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终于满意地按熄香烟,对李平说:”今天干烧大对是给你吃。”
李平感动得想就此嫁给王羡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费给王母,她也不拒绝,每次均客气的说:“何用这么多,自己够用吗。”
连卓敏都羡慕,说:“家母从来没问过我同样问题,她老嫌不够,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报的时候,接到王嫂电话。
“老板叫你回来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来,“我做错事?”
“没有没有,”王嫂笑.“你来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气,“二十分钟就到。”
回到日本馆子,她仍然有点紧张.王嫂拎着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换上。
“干什么?”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请你做活招牌呢。”
侍应生大多数穿简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这一件,略为考究,袍带俱全,颇具雏形,李平觉得有趣,便换上它。
王嫂替她扑了些粉,系上腰带,让她站出来。
鱼生柜的大师傅先看见,即时说:“Kirei,Kirei,”
李平悄声问:“他说什么?”
王嫂笑,“他说:”绮丽,绮丽’。”
李平到底年轻,不由得飞红一张脸。
老板出来上下打量过了,同王嫂说:“Bijin,Bijin.”
这次李平不敢再问。
王嫂笑道:“说你是个美人呢。”
李平饱受赞美,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笑了起来。
自那日起,她由见习侍应升为带位。
客人莅临,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领进房去.忙的时候,才帮忙传莱。
王嫂同她说,东洋人。李平礼貌周全,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谁来约会,统统拒绝,全部装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软,叹口气,原谅她。
王嫂极之满意,同婆婆说:“开头真相不到会这么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来吃两顿饭就要搭讪,她应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书取出,翻阅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结婚采纳,不过是个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办喜酒,假期方便亲友。”
王嫂说:“我同李平讲。”
当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说了。
李平不出声。
王嫂不以为意,这大半年,她已习惯李平的姿势,李平凡事不大说出来,仿佛滞留在不摇头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阶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点姑娘实在太多.李平反而显得淡雅。
但这一次,李平摇不出头来。
为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价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边,已经忘记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势必要有个身份,人家大抵不会慷慨地收她做义女。
李平目光呆滞,要她离开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开家庭会议,王羡明喜气洋洋地看着李平不出声,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与丈夫使眼色,一家乐得飞飞的。
李平上床时把布帘拉拢,一夜失眠。
连这样的际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告诉她:“下个月我升中级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从何来?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
“我请你喝意大利咖啡,我们慢慢谈。”
“李平你的花样镜最透。”
“只要直读下去,终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叹口气,“我才惨呢,停顿下来,没个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错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么自在。”
“李平,长得不美,只得力图潇洒。”
她们相视大笑。
李平静了一会儿,问卓敏:“有男朋友没有?”
卓敏摇摇头。
李平始终有歉意。
“你呢,快结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常理矣,想王羡明必是乐开了花。”
李平不出声。
聪明的高卓敏看出苗头来,“你不愿意?”
李平无助地看着卓敏。
“羡明有什么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改?
李平没听进去。
“我已经答应了。”
卓敏知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怀念羡明,不过败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几时做新娘子?”
“六月。”
“还有好些时间筹备。”
李平苦笑,“这拖字决为知灵不灵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学给羡明听?”
“你?”李平哑然失笑,“这世上倘若还有君子人的话,卓敏,你就是了,我会怕你?”
高卓敏懊恼的说:“我就晓得你会说这样的话。”
李平叹口气,“怎么嫁王羡明呢,我并不爱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内略感酸涩,也难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应增高,卓敏却一直深觉羡明有他的优点:爽朗、乐观、活泼,天掉下来他都不在乎,说的笑话也好听。
可见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来见李平之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是羡明亲口跟她说的,他邀请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坚决拒绝:“不,也许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选。”
几乎与王羡明不欢而散。
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你会幸福的。”卓敏祝贺她。
李平苦笑,“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蓄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模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有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叫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帐,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模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
是他。
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骄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亘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女圭女圭。”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大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帐,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愣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两人只是推说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过二十一岁,她有身份证,无人能够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踪迹。
他有种感觉,她也许会出现在一些声色场所,有意无意间,他寻了一站又一站,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在一间饭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这种吃苦的工作,可见她是自爱的。
面孔经过化妆,艳丽得像假的一样,仿佛已经失去灵魂。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为发黄的白衬衫呢,还有那条活泼的花圆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会得娇嗲地翻过来贴住她的脸,那双眼睛,有些慵倦,带点不耐烦,显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图。
夏彭年从来没有被如此冷落过,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妇并不钟爱这位外甥女儿,他们甚至不屑利用她来换取好处,当务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们成功了。
夏彭年这次可再也不会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馆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问准柜台打烊的时间,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议?连夏彭年本人都觉得了。
他密切注视着腕表,熬到十一点半,索性站到店门口去等。
一边厢李平正换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问:“羡明今天来不来接你?”
