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突然间惊醒的。
诺拉沙哑的歌声,软软的、淡淡的,回荡在空气中。
华渺渺瞪着前方床头柜上,发出光亮、震动不停的手机,有那么好一会儿,完全无法回神。
然后,歌声停了。
她屏住气息,看着四周熟悉的景物。
OK,她在家里,正躺在床上。
屋里的窗帘,依然紧闭,只有微光透进,但仍足以让她看清,这是她的床,她的房间,她的手机,她的台灯……
她有些恍神的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进浴室,进门前还不忘打开电灯。
太好了,她的冲水马桶,还有她的电灯。
她坐在马桶上,抹着脸。
那只是梦,她太累了,又用那个古色古香的香炉,点了那奇怪的熏香,所以才会做那么真实的梦,梦到自己已经死去,还跑去一个大家都穿古装的地方。
直到这时,渺渺才把憋在胸口里的气,缓缓吐了出来。
所以,她没死,那是梦。
古怪的声音,从嘴边逸出,她愣了一下,咬住唇,才发现那干哑的声音,是自己的笑声。
这是,庆幸自己还活着吗?
诺拉又开始唱歌了。
从这边,她可以看见,全新的小手机,在床头那边闪闪发光,吟唱着老旧的蓝调歌曲。
她没有动,只是呆呆的继续坐在马桶上。
同样的歌词,萦绕在房间里,一再重复。
直到它停止了,她才站起来,走回去,拿起那全新的手机,检查上面留下的讯息。
未接电话,五十八通,未读取讯息,七十二封。
在梦里,当荼蘼告诉她,自己已经死了时,她并没有太大的震惊,毕竟照她过的这种日子,就算突然过劳死,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但等到她以为自己真的挂了,才发现,原来,她还不想死。
轻轻的,叹了口气。
电话有一些是同样的人重复打的,简讯则有半数是广告,还有就是找不到她的人留下的,但数量还是多了些,她不曾让未接电话和讯息数字攀得这么高。
她回到首页,检查时间。
11:25am
渺渺愣了一下,走下楼,看向客厅墙上的小挂钟。
上面显示着同样的时间。
快中午了?
昨天晚上,她记得最后看时间时,是一点半。
也就是说,她整整睡了快十个小时,真是破天荒,她很少睡那么久的,平常她能好好睡上四五个小时,就已经很偷笑了。
大门电铃声突然响起,她没有多想,直接走去开门。
门外不是别人,是隔壁棺材脸那温柔可人的妈。
“太好了,渺渺,你还在。”庄淑玉看见她,松了口气,露出甜美的微笑。
“淑玉阿姨,怎么了吗?”
“奇云感冒发烧在家休息,可今天有个重要的外商要来,奇云他爸出国还没回来,我得替他们俩出席招待,你可不可以来我们家,帮我顾一下奇云?”
照顾孔奇云?
华渺渺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如果是别人,她当然是十二万分的愿意,但孔奇云?实话说,如果能避开,她真的是避他唯恐不及。
平常他脾气就很不好了,生病时,那男人的脾气,恐怕会变更差。
她实在很不想拿热脸去贴他的冷,或,热。
这不是说,她真的有拿脸贴过那家伙挺翘的。
狗屎,后面这一句到底是哪里来的?孔奇云的是冷是热,是翘或扁,她才没有兴趣知道。
见她没有回答,脸色又有些古怪,知道她对自己儿子没有好感,淑玉露出抱歉的微笑道:“呃,当然,你要没空的话,也没关系啦,只是他一个人在家,虽然现在烧有点退了,可我怕他等一下又烧起来,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在,可以带他去医院……”
说真的,要找到礼貌拒绝的方法,她从手机里随便一按都有,找她做事的人,可是大排长龙的等着呢,她一点也不需要觉得不好意思,但看着眼前从小看她长大的阿姨,她实在不忍心亲自证实,自己和他儿子相处得如同水火。
“没问题。”她开口。
“真的吗?”庄淑玉微微一愣,担心的问着,一边还不断补充:“你有空吗?我知道你很忙,如果没空的话,我可以再想办法,你千万不要勉强。”
“没关系,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能用电话处理。”渺渺微笑,道:“我上楼换个衣服,马上就过去。”
“噢,太好了。”庄淑玉开心的上前,拥抱了她一下。“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你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定时检查他温度有没有升高,记得叫他按时吃药就好。”
阿姨的怀抱,如此温暖,就像母亲的一样。
瞬间,心头一紧。
她迟疑了一秒,才回抱住这个充满春天温暖气息的女人。
“放心,你快去忙你的事吧,我会照顾他的。”
药包上,注明了四个小时要吃一次。
他中午才刚吃过药,下次吃药时,是四点。
她只需要每隔一阵子,去查看那家伙还有在呼吸就行了。
来到孔家后,华渺渺盘腿坐在孔家沙发上,打开了笔电,用网路和电话,联络待办事项。
她去看了他几次,也替他量过体温。
幸好,不知他是烧昏头了,还是生病吃了药的关系,一整个下午他都在睡觉,完全没有醒来过。
话说回来,他该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吧?
