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内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经造了许多年了。这房子还是桑尔凯兄弟的父亲──
桑季康所设计建造的,在当年,这算是相当豪华考究的房子了。由于那时内湖还是片荒凉原始的山区,地价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园占地就有两百坪左右。花园里保留了当初原有的一些树木,有橄榄树、椰子树、大株的凤凰木,还有株台湾很少见的梧桐树。据说,小桑桑当年最偏爱这株梧桐,每当她弹吉他,她就坐在这株梧桐树下弹。有次,兰姑翻到一阕古人的词,其中有这样几句: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当时,兰姑就有种凄凉而不祥的感觉,没料到,后来果然应验了她的预感。桑家的房子是两层楼的建筑,屋子很多很大,老女乃女乃一直希望能亲眼见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所以,他们准备了许多空房间,预备把一间间房子填满。谁知桑季康夫妇遽然遇难,而桑桑又远去了,难怪老女乃女乃常叹着气说:
“空房子没填满,满房子倒空了。我们桑家,到底是怎么啦?”兰姑听到老女乃女乃的感伤,就会搂着她说:
“急什么,急什么,等尔凯尔旋结了婚,生下了曾孙曾孙女,等桑桑从国外回来………你还怕我们的房子住不满?只怕会不够住呢!”老女乃女乃被兰姑勾出的远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会悄笑着看兰姑,低声的说:
“他们得加紧一点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岁!”“说不定您比彭祖还长寿!”兰姑笑着说。
“算了,我才不当老妖怪!”女乃女乃又笑又摇头。
尔凯尔旋迟迟不婚,桑桑一去无踪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着。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纪妈,依然把每间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纪妈原是军眷,丈夫已经去世,被桑季康夫妇雇用的。她曾看着尔凯尔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们,现在,她和女乃女乃、兰姑都成了朋友,分享着她们的喜乐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员,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尔凯尔旋兄弟手上,陆续有些改建,例如,他们加盖了车房,因为兄弟两个各有车子;他们加高了围墙,因着曾被小偷光顾过。他们用镂花的铁门换掉了原来的木门,门边竖上一块牌子“桑园”。桑园,附近邻居都这样称呼桑家的。五年前,桑尔凯不知从那儿弄来十棵小桑树,一溜儿排列的种在南边围墙下,如今,小桑树都已长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围墙。兰姑经常摘下满把满把青翠的桑叶,送给附近养蚕的学童们。桑园在内湖区已经耸立了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来,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兴亡……都在这围墙中默默的滋生演变。工业社会进步神速,各种故事都天天在发生,没有什么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兰姑默默的照顾着老的和小的,女乃女乃老了。老得看不见,听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来,而只能活在记忆里。记忆中许多小事都那么鲜活许多影像都那么清晰。这些影像中最鲜明的该是桑桑的脸,和桑桑的声音了。扬着眉毛,瞪着乌黑乌黑的眼珠,咧着嘴,嘻笑着又叫又嚷:
“女乃女乃,看我打网球!”
“女乃女乃,听我弹吉他!”
“女乃女乃,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吗?”
“女乃女乃,我讲故事给你听!”
“女乃女乃,我最爱的石榴花又开了!”
“女乃女乃,你瞧那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女乃女乃,我学了一支新歌,梦的衣裳!你是要听我弹呢?还是要听我唱呢?”老女乃女乃打了个寒噤,梦的衣裳!谁听说过梦还有衣裳?而华丽的衣裳里面,裹着怎样的真实呢?梦的衣裳,用青春织成的衣裳,只属于年轻人的!她觉得冷了。人老了,不论早晚,总是四肢冰冰的。那个弹吉他的小女孩呢?那个爱唱爱笑爱闹的小桑桑呢?石榴花开了谢了,谢了开了,她那小心肝宝贝儿,她那小桑丫头在那里呢?
忽然间,就要过八十岁大寿了。她已经警告过孙儿们,决不要宴会,决不要宾客,决不要铺张,决不要喧嚣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们安安静静的度过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办!”