“他说东家有事,两部车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们一起走。”
李平应了一声。
这时领班进来说:“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说:“我去看看是谁。”
走到门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但这不重要,李平一直认为他看上去令人适意,衣服称身,姿态优雅,并且处处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自信。
李平当下吃一惊:“你还没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简单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许多意思。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夏彭年怎么还肯就此放弃。
他说:“半小时,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着主意,她并没有王宅的门匙,迟了回去,务必要人家替她开门,惹人不满。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她知道夏彭年底细,在公众场所,不怕他无礼。
她终于点点头,竟没有回头同王嫂说一声,就与夏彭年过了马路。
待王嫂出来找她,已经影踪渺然,王嫂问领班:“刚才谁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纳罕,只得独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为李平一向乖巧,断不是随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来。
夏彭年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练世故,深知这年头不会有人捱义气收留一个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释:“屋子里老少连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点点头,“长久寄人篱下,不是办法。”
李平看他一眼,这是废话不是,何劳他来发表伟论,有头发啥人要做癞痢。
“这样有多久了?”
“火灾到现在,已有七个月。”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声,觉得这件事甚棘手,要略费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时候李平看看表,说:“我真要回了,巳经过十二点。”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应我,明天休息的时候,与我通一个电话。”
“为什么?”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说:“因为你是我同乡。”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着她上楼,掀了门铃,看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这个地区,夏彭年还是第一次来。
来替李平开门的是王羡明。
“他们都睡了,”他说。
李平点点头。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说实话,又不觉有必要说谎。
“李平,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没有回答。
“你应该知足,多少人想在这个城市生活,求还求不到呢。”
李平没想到羡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停睛看住他,这一看看出毛病来,王羡明粗犷有余,教养不足,分明不是一个斯文人。
这种人最不堪激,失态之下,口不择言。
“那男人是谁?”原来是为着这个。
看来王嫂什么都对他说了,也难怪,维持个人私隐,以及让他人维持私隐,原本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他们不会懂得。
李平对羡明不是没有感情的,于是将情绪按捺下去,轻轻说:“明天才说吧。”
“他是什么人?”羡明坚持要知道。
李平为着息事宁人,被迫说谎:“卓敏的朋友。”
羡明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马上松一口气,随即搔搔头皮,“她有朋友了?”可见他也关心卓敏。
“嗯。”
“为何这么晚才去找你?”
李平无奈的答:“你去问他们呀。”
羡明还想问下去,李平打一个呵欠,她实在累了。
羡明只得看着她洗一把脸,拉上储物室的布帘,上小小的尼龙折床睡觉。
他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宵。
隔着一层布,李平听到他鼻鼾发出均匀上上下下的呼噜声。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觉得是夜特别凄清。
人,总想在生活以外,还得到一些其他的满足,李平知道她快要离开这块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陆续一早起身,李平当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羡明还记着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赔着笑哄她:“我们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来,拷问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观,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说:“趁放假,不如参观示范单位,也该着手买房子了。”
羡明立刻同意。
“屯门虽然远一点,价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的勇气,忽然说:“我约了卓敏,我们有话要说,她有感情上的纠纷找我商量。”
羡明信以为真,“哦,这么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说:“你在场,人家怎么说话?我去去就来。”
“我在家等你。”羡明说。
李平换好衣裳,离开王宅。
王嫂立刻对小叔子说:“这里面有古怪。”
羡明说:“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个朋友,我认识卓敏在先,是个好女孩。”
“羡明,你最好把她看紧一点。”
“不会的。”
王嫂不便再说下去。
王母说:“李平一向那么乖,我信她多过信自己女儿。”
王嫂只得噤声。
李平却辜负了王母的这片心。
她到了楼下,走进公众电话亭,拨个电话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书一有李平小姐的讯息,立时要接进。
是以乖巧的女秘书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待之若上宾,马上接通。
“你在哪里?”夏彭年问她,“我马上来接你。”
“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执之处。
“那我在转角处等你。”
“最多十五分钟。”
夏彭年放下电话,取过外套,急步走出办公室。
许久许久没有为一位异性作出这种疯狂的反应了,很年轻的时候,夏彭年试过不计一切地追求他心仪的女性,热烈得使追求者与被迫者都永志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还常常对他说:“彭年,没有人爱我,会比你当年爱我更多。”
年来,夏彭年一直以为他已失当年之勇,四十高龄了,他调侃自己,一切要适可而止,凡事要处之以淡。
却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跃起来。
因为有经验有能力,这一番攻势更加凌厉,步骤更有把握。