下午三点,她第四次来检查病人。
孔家,她从小就常来,但孔奇云的房间,她进来参观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事实上,仔细一想,在今天之前,她只有进来过一次,那次也是被淑玉阿姨叫来帮忙拿东西,当时他和她都还在念高中呢,之后几次,都只是从走廊外经过,他门刚好没关,从外面瞄到一眼而己。
经过这些年,这个房间,已经从一个男孩的卧房,变成男人的卧房。
以前曾经出现在他房里的玩具模型和运动球具消失了,被穿得又脏又臭的衣服不再到处乱丢,书柜倒是还留着,音乐CD也依然占满了一小面的墙。
这个男人会听音乐的事实,从一开始就让她很惊讶,她很难想像,他真的懂得,什么叫做放松。
他一直给人硬邦邦的感觉,不苟言笑。
至少他从来没对她笑过。
看着床上那个,冒着汗,发微湿,黑脸发白的病猫,她忽然间,有些不安。
前两天晚上,她记得他明明看起来还好好的,监视了她一晚上呢。
渺渺拧起眉,伸手抚着他汗湿的额头,测量他的体温。
该不会,就是因为他那天晚上没睡又吹到风,才感冒的吧?这男人有没有这么虚弱啊?
他的额头,有些烫。
她拿来耳温枪,量了一下,三十八点二度,耳温枪萤幕上的笑脸,变成了愁眉苦脸。
说实话,她并不是很确定要烧到几度才算严重,她想了一下,决定要是超过三十八点五度,就把他摇醒,叫他吃一颗退烧药。
发烧要保持头冷脚热,她看向他的脚,那双大脚丫还在被子里,很好。
渺渺转过身,下楼从冰箱里,拿出退热贴,回到他楼上的房间,把退热贴撕开,贴上他的额头。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醒来。
她忍不住把手伸到他鼻子前,确定他还在呼吸。
没有醒着时,这家伙看起来还真的颇帅的。
无法克制的,她用食指点了下他高傲的鼻头。
他还是没有反应,她直起身子,叉着腰考虑了一下。
既然他温度开始升高,她想她还是就近观察会好一点,省得他一个不小心,在她手里昏迷,到时她还真不知要如何还人家一个如此龟毛又讨人厌的儿子。
转过身,她拉来了一张椅子,改坐在他床边,再到楼下把笔电抱上来,坐在椅子上,继续敲打电脑。
半个小时后,她才刚替前同事上网订飞机票,再写电子邮件给另一位朋友,帮一位老客户,走后门拿到最新的歌剧贵宾席时,前方传来沙哑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眼,从放在大腿上的笔电上头,瞧着那只大病猫。
当然,再一次的,他还是拧着眉头,无礼的眯眼瞪她。
渺渺扬起粉唇,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那不知感恩的王八蛋,开口宣布。
“照顾病人。”
照顾病人?
这女人的脚,正搁在他床上,一双珍珠般粉女敕的脚趾头,就近在他的鼻头前,她把笔电放在腿上敲打,回答他的期间,双手还不曾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
孔奇云把视线,从她圆滚滚的脚趾尖,往上移到她最近被阳光晒得有些黑的脸。虽然因为室内光线不明,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仍能隐约辨认,那张略黑的小脸,挂着虚假的笑容。
他挑起了眉,对她的说法,显得颇不以为然。
“你妈有事出门去了,晚点才会回来,她拜托我,过来照顾你。”
懒得理会他对她的看法,渺渺啪地合起笔电,将它放到一旁桌上,拿来药袋掏出一包药,扔给那个辛苦爬坐起身的家伙。
“四点了,把药吃一吃。”在他拆药包时,她替他倒着热水。
孔奇云靠坐在床头,看着那个穿着超短牛仔裤、绑着马尾的女人,一边拆开药包,忍不住问。
“你和她收多少钱?”