孩子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早就了解女乃女乃的固执和坚决。他们确实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是,女乃女乃的第六感在告诉她,这屋子里正酝酿着某种秘密。尔凯尔旋兄弟两个整天忙忙碌碌,兰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时不是和那两兄弟说悄悄话,就是和纪妈说悄悄话。女乃女乃真气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年轻时,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现在,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兰姑:
“雨兰,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呀?”
“您别管吧!”兰姑笑嘻嘻的,却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说了句:“两兄弟在给你老人家准备生日礼物呢!你知道,每年他们两个都绞尽了脑汁想新花样!”
唉!女乃女乃暗中叹气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老了,走过了几乎一个世纪,遭遇过人生最悲惨的命运……新花样?对老人来说,没有新花样了,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记忆深处的那些影像,那些声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日子到了,女乃女乃过八十大寿了。
一清早,两兄弟分别进屋来向女乃女乃祝贺,就驾着车子出去了。纪妈忙着从花园里剪了无数鲜花,跑出跑进的也不知道把鲜花插到那儿去了。兰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说话她总是听不见,一忽儿上楼,一忽儿下楼,一忽儿跑到阳台上去张望,一忽儿又对着窗子发呆。从没看到女儿如此心神不宁过,女乃女乃又动了疑心了,这些孩子们都在搞些什么鬼呀?
十点钟左右,曹宜娟来了,居然是自己来的,而不是尔凯把她接来的。宜娟是个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脸。尔凯是个完美主义者,女乃女乃从多年前就发现,如果尔凯有什么缺点,就是过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与其怀念失去的,不如怜取眼前的。她看着宜娟,这未来的孙媳妇,她多年轻呀,多美丽呀!但是,她怎么也有些紧张和不安呢?女乃女乃注视着宜娟,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妆过了,穿了件大红色的洋装,衬着她那白女敕女敕的皮肤。她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头发只留到肩膀,额上总是乱糟糟的垂着一绺绺不听话的短发,她也不喜欢大红的衣裳。她偏爱紫色,紫色的衬衫,紫色的长裤,脖子上系条紫色的小绸巾,她笑着说自己是颗“紫色的桑葚”,已经“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么柔女敕呀!青春真是样可爱的东西,不是吗?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青春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宜娟,”她试探的说:“你知道那兄弟两个在耍什么花样吗?”“噢,女乃女乃!”宜娟微笑着。“我奉命不能说!”“奉命?奉谁的命?”“当然是尔凯喽!”“你悄悄告诉女乃女乃。”老女乃女乃的好奇心被引发了。
“不行呢!”宜娟笑着。“反正,是一件生日礼物!”
“什么礼物要这么慎重?”
“我也没见过呢!”宜娟坦白的说。心里在想着桑尔柔,从国外归来的小姑子,她会很好处吗?会和她相亲相爱吗?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间问题最多,据说桑桑是全家的宠儿,尔凯他们去接飞机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尔凯那份严重紧张的样子,这小妹妹显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气,希望桑桑不是个刁钻古怪的、宠坏的小丫头!
