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倒了威士忌,边喝边看电视新闻——
不再有占姆士的新闻。
我那老友明天就该打道回府了。我摊开报纸,翻到聘人版,五花八门的职位空缺,式式俱备,种类繁多,不怕没事做。骨子里都一样:穿戴整齐了卷着舌头去说洋话,不是不肯受委曲,不是不听话,不是不肯敷衍人,不是没有真才实学,不是不愿吹捧拍来陪着他们混,不是不肯苦干,却还得看大爷眼睛鼻子做人,爷们喜欢你,你的真本领才有了着落,否则就冷板上坐十年八载……
捱到大学毕业,也并没有获得世界之匙,我苦笑了,愿白领们都来同声一哭。
我取过一只枕头,压住了脸,培养睡觉的情绪。
电话铃呜呜地响,我去接听。
“宝琳?”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我有气无力,“哪一位?”
“我呀。”
“你是谁?”
“天,我是史提芬,宝琳,你连你未婚夫的声音都不认得了?”他好兴奋。
我跳起来,“霍”地坐直,“史提芬?”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却犹如陌生人一般。
“骂我吧,骂吧,宝琳,我明天立刻去买飞机票回来接你。”他雀跃万分。“在撒哈拉我看到了最美丽的蜃楼,人家都说会给我带来好运,果然,一回家便读到了你的电报。”
一个月前的电报。
我问:“你现在在家里?”
“宝琳,真抱歉,我离开了那么久——”
“你去摩洛哥干什么?”
“一份地理杂志邀我去拍点照片……这是题外话,宝琳,廿四小时之后我们可以见面了。”
“你记得我家地址吗?”我提醒他。
“当然记得,”史提芬说:“不来,我会对你好,你是不会后悔的。”
但是我却只觉得他的人很遥远很遥远,声音亦很遥远很遥远,他并没有给我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或是归属感。
“等我来!”他说:“宝琳,我爱你,你知道我是一直爱你的,再见。”
我缓缓放下听筒。
我可以想象得到的孩子气的面孔,胀的通红的脖子,一夜睡不好,订了飞机票赶来看我……但是我不爱他,此刻我需要结婚,但是我不爱他。
结婚与恋爱是两回事,这我知道,但自小到大,我有信心,我本人可以把这两宗大事联系在一起,如今忽然发觉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为结婚而结婚了,忽然悲从中来,震惊得不敢落泪。
我一个人坐着,窗外的暮色渐渐罩笼,我也没有开灯,天竟黑了。
我如住在五里雾中,不知身在何处。
那夜我躺在床上至鼻酸眼涩,方才入睡。
夜里做梦,人没有老,样子没变,只是自己厚厚的一头白发,梦中慌忙的想:怎么办呢,要不要染?一事无成,头发竟白了……
门铃大响,我悚然而惊醒。
一睁眼只觉得双目刺痛,红日艳艳,不管我的头发是否雪白,我心是否创痛,太阳照样的升起来了。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占姆士。
在白天,我做人是很有一套的,连忙将慌乱镇压下来,挂上一个叫欢容的面具,跟他说:“占姆士,这么早,不是说下午三点吗?我都没洗脸,一开口,口气都熏死人。”
他静静看我一眼,进屋子坐下。
占姆士又换上他深色的西装,理过头发,一双黑皮鞋擦得光可鉴人的。
我笑道:“听说你们小时候,绑鞋带都由佣人蹲着服务,可是真的?”
他凝视我。
我说:“铁定几时动身?我给你买了一件好东西,供你旅途消闷的。”
他开口:“宝琳,你说话太多惊叹号,太夸张浮躁,小说家下史葛费斯哲罗说的:‘文章中惊叹号象是对自己说的笑话大笑。’实是非常浅薄不入格的作风,你几时改一改。”
我心如被利剑刺了一下,却死硬派的撑着不理,我把礼物盒子取出来。
“看,这是什么?”我拆开盒子,“这是一副电脑国际象棋,不但会与你对弈,而且会说话,对每一着棋的得失,都发表评语,最适合象你这么寂寞的人用,喜欢不喜欢?所费不菲呢。”
他望着我。
忽然之间我的声音变得很刺耳,“喜欢不喜欢?”我追问。
占姆士以平静的语气问:“你为什么哭?”