她倒水的动作一顿,脸上假笑瞬间消失。
“你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冷冷开口:“我说,你来这里照顾我一个小时,和我妈收多少工钱?”
她的脸色无比难看,在那一秒,他以为,她会将握在手中水杯里的水,直接泼洒到他脸上。
但她忍住了。
“这次免费。”渺渺把水杯递到他面前,而不是泼到他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说:“我欠你妈不少人情,所以免费。”
她忍住了,他却忍不住。
“如果你没欠她人情呢?你会收多少?”
渺渺额角抽动着,他知道她的忍耐,几乎要到了极限,但这女人的忍耐力,实在是非比常人,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再次露出了更加虚假的微笑。
“一般小儿发烧感冒流鼻水,一个小时四百,半天两千,一天四千,但如果是像你这种特别难搞的,费用会另外追加,视我心情而定。”
他拧眉看着她,再问:“买房子呢?”
“我从中抽成交价的百分之一。”渺渺二话不说的回答,这回没等他继续问,直接把其他的收费全报了出来:“买票也一样,若是买一些生活杂物,一次二十元,若超出体积、重量,都会另外再计费,我也帮忙请装潢、做监工,兼做室内设计、跑腿……之类的,我相信你也很清楚,无论客户需要什么,我都能帮忙弄来,在不违法的范围内,只要有钱赚,我什么都做。现在,你可以喝水吃药了吗?”
虽然她脸上挂着假笑,但那最后一句问题,几近威胁。
孔奇云计算着她把整个水杯砸到他头上的机率,然后决定不要冒那个险,所以他伸出了手,接过她手中的水杯,吃药喝水。
确定他吃了药,她转身往外走去,一边交代:“淑玉阿姨炖了一锅粥,我去加热再拿上来,你要有力气,最好到浴室冲个热水澡,我已经把你干净的睡衣放在里面了。”
说到这,她在门边停了下来,回身看他。
“你需要帮忙吗?”
他薄唇一抿,“不需要。”
一丝火气,熊熊从她身上流窜而出,他很清楚,自己又惹恼了她,但眼前的女人却露齿一笑。
“你若需要帮助,欢迎随时叫一声,我拥有看护证照,很乐意协助你月兑裤子尿尿,或是用肥皂帮你洗嘴巴。”她双手在胸前交插,越说越开心,道:“事实上,我想后面这一项,我可以替你免费服务,就当是特别优惠,你千万不用和我客气啊。”
说着,她笑盈盈的走了出去。
那几乎是这女人第一次,这么真心的对着他笑。
帮他用肥皂洗嘴巴?她以为他才三岁吗?亏她想得出来。
他头晕脑胀的下了床,走进浴室里冲澡。
低着头,他用迟钝的手指,把衣扣解开,月兑掉几乎被汗浸湿的睡衣和睡裤,然后走进淋浴间里,打开热水,冲洗身体。
好吧,他承认,她会这么对他,真的有一大半,是因为他活该。
他生病的时候,脾气总是特别不好,那个女人不应该在这里,他会有她收了钱才过来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她讨厌他。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她和他一样心知肚明。
而且她是个打工族,从毕业后,就很少在同一间公司,待上太久,这几年,她本来就靠着打零工和附近人家收钱。
所以,她凭什么为他追问这件事感到生气?
疯女人。
又倔又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晓得不讲理是女人的天性,更是华渺渺的天性,他却总是无法忽视她,就像忽视其他女人一样。
热水哗啦啦从莲蓬头洒落,他抹着脸,然后关掉热水,走出淋裕间,擦干身体。
她替他准备好的睡衣,整齐的叠在衣架上,包括他的内衣裤。
只要有钱赚,我什么都做。
她的话,回荡在耳边,让他莫名有些恼。
套上衣裤,他走出门,她刚好也端着热好的粥走进来。
托盘上,有粥、有菜,汤匙、筷子,甚至擦嘴的面纸也已经准备好。
不能否认,她做事真的很有一套,他不懂,她明明很有能力,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一间公司往上爬,而要做这种打工性质的零工来度日。
她把托盘放在他床头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当然,他很清楚,这女人对待别人,绝不是这样冷漠讥讽的态度。
明明他记得,小时候,两人还曾经一起玩耍过,可他现在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对他的态度,就变成这样。
“你应该先让我吃东西,再吃药。”她那把他当墙壁的德行,让他忍不住,挑剔起她的缺点。
“没错。”渺渺直起身子,看着那个在床边坐下的病猫,老实承认:“如果你没有惹火我的话,我就会记得让你先吃点东西,再吃药。”
他沉默半晌,挑眉问:“你在指责我活该吗?”