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兰姑和纪妈同时从客厅里往花园里冲去,她们冲得那么急,以致于兰姑踩了纪妈的脚,疼得纪妈抱着脚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长脖子从落地长窗里向外望……女乃女乃惊觉的仰着头,揉着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兰姑喊着,风也似的卷回沙发旁边,一把就搀起了女乃女乃。宜娟从没看过这位姑妈行动如此敏捷迅速。“妈!”她喊着:“到门口来!宜娟,你搬张椅子到门口来,让妈坐下!”“怎么了?怎么了?”女乃女乃糊里糊涂的被搀到客厅门口,硬给按进一张沙发椅中。她口齿不清的喊着:“你们都疯了吗?这是……这是干嘛呀?”“坐稳了。”兰姑的声音微颤着,笑容里带着紧张。“睁大眼睛,妈。你仔细瞧瞧,兄弟两个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老女乃女乃张大眼睛对花园里看去。尔旋那辆“雷鸟”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两个都下了车,从车里,正有第三个人钻出来……女乃女乃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视线:有个女孩出来了,头发垂肩,短发拂额,穿了件浅紫色条纹上衣,深紫色长裤,手里握着一顶乳白色系着紫色绸结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对这边张望着……女孩的眼光和女乃女乃的接触了,蓦然间,女孩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把手里的帽子往后一抛,帽子被风吹走了。她直扑过来,一下子就冲进了女乃女乃怀里,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嚷大叫着:
“噢!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你好坏,你最坏了,你让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几门功课考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坏哟!噢,女乃女乃!”她仰头热烈的看女乃女乃,乌黑的眼珠里充盈着泪水,她伸手去模女乃女乃那银白的头发,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那皮肤松弛的下颔,然后猝然把面颊紧贴在女乃女乃的面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
“哦,哦,哦,……”女乃女乃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用手推着怀里那软软的身躯,深深的吸着气,结舌的说:“桑丫头,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头来了,仰脸望着女乃女乃,有两行泪水正静静的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但是她在笑,咧着嘴儿,用牙齿咬着舌尖儿,又调皮又撒娇的笑,泪水湿透了她整个面颊,沾了老女乃女乃一手都是。老女乃女乃看不清楚了,鼻子里一阵酸,泪水就弥漫了整个视线,她抽着鼻子,透过泪雾,只看到桑桑那对乌黑晶亮而湿润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模她的脸,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说:梦的衣裳8/30
“傻丫头,回了家该高兴,怎么见了女乃女乃就哭呢!又不是小女圭女圭了,真不害臊!”“傻女乃女乃!”雅晴顶了回去。“你晓得说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女乃女乃的脸。“你比我还爱哭,而且,”她噘着嘴,撒赖的。“谁说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吗?您瞧您瞧,我不是在笑吗?”女乃女乃真的对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头回来了,依然调皮,依然撒娇,依然热情,依然爱哭又爱笑……她的桑桑回来了!她那流浪的小鸟儿飞回家来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泪水不停的滚出来。兰姑蹲子,用小手帕擦着女乃女乃的脸,鼻塞声重的说:“桑桑,你这个坏丫头,连姑姑都忘了叫?看你这个小坏蛋!看你把女乃女乃弄哭……”
“兰姑!”雅晴立即转向兰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嚷着说:“你别怪我啊,见到女乃女乃,我就什么都忘了。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女乃女乃……”“是女乃女乃最疼你,什么你最疼女乃女乃!”兰姑瞪着眼睛又是泪又是笑的说:“到国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么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颠三倒四没大没小的!”
“别怪她啊,”女乃女乃心疼得什么似的,一条小手帕已经又湿又绉,她重重的着鼻子。“这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呀!兰丫头,你别和小桑桑吃醋啊!”
兰丫头!女乃女乃多久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兰姑悄眼看雅晴,这女孩简直是天才,这场戏演得比预料还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女乃女乃脸上,女乃女乃的眼泪仍然流个没停。雅晴站起身来,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拧身,一摔头……活生生的一个桑桑!她红着眼眶,哑着嗓子说:
“女乃女乃,你不能再流泪了,眼睛流坏了,怎么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女乃女乃,我又长高了两公分,信不信?我还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女乃女乃──”她拉长声音,不依的,含泪的。“你怎么还流泪呢,如果你再掉眼泪,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咙哽塞:“放声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说做就做的!”她闪动眼睑,两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张着嘴,她真的要哭了。“哎哟,桑桑,小桑桑,桑丫头,宝贝儿……”女乃女乃慌忙喊着,把所有的昵称全唤了出来。“别哭别哭千万别哭你女乃女乃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女乃女乃不掉眼泪了,真的,真的。”什么真的,真的。她嘴里说着,她的眼泪还是淌个没完。雅晴俯头看她,蓦然间又和她紧拥在一起,雅晴把头紧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说:
“哎呀,女乃女乃,咱们两个真是的……一个像老傻瓜,一个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原来两个女人的眼泪加起来就会变成太平洋!”