“哭?”我一怔,反问。
我抬头看向墙壁的镜子,可不是,镜子中照出我的面孔,一脸都是眼泪。
我跌坐下来,再也忍不住,浑身簌簌的颤抖起来。
占姆士说:“命中注定我要认识你,你摆月兑不了我,我来不是道别,而是接你与我同行。”
我瞪着他。
“何必隐瞒自己的感情?你骗了自己,但骗不了我,宝琳,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标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能够恋爱的时候,多享一下,跟着我走。”
我并没有再多作挣扎。
将门匙挂号寄出给南施,我只提了只小皮箱,便跟占姆士上了他的邮船。
在船上,我习惯了他的旧式烟囱泳裤,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儿,天天早餐的油腻烟肉,下午茶的华而不实。
他们的享受与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面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儿,他们根本就接触不到,我带着几副电视游戏,他为“太空火鸟”着迷,一边与垫子游戏争分数,一边怪叫:“太棒了,太棒了。”他只能打到百余分,而我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余分。
他叫我“神射手宝琳”。他不知道我已经苦练了半年,那时候日日下班,左手拿一杯威士忌,右手就按钮,这也是松弛精神的好方法,练熟了之后完全知道“火鸟”有几个排列。
但是占姆士不同,他好此不疲。我倒是喜欢躺甲板上晒太阳。各人只珍惜生活中欠缺的东西,任何幸福如排山倒海般来临时,就不值一文;独身女人的自由,王孙公子的权势,太太们的安全感,无论得到什么,我们还是不快乐不满足。
此刻我的心也戚然,这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假期,时间总要过去的,我会还原,回到我往日生活的茫茫大海中去,月兑离王子,独自生存,回忆将化为蔷薇泡沫,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占姆士在甲板上蹲下,“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
“你皮肤越来越棕色了。”他温柔的说。
“你父亲可有情人?”我问他。
“我不清楚,谣传在我未出生之前,有一位柏坚臣太太,自幼与他青梅竹马,柏太太生下儿子,欧洲有小报传是父亲的私生子,后来父亲接受柏太太的请求,成为那孩子的教父。父亲大婚时只邀请柏太太的母亲。”
我想起来,“我读过这位柏坚臣太太的自传。”
占姆士微笑,“将来你可会写自传?”
“当我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断然说:“有我活一日,你就不会有那种日子。”
“你未婚妻听了有什么感想?”
他不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父亲与母亲结婚不久,也发生感情危机,当时父亲离家出走,乘的就是这艘船,从欧洲到澳洲,再往北美,在船上渡过四个半月。”
我聆听着。
“他们也是人。”他轻抚我的头发。
我握住他的手。
“当时他在船上有一位女秘书相随,据说他俩到处参加疯狂派对,船终于到家,母亲逼女秘书辞职,父亲至今引为憾事。”
“他们是否相爱?”
“母亲爱父亲,那自然,”他停一停,“至于父亲本人,他毫无选择,那时我国政乱,需要母亲的帮助来重振声威,镇定经济。玛丽公主带来的威势的确非同小可……”
“对于你的行为,她怎么想?”
“你不必问太多了,这是我与母亲之间的事。”占姆士说。
我模仿他的口气,“这个不用问,那个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么多……”
“你这个女人,”他摇摇头,“只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说:“那是因为你没有时间去真正认识一个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觉得不能克制的兴奋。”
“玩火……”他说:“我母亲也曾用过这两个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见略相同。”
“她说不怕你将来写自传,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写起自传来。”
我仰起头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乐的时刻。
打长途电话给南施,她什么也不问,只说史提芬人在香港,问她要去了门匙,天天哭丧着脸坐在握公寓内等我的消息,与那具会说话的电脑象棋游戏作伴,倒是益了他。
“几时回来?”她终于忍不住。
“等他结婚后,我不回来也得回来。”
“几时?九月?”
“是。”
南施不响,隔了很久她问:“我想这一切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我不响。
“但是旁的吸引力那么多,你怎么知道你们之间尚有感情存在?”