他把跑车流利地驶至目的地,刚刚花了十二分钟。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李平来说,却如半世纪那么长,几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羡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紧握拳头,内心挣扎,她甚至开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终于又回头站在原处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皱着眉头的。
他开门让她上车,载着她往山上飞驰。
李平没有说话,那是一个雾天,下毛毛雨.冬季与春季交接时通常有这种略潮略凉的气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数,她从来不穿丝袜,省下这一笔开销,一双平跟鞋底面都蚀得差不多,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对她说这句话,可能连他们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们。
她答:“我相信你。”
“谢谢你。”
车子转上山,空气濡湿,李平嗅到树木发出的清香,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经出来,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说。
她放松身体.转头说:“你的车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脏了看不出来。”
李平笑了。
山脚已被雾挡住,似一片云海,夏彭年把车驶进一条私家路,停下来。
李平推开车门,发觉这一带静得只见鸟叫,一列并排全是小小独立的红顶平房,面积并不大,看上去像童话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问。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叹一口气,真是两个世界。
“请进来坐。”
夏彭年伸手按铃,可见屋内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仆前来开门。
李平问:“你们种着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从前也种这花。”
“爱喝什么茶?”
李平大胆的说:“茉莉香片。”
室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李平挑了一张厚厚的沙发坐下,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在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资格放肆。
两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为营担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见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悄悄地走进客厅,抬头张望一会儿,不见人瞟它,又掉转身走出去。
这个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实说,她从来没试过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么久不必动。
她眯起眼睛。
猫又回来了。这次犹疑一刻,轻轻跳上李平的膝头,蹲在那里不动。
夏彭年问:“喜欢这里?”自觉声音有点紧张,怕李平听出来。
李平点点头。
夏宅的层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许多。
“上次匆匆离开本市,是陪家父到纽约动心脏手术。”夏彭年说。
他一直怀着歉意。
“后来老霍同我说,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声。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转过头,看着长窗外婆婆的树影。
“下次来接你,恐怕会挨揍?”夏笑问。
李平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帮着王羡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他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他也讲道理,他是个好人。”
夏彭年立时作出反应:“当然,我绝对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点酸,这个无名的幸运人,竟获得如此标致的女郎衷心为他辩护。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会为他这么做,可见财势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叹口气。
“来,我们吃饭吧。”
李平随他到饭厅坐下,杯盏清一色瓷,两菜一汤,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声,是黄鱼参羹,清炒塌棵菜及红纹牛肉,家常而久违的菜式使李平失神,连忙抓起筷,夹一块带筋的牛肉送进嘴里。
她差些没唔一声表示激赏,随即领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劳动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单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爱上她,夏彭年厌恶长期节食的都会时髦女性,不肯运动,四肢不勤,只得扣着吃,往往四只虾仁两片菜叶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头晕身热,还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赏李平,觉得乐趣无穷。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盘子,不禁失声:“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乐。”
他又带她到书房,无形中参观了半间屋子。
书房极其宽敞,屋顶镶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头,问:“晚上岂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没有回答。
她听到悠扬的音乐,女歌手苦细游丝,温柔靡丽地唱:冬日吹来一阵春风,拂动心底一片死水,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尽在不言中,可是命运偏好捉弄……
李平侧着耳朵,微笑说:“邓丽君。”
夏彭年说:“我一直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声线。”
“你不觉得歌词过时嘛?”李平意外。
“喜欢听就不觉老套。”
“你怎么会喜欢国语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
“念大学的时候,同学全体拥有时代曲录音带,在异乡听得多,刻骨铭心。”
“真没想到。”李平喜悦的说。
夏彭年也有点讶异,他竟与李平谈起时代曲来,本来他还担心同她没有说话题材。
“你觉得西洋热门音乐如何?”他问。
“我喜欢一个叫皮礼士利的人。”
“什么!”
“虽然他已故世长久,但每次听他唱歌,总觉得脚痒痒,想闻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们高兴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见,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