女乃女乃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干眼泪,她深吸口气,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复了。她这才一迭连声喊起来:
“纪妈!纪妈!纪妈!你来看小桑子哟!看她是不是高了?还是那么瘦津津的,亏她还说她胖了呢!身上就没几两肉!外国食物不行哪!哎呀,纪妈,你有没有把她的房间打扫干净呀?还有她爱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场买海瓜子……”“哦,女乃女乃!”纪妈在一边接口,她一向跟着孩子们称呼女乃女乃的。她望着雅晴,明知这是假的,明知这是一场善意的骗局,她就不知怎么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泪。这个女孩,真不知道兰姑和尔旋兄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那眼神,那脸庞,那举动,那声音,那撒赖的模样,那语气……简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眉毛是修过的,头发故意遮住了上额,她身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肤比桑桑白女敕……,不过,她知道,女乃女乃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她注视着雅晴,只觉喉咙里痒痒的,鼻子里酸酸的。“桑桑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她爱吃的海瓜子已经在厨房里了,她的床单床罩都换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发精都准备了呢……”
“噢,原来你也串通了,你们都知道桑桑今天会回来!就瞒我一个!”女乃女乃说。雅晴从女乃女乃身边站起来,走向纪妈,她向右歪着头看她,又向左歪着头看她,然后就爆发一声哇哇怪叫:
“好!纪妈!你故意躲在这儿不理我!”
“哎哟,好小姐,”纪妈完全忘了这是假的了,竟真情毕露的叫了起来:“我排队在这儿等着呢,一直轮不到我呀!”
“好纪妈,”雅晴立刻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跟你开玩笑呢!啊呀!纪妈,你爱吃芝麻饼的毛病一定没改,你起码重了二十磅!”“岂止芝麻饼!”兰姑接口:“她现在又迷上了什么香港蛋卷,整天吃个没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女乃女乃注视着纪妈和桑桑,回过头来,她看到尔凯和尔旋了。这兄弟两个,自从桑桑进门,就像两个没嘴的葫芦,一声大气都没吭,只是紧张的站在那儿,热切的望着这幕祖孙团聚的场面。想到他们两个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许多安排,怪不得这些日子,忙得什么似的。老女乃女乃站起身来,她走过去,一只手紧握住尔凯,一只手紧握住尔旋。她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眼中不争气的又涌上了泪水,她微笑起来,是又幸福,又满足,又安慰,又感激,又快乐的笑。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谢谢你们的礼物,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这是我八十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尔凯,尔旋,你们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现在,我们一家又团圆了,是不是?还能有更好的事吗?哦……”她忽然想了起来:“桑桑还没见过宜娟呢,你们也忘了介绍了!”“不是忘了,”尔旋说,他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两眼闪着光,呼吸急促。“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没干前,我们哪儿有时间来介绍呢?”
他抛开祖母,走过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带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见见你未来的大嫂!”
宜娟的脸红了,她看着这个小姑子,泪痕未干,眼神清亮,额前的小发鬈和那身俏丽雅致的浅紫深紫色服装,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几乎自惭形秽了。她恨自己穿了红色,一定太俗气了。桑桑对她伸出手来,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欢迎你加入桑家,”她说,仔细而敏锐的打量她,然后回过头去看着桑尔凯:“大哥,你的福气真不错,嗯?”她打鼻子里哼着:“你居然给我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位大嫂,说实话,你配不上她!”“是吗?”桑尔凯走了过来,下意识的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女,宜娟娇艳明媚,雅晴却是飘逸出尘的。“桑桑,”他说:“这是你对我最好的恭维了。证明我还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视宜娟。宜娟也正打量着她。
“你比你的照片还漂亮!”宜娟客气的说,急于讨好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这家庭中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过我的照片?”