“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他未必要选中我。”
大姐轻笑数声,“现在跟你多说无益,人在恋爱中,或自以为在恋爱中,连一团乌云的下雨天都变成深紫色的苍穹,无穷的风,啪啪打动原野的心……”
“歪诗人!”我苦笑。
“祝你快乐。”她轻轻说。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期。”我也轻轻说。
我与大姐常常轻轻地说这种电话,我也象所有的女人一般,不能保全秘密。
我多多少少要找个好对象倾诉一番,多年来这个人是大姐,说不定她会出卖我,但我不在乎。
船经过南太平洋的时候,我已经晒得深棕色,一双手反转来看,手心与手背黑白分明,占姆士往往为这个笑半天。
我们故意绕着圈子,船上四五个随从及下人一直不发一言,但他们双眼出卖了他们心中的好奇。
到达地中海的时候,直布罗陀海峡著名的白垩峭壁宏伟美观,海鸥成群在壁上回转,我俩抬头观赏良久。
占姆士说:“甚至是皇帝,也不过只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只有大自然永恒的存在。”
我吟道:“皇杖与冠冕,皆必需崩跌,在尘土中平等地,与贫穷的镰刀与锄头共处。”
他微笑,“你的英国文学尚过得去呀。”
我忽然讥讽他说:“不是每个女人中学毕业后,都只懂念一年家政然后去当保姆的,这世界上有许多医生律师甚至政客都是女人,记得一两句诗算什么?”
他反而高兴起来,“咦,指桑骂槐,仿佛有点醋意,这表示什么?你爱上了我吗?”
我只好笑。我立刻问及到了他的地方,他会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没有维持这种风度,费时不自在,我不想与他隔膜顿生,我喜欢发问。
象“我住在哪儿?你家的马房?”
象“老娘身上没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你有没有信用卡?我在百货公司能否挂帐?”——
“船上这些侍从是否会把谣言传出去?不如杀他们灭口——推下海去喂大白鲨。”——
“到了家你就没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养在深宫里的,我能否捧戏子观剧去消磨沉闷的时刻?”
他会假装生气,“你为什么不对我表示惧怕,象其他的女人们?”
我忍俊不住,“她们也不见得怕你,她们只是与你陌生疏远。”我指出。
他消沉:“我没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我说:“可以互相诉苦。”
“哼。”
“据说你与妹夫不和?”我问。
“我管他叫‘雾’。”
“咦?”
“又湿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说:“可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也不见得找到朋友,我时常怀疑世上油若干名词是人类虚设来自我安慰,对短暂虚无痛苦的生命作一点调剂——象朋友、爱情、希望这些术语,不外是骗我们好活下去。”我非常悲哀。
“可是我是爱你的。”他说得那样真挚,老成的面孔第一次发出稚气的光辉。
“我们相爱如一对好友,”我温和的说:“我可以确定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但这还不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他微愠。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件事。”我说:“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够好了。”
他只好涩笑。
他将我安置在高级住宅区一所美丽的公寓中。一应俱有,给我零用钱,一个电话号码,大事可以找他。
我喜欢公寓的厨房,宽大舒适,我可以一展身手。
对于自己的前途,我非常乐观——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有信心,当这一切过去,我可以回家从头开始再做马宝琳,一个事业女性。
我是个乐天派,无拘无束,对于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渡过难关。
最主要是我对占姆士毫无奢求,他给我的,我坦然接受,不论多少,都不伤我自尊。
占姆士不能给我的,我也不苛求,我们是……老朋友。
我并不寂寞,驾小车子到处去逛,可以做的事很多,城里名胜古迹特多,博物院、美术馆,到处风景如画,我有种真正度假的感觉,因为我这次真正能够放下屠刀,做个无业游民。
尤其喜欢逛古董街,一整条街上都有十九世纪廿世纪初不值钱的小货色——一个笔座,一盏台灯,照片本子,一件绣花背心……。
这些店都叫我留恋,占姆士如果不来找我,我就往那里钻。
我也计算过占姆士大婚的日子,不远了,我感喟的想,这一切就要化为蔷薇泡沫了,怎么样的来,怎么样的去,王子终于要同邻国的公主结婚了。
但是我竟这样的愉快。
星期三,我出去买作料做占姆士喜欢的烟三文鱼加炒蛋,预备等他回来吃。
一出门就觉得有人盯我的梢。
我省觉,头一个感觉是记者。
但这人不象,伊开一辆小跑车,盯了我几条街,我到肉店,他也到肉店,我买花,他车子停在花档,我朝他看去,他也不避忌,向着我笑。
我捧着食物与其他的东西向他那边走去,他居然连忙下车,礼貌地对我说:“小姐,允许我帮你忙。”他替我捧过大包小包,但是稍欠风度,目不转睛的看牢我。
我心头灵光一闪,微笑问:“你是亨利?”
