”
家明不肯放我的手。
我柔声说:“家明,你不明白吗?我们都是没有救的人了,家明,你放心,我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的。我们的事,没有人会知道。我爱你,你是明白的,现在让我过去一会儿,你与坚说几句话。”
“你为了他……才与我结婚?”家明的手冷得出奇。
“但是你需要我,不是吗?这很公平,家明,很公平。”
“但是难道我们不能逃避他?远离他?”
“你能吗?”我问,“不一定吧。我?我要他要了十年了,家明。他却不能没有你。”
“辛蒂——”
我垂下了眼睛。“家明,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家明,一切在乎你。”
“辛蒂。”
“坚,”我说,“对不起,事情只好这样了,对不起。”
坚说:“很公平。我们各人都得到了要的东西,很公平。”
我有一种歉意,我对不起家明,我骗了他。但是他也平静下来了。他说:“辛蒂,谢谢你,我明白了,至少我得到了你,我没有好怨的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我走开了。
亲戚来围住我,祝贺我,那些女孩子的面色是艳慕的,妒忌的。那些太太平时没好脸色给我看,这一下子很想补救一下,都眉开眼笑的。
我拿着酒杯子,远远的看着家明与坚。他们渐渐松弛下来了,在细细的谈话。坚真是坏人吗?这年头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坚不坏,家明也不坏。至于我,我不能论断我自己,那得听别人的意见。
我嫁了出去,家明娶到了我,坚还是我的朋友。这样的关系,真有点滑稽吧。但是我们都很开心。尤其是我,我心平气和的想:我得到了坚,坚是我的了。
我请他来食饭,他一定会来,我打电话给他,他一定会接。
我微笑。
我再走回去,家明握住了我的手,我握住他的手。
我把另外一只手串在坚的臂弯里,我向他笑了笑。
他说:“家明也该结婚了。”
我还是微笑。
忽然之间妈妈来跟我说:“辛蒂,电报!”
我接过了电报,拆开来一看,合上。
“谁的电报?”家明礼貌的问。
“我的女朋友,丹妮尔,你记得她?”我问,“那张照片漂亮的女孩子!她想念我,这几天她就来东方,而且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不回去了,这没有问题吧?她人长得好看,也很能干。”
坚看着我,“她喜欢东方?”
“她还没来过。”
“这倒是难得,那么是特地看你来的了?辛蒂,这里的女孩子都恨你人骨,难为你倒在外国认识朋友,是容易点。”他笑说。
坚看牢我,我也看着他。
我说:“丹妮尔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如果她来了,我们一块儿去接她。”
坚说:“辛蒂,你还有什么花样,也趁早都说了吧。”他笑。
“没有了,家明。你晓得客厅里那个玻璃茶几啊,白玻璃不好看,我们换一块茶色的,好配那窗帘。你说好不好?”
家明说:“好好。”
哥哥走过来说:“你又在欺侮家明了?你当心点。”他也在笑。每个人都在笑。
连我都在笑。做人嘛,脸上总得挂个笑,面子要好看、干净,底下是怎么一回事谁瞧见了?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要是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吃了那么久的亏。我不会寂寞了,我有家明,我有坚,丹妮尔来看我。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会很好。至少在表面上看去会很好,那还不够?做人总不能太贪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