“是呀!到处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对室内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壁炉上,小几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照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说:
“那些老照片,还放着干嘛?那时我是小黄毛丫头!”她笑望宜娟:“不过,很多人都认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两人一眼,回头说:“女乃女乃,你把我弄得又是眼泪又是汗,我要回房间去洗洗脸!”
“噢,”一句话提醒了女乃女乃:“你刚下飞机,一定累坏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的房间总记得,我让你休息两小时,然后下楼吃午饭,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尔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还在汽车里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当雅晴跟着尔旋走上楼,走进“自己”那间豪华的卧房,面对着一屋子的花,而不需要再伪装时,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房门阖上了,她回转身子,发现尔旋正靠在门上,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他眼里有火花在迸射,闪烁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闭了闭眼睛喘了好大一口气。感到筋疲力尽。
“通过了第一关,嗯?”她问。
“我真没有想到,”尔旋说,由衷的激赏的看着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么能有那么多眼泪?”
“我……”她愣了愣。“我也没想到,眼泪说来就来,我想,我是情不自已,这一切……真的使我感动。你……相信吗?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语,忽然间,就一把把她拥进怀中,飞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一阵晕眩,一阵迷乱,一阵心慌。然后,是一阵轻飘飘的虚无。半晌,她骤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了他,她退向床边,瞪着他。生气了。
“这算什么?”她哑声问。“我们的合同里没有这个。你无权侵犯我!”“对不起,”他涨红了脸,有些狼狈,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转过身,走向房门,打开门,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房门,怔怔的用手指压在嘴唇上,这才想起来,这居然是自己的“初吻”。梦的衣裳9/305
早上,雅晴被一阵啁啾的鸟鸣声惊醒了,睁开眼睛她望着装饰着花纹的天花板,闻着绕鼻而来的淡淡花香,听着晨风穿过树梢的低鸣,和鸟语呢喃。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不知正置身何处。然后,她立即回过神来。是的,这不是陆家,不是她自己的闺房。这是桑家,她正睡在桑桑的床上!
她用双手枕在脑后,不想立刻起床。她脑子里还萦绕着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与一幕。多么神奇,多么玄妙,她居然演成了这场戏,女乃女乃自始至终就没怀疑过。如果父亲看到了她这场表演,一定也该对她刮目相看吧!父亲,她又想起父亲和曼如了。当初,决定来演这幕戏的时候,本想找个理由来骗父亲,说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说她要到美国旅行去,说她想坐船周游世界………。最后,还是尔旋简单明驳乃担?
“不要骗你爸爸,任何理由都会让他疑心,如果他登报找寻失踪的女儿,我们反而又多一项难题。告诉他实话!告诉他你要去安慰一位伟大而善良的老太太………”
“我爸会认为我发疯了!”她叫。
“本来,这计划就有点疯狂,不是吗?”尔旋盯着她。“去说服你爸爸,叫他不要找你,你可以常常打电话给他,也可以回家去看他,反正女乃女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你父亲也帮着保密,就不会穿帮。总比你父亲担心你为了和小后母怄气,而离家出走好些!”
“我爸不会相信我,他会以为我在编故事!”
“我陪你去。”尔旋说。
她歪着头打量尔旋,哼了一声。
“你陪我去恐怕更糟,他准以为我被一个公子骗了!你看来………又危险又狡猾!”
“真的吗?”尔旋也打鼻子里哼着。“从没有人说过我狡猾。”“想得出这样的计划,就够狡猾了!”她说,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成,不成。我爸虽然巴不得我能离开一段时间,可是,决不会允许我堕入什么古怪的陷阱,被登徒子拐跑。”
“我像登徒子吗?”尔旋没好气的问。
“说实话,有些像,你长得像年轻时代的路易士乔登,路易士乔登就是标准的登徒子相。”
“我不知道──你是在骂我?还是恭维我?”尔旋挑高了眉毛。“如果我不陪你去,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兰姑!”她叫。“兰姑是最有力的说服者!她又忠厚又慈祥又温柔,谁都会相信她的!”