“不,”他笑,“我是爱德华。”
“啊,你是那个有罗拔烈福面孔的弟弟。”我说。
他面孔忽然红了。
“你盯着我作甚?”我问。
“我想看看占姆士的女友。”他坦白的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妈妈大发脾气,与占姆士起冲突时我在旁听见的。”爱德华说。
“你母亲雷霆大作?”我心头一震。
“是。”他仍然笑嘻嘻地。
我不禁有点担心起来,“占姆士应付得来吗?”
“你请我吃茶,我就告诉你。”
“你这个人,贼秃兮兮,不是好货色。”我骂他道。
“你果然是个美丽的女郎。”他欠欠身,“我非常谅解占姆士。”
“谢谢你,”我非常喜悦:“你太夸奖了,很会说话。”
“茶呢?”
“我又不是开茶店的。”我说。
“至少让我替你送货。”他说。
我笑了,上了车。
他在一旁说:“占姆士说得对,你的确与一般女子大有不同。”
“少说废话哩,跟着来吧。”我说。
他嘻嘻的笑,车子跟在我后面。
我招呼他进屋子,问他要喝什么。我说:“你哥哥最喜欢牛女乃与沙滤水,否则来一个马天尼也好,最不喜欢咖啡或茶——你呢?”
爱德华好奇地打量着公寓,他并不回答我。
“喂,”我既好气又好笑,“瞧够了没有?”
他向我挤挤眼睛,“你清楚我大哥,倒是比我大嫂更透剔。”
“告诉我,你未来大嫂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好奇。
“一个稍遇刺激,便咯咯乱叫拍起翅膀的小母鸡。”
我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实在太年轻无知,而大哥实在太老成持重,站在一起,非常可笑,上星期合家去参加表弟的婚礼,在教堂门外,大哥站得似一尊石像,而她却不停东张西望,按帽子拨裙子,母亲立刻皱起了眉头……”爱德华说得活龙活现。
我笑说:“瞧,堂堂一个女勋爵,在你们嘴里尚被诋毁得这样,啧啧啧,将来说起我,还不知道不堪如何呢?”
“谁敢说你坏话?”爱德华讲得诚心诚意,“女勋爵不过是世袭的,又不需要品德学问,就象我,说不定时个坏小子。”
我看住他,只好笑。
“大哥年薪才二十九万美金,据说在香港,做小生意也不止赚这个钱,你既不是为他的财,那一定是喜欢他的人,是不是?”
我不答。
“但是他这个人是出名的讨厌,没有人喜欢他,你为什么是例外?”
我笑吟吟说:“你打听这些,不是想得了消息出卖给小报吧?”
“毫无疑问,你是个漂亮的女郎,连母亲都说,你的美貌使她不忍太过责怪占姆士……”
“你的话真多。”但不讨厌,“而且夸张。”
“我则喜欢你的肤色。”他凝视我。
“皇室婚礼进行得如火如荼了吧。”我问他。
他装一个鬼脸,“真象做一场戏,我发誓当我结婚时,要娶个我所爱的女子。”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说:“那个被你所爱的女子,不一定是幸运者。”
“告诉我,你如何会喜欢占姆士,他是那种每朝七时三十分起床,夜夜不过十二点便上床的人。”这小子不肯放过我。
我拒绝回答。
“他的嗜好是阅读、看电视、作水彩画与烹饪,你听见过没有?多么乏味。”爱德华作一个晕厥状,“他的车子是爱斯顿马田与福特,多么老土——你真的想清楚了?”