于是,兰姑陪着她去见了父亲,她们几乎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来述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来说服陆士达让她去做这件“荒谬的冒险”。她记得父亲的惊讶与怀疑,困惑与不信任,他说:“听起来,像个现代童话!”“我正要试着,把现代童话变成现代神话!”她对父亲说。
“童话与神话有什么不同?”陆士达皱紧眉头。
“童话属于孩子,神话属于成人。童话大都是编造,神话里有奇迹。爸,我需要奇迹。”
父亲若有所触,看了她好一会儿。
父亲“考虑”了两天,后来,雅晴才知道父亲并非“考虑”,而是“调查”,他查清楚了整个桑家的背景,桑老太太的过去与现在,证实了兰姑的故事。他同意了。不止同意,他还给了雅晴最深挚的祝福与鼓励。
“既然去了,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说:“避免拆穿底牌,我不能和你联络,但是,你要时时刻刻告诉我你的进展。”“如果我没有消息给你,”她笑着说:“也就表示一切顺利了,我总不能公然在桑家打电话给你!”
于是,她来了。于是,她离开了陆家,走进了桑家。于是,她剪短了头发,修细了眉毛,买了成打成打深紫浅紫、白色、黑色的服装,………于是,她从雅晴变成了桑桑。
现在,她躺在桑桑的床上。
太阳早已爬上了窗棂,那淡紫色的窗帘在阳光下透出紫水晶般的色泽,窗台上放着一盆石榴花,她没想到石榴到七月还开花,那红艳艳的花朵在紫色阳光的照耀下,有种迷人的色泽。她环顾室内,落地长窗、梳妆台、小书桌、小书架、古董架……事实上,这房间她早已看得好熟好熟了。桑家兄弟从电影上学来一套很科学的办法,他们把桑园的每间房间,每个角落,都拍了无数幻灯片,反复放映给她看,她早就记熟了桑家的一切,包括那只白狐狸狗和老花猫。
小白!那只要命的狐狸狗!昨天下午,她差点被这家伙给“穿帮”了。她那时正和女乃女乃坐在客厅里“乱盖”,反正,昨天一天从早到晚,她就一直说个没停,叽叽喳喳的就像只多话的小鸟,腻在女乃女乃怀里,赖在女乃女乃身边,伏在女乃女乃膝上……告诉女乃女乃在“美国”的一切又一切;冬天的雪、夏天的热、麦唐纳的汉堡、肯塔基的炸鸡、嬉皮的当街游荡、百货店职员的罢工游行……说得那么绘声绘色,听得桑家两兄弟都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她已经快把外国电影里看来的东西都用光了。那时,她正顺着嘴说:
“我住的女子公寓隔壁,有兄弟两个,哥哥叫史塔基,弟弟叫……”她的“哈奇”幸好没来得及说,否则非给宜娟听出漏洞来不可,因为尔旋已经在“咳嗽”了,她说溜了嘴,把电视影集《警网双雄》里的两个男主角也搬出来了。反正,就在她提到“史塔基”的时候,那只要命的狐狸狗进来了。桑家两兄弟虽然串通了兰姑和纪妈,但是显然没串通这只狐狸狗!这家伙一进门就对着雅晴龇牙咧嘴,一股凶相,然后居然又吼又叫,大大示威起来了。雅晴吓得跳到沙发上,眉头一皱,只得抱着女乃女乃耍“赖皮”,一迭连声的嚷开了:
“哎呀,不来了!不来了!女乃女乃,你们把我的小白弄到哪儿去了?怎么换了这样一只大凶狗!我的小白呢?我的小白呢?”“噢,”女乃女乃慌忙拍抚着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这就是小白呀!”女乃女乃回头瞪小白,气呼呼的怒叱着:“小白,坐下!你疯了?连主人都不认识了?”“这就是小白?”雅晴睁大眼睛一股又惊讶又愕然又天真无邪的表情。“乱讲!我的小白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她用手比划着,心里有些打鼓,老实说,她忘了问清楚,桑桑离开的时候小白到底有多大。“傻丫头!”女乃女乃笑得弯了腰。“小狗会长大呀!你走了三年多了呢!哎,”女乃女乃伸手模模小白的头,那狐狸狗已经不情不愿的伏下了身子,仍然用颇不友善的眼光瞪视着雅晴。“畜生就是畜生。”女乃女乃下了注解,反而安慰起雅晴来了。“你不能希望经过三年时间,它还能把你记得牢牢的!”
“我的小白不会忘记我,”雅晴噘起了嘴,豁出去的演起戏来。“这变成大白了,不好玩了,准是有了男朋友……”
“咳!”尔旋重重的咳了一声嗽,重得连女乃女乃都听到了,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着尔旋说:
“你怎么啦?一定是感冒了。今天你咳了好几次了!”
“我最近喉咙一直不大舒服。”尔旋说,若无其事的走到窗口去,忽然大发现似的嚷起来:“桑桑,你快来看,那花棚上的茑萝……你还记得吗?”
“我种的茑萝吗?”雅晴欢呼着,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到那窗口去看。尔旋才在她耳边低低的说:
“不要演戏演得太过火。小白是只公狗!”
谁知道小白是公狗呢?从没有人告诉过她。演戏演得太过火!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着尔旋的警告。尔旋,尔旋,尔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么?他吻了她!为什么?她下意识的用舌头舌忝舌忝嘴唇,觉得心中陡然涌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的情绪,四肢都软软的,像有一片温柔的浪潮在卷拥着她。
尔旋,她低念着这个名字,要命!她从床上直跳起来,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桑不见得有赖床的习惯,她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她起了床,这房间是套房,有私人的浴室。她梳洗了,对着镜子,她细心的让额前的小发卷垂下来,遮掉她那两道太浓的眉毛。打开衣橱,她选了件薄麻纱的浅紫色洋装,对镜自视,颇有份飘逸潇洒的味道。她对自己很满意,不管她看起来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泼而且神采焕发的。她轻悄的走到房门口,轻悄的打开房门,轻悄的穿过二楼的客厅,往楼梯口走去,还没到楼梯口,她就听到女乃女乃的声音了。女乃女乃耳朵聋,她常常自以为在说“悄悄话”,实际声音却并不小:“……你们谁都不要去吵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呢!昨天又根本没休息,只是说啊说啊的。噢,兰丫头,我有没有做梦啊?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纪妈,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尔凯,你们别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着,我一直想啊想啊,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她这次回来,你们都要让着她一点,不能再把她气走了……哎,她的那些照片呢?谁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尔旋的声音:“女乃女乃,桑桑已经回来了,以后你可以面对她的本人,不需要拿着她的照片发呆了!那些旧照片没一张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欢!”
想得周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确实是她的威胁,如果宜娟够聪明,只要拿照片跟雅晴本人好好的核对一下,不难找出十个以上的不同点。“那么,桑桑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女乃女乃又在问了。“她确实回来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气呵!女乃女乃!雅晴又觉得眼眶发热,简直忘了自己是个冒充者了。她蓦然间飞快的奔下楼梯,飞快的扑向女乃女乃,飞快的抱住女乃女乃的腰,又飞快的吻在女乃女乃的面颊上,就一连串的喊了出来:“傻女乃女乃!傻女乃女乃!傻女乃女乃!你看,我不是真的在这儿吗?你不是看得到我,听得到我,模得到我,抱得到我吗?傻女乃女乃!傻女乃女乃!”她把头埋进她怀中,乱钻乱拱,像只小猫。“你怎么这样傻气呵!”“别闹,别闹,”女乃女乃笑开了,笑得咯咯咯的。“你弄得我浑身痒酥酥的!抬起头来,让女乃女乃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