就在这时候,占姆士推开大门进来,我惊喜,而爱德华却没有发觉,犹自滔滔说下去。
我强忍着笑,知道立刻有好戏看。
“他最喜欢的作者不过是亚历山大苏森尼律,他最心爱的玩具是一具电视录映机,他说话前先举起食指,上唇不动,笑得象气喘,时常挂住虚伪的微笑,神经质地握紧双手,又松开双手,右手常伸入左手袖口,象是在模索一条不存在的魔术师手帕。”爱德华说得眉飞色舞。
冷不防占姆士暴喝一声,从他身后扑向前,捏住他脖子死命摇晃。
“扼死你,扼死你。”占姆士大叫。
爱德华呛咳,死命挣扎,两人滚在地下。
我笑嚷:“宫庭大惨案,喂,谋朝篡位,不得了,救命,来人,救命。”
他俩站起来,占姆士犹自不放过他老弟。
“你想怎地?在我女人面前说我的坏话。”
“这些全是事实。”爱德华不服帖。
我说:“你们两个都给我坐下。”
占姆士犹自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爱德华辩。
“爱德华,我有重要的事跟宝琳商量,你快回去,当心母亲剥你的皮。”
爱德华反唇相稽,“不知道是谁的皮就快要挂在大厅墙上做装饰呢。”
我说:“爱德华,你别尽打岔,占姆士真有话跟我说,我们改天再见。”
爱德华默默站起,他对我说:“宝琳,我知道大哥喜欢你的原因:只有你把我们当人看待。”
他转身走开。
隔了许久,占姆士说:“爱德华这话骤然听来好笑,实则上无限辛酸。”
我斟给他一杯占酒加苏打水。“可是要叫我走了?”
“宝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母亲震怒了?”我轻问。
“我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
“不是没有,”我说:“代价太大了,何必呢。”
“我会送你走。”他低头。
“很好,你随时通知我,我只需要十五分钟收拾杂物。”
“宝琳——”他抬起头来。
“什么?”我说:“我们还是好友,你有话尽说无妨。”
“宝琳——你竟没有怨言?”
“生活中充满了失望,我已经成习惯,我从来不是一个任性的人,好胜与倔强或许,但从不任性,而且最重要的是,占姆士,从头到尾,我们的关系建立在友谊上,是不是?”我的手按在他肩上,不知怎地,心中非常心酸。
“后来我向父亲求情——”
这是意外,我抬起头。
“父亲出乎意料的同情我,我们尚有两个星期时间。”
“占姆士,我想我还是早两个星期走的好,”我温和的说:“不见得你尚会邀请我参加你的婚礼。”
“再施舍一点点快乐给我,”我忽然恳求,“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彷徨。”
我连忙说:“但是占姆士,我也一直很喜欢你这个伴,清别说到‘施舍’这两个字,若你只是普通一个富家子,说不定我就嫁予你,乖乖地在家享福,但现在这种情况,为了保护我自己,我不得不替自己留有余地。”
“我只是一个懦夫。”
“大勇若怯,”我说:“大智若愚。你的情意我心领了,难怪你母亲要生气,我并没有守诺言,她大概也猜到我是故作大方,根本没有可能实行这个诺言,你立即送我走吧。”
“我办不到。”
我既欢喜又伤感,怔怔的看牢他。正如爱德华所说:他是一个极度乏味与古板的男人,但因他真正的喜欢我,我在他身上发掘到其他的好处,我因此回报他以同等样的感情。
“我得回去了,你若觉得烦闷,我叫爱德华来陪你。”占姆士说。
“没有这种事,”我说:“我不能再惹麻烦。”
“你为什么要控制自己?连我都没打算这样做了。”他责备我。
我哀伤的说:“因为我不能一整天躲在马球场过日子,因为我打算好好的活到八十岁。”
“你与我吵嘴!”他忽然怒不可遏,“你从来没有服从过我,处处讥笑我……”他站起来走了。
我担心他,他的情绪是那么不平稳,从窗口看出去,他开着吉普车飞一般的驶开。
占姆士占姆士,我喃喃的说:正因为我俩时日无多,才应该心平气和,快快活活,何必浮躁不安。然而,他在毫无挫折的情况下长大,稍遇一点点不如意,立刻痛不欲生……伊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丈夫,男人应该懂得克服困境,活得如一个鲁宾逊,不应象他那样,一辈子住在井底下,拥住皇杖皇袍做人。占姆士是那么无助……我真正的开始同情他,原来在高贵的仪表之下,他痛苦的细胞比我更多。
纵然如此,我也不能宠坏他,正如对其他的好友一般,对他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惋惜,但是爱莫能助。
明儿他脾气好转,我会跟他出去玩一天,庆祝我们两个人的感情结束。
现在我要收拾行李。
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静,历年来的性格训练,发生了大事情懂得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