“你知道就好。”她走到浴室里,拿出吹风机,“你已经感冒了,洗完头应该要把头发吹干。”
他忘了,但他不想承认。
他用疲倦酸涩的双眼看着她,“你平常待客都这么啰嗦吗?”
“你平常对待员工都如此尖酸吗?”她把插头插到插座里,打开吹风机,替他吹起那颗小平头,从头到尾,没让他有机会反抗。
或许是累了,他没有再开口刺她,也没有多加抗拒。
他的头发,又硬又刺,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完全表达出他的个性。
孔奇云,是一只小鼻子小眼睛,心眼比还小,讨人厌的刺猬。
这个月复诽的结论,让她心情大好。
不过刺猬在生病时,看起来还是颇可怜的。
瞧他苍白着脸,闭着眼,一副精神委靡,活像被人毒打一顿,又被大象踩过的样子,连反抗她的力气都没有,她从小就很爱随便泛滥成灾的同情心,不由得冒了出来。
还没细想,她已经张嘴,放缓了语气,安抚他道:“你放心,我检查过了,那包药里,有一颗是胃药,空月复吃也没问题。所以医生才会要你四个小时吃一次。”
“嗯。”他应了一声。“我知道。”
既然知道,他还挑剔她?
瞪着眼前的男人,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很想狠狠抽他一脑袋。
华渺渺,冷静点、冷静点,他是病人,脾气不好是正常的,需要耐心温柔的对待。
她吸口气,再吸口气,又吸口气。
很好,她冷静下来了。
然后,他张开了眼,看着她,语音沙哑、表情不耐的开口:“你吹好了吗?”
最后一根理智,啪的一声,在瞬间断线。
她火冒三丈的眯起了眼,拿着吹风机猛戳他的头,“孔奇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实话说,我也不喜欢你!”
没见过她发飙,他一时间,还真的傻掉了,竟也忘了该伸手阻止她。
华渺渺把吹风机当手枪一样,发狠的戳着他的脑袋,吼道:“但我答应了你妈,照顾你到她回来,所以麻烦你好心一点,闭上你的狗嘴!不要让我成为杀人凶手——”
噢,天啊,她在做什么?!
话到最后,他震惊的表情,让渺渺忽地惊醒过来,倏然收口,但那句杀人凶手,却仿佛还回荡在空气中。
两个人僵在当场,她涨红着脸瞪着他,孔奇云则白着脸黑眸圆睁,一副刚刚被疯子攻击的惊吓模样。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吹风机的声音,还轰轰响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宁愿那是耳鸣的声音。
好半晌,他才有办法挤出一句话。
“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
她瞪着他,那句话,很慢很慢才渗进她的脑袋。
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吹好了吗吗吗吗吗……
Shit!他不是像被疯子攻击,他的确被她这个疯子,拿吹风机攻击了。
她失控了,完完全全的失去控制。
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
他是个病人!她却拿吹风机戳他的头!只因为他说了几句该死的话——
OK,或许她终于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神经错乱,所以才会对人做出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他无礼是一回事,但她拿吹风机戳他就太过分了!
突然间,渺渺惊慌了起来,她啪的关掉了吹风机,火速拔去插头,迅速卷着电线,巴不得能瞬间从背上生出翅膀,飞快离开这里。
但当她转身要离开时,他却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抱歉……”他说。
结结实实的,她吃了一惊,杏眼圆睁的看着眼前这家伙。
他叹了口气,眼里有着懊恼,坦承:“我只是……太累了。”
她张开嘴,闭上,再张开,又闭上,好不容易,才无法置信的挥舞着吹风机,挤出一句问话。
“等一下,麻烦倒带一下,你刚刚是在道歉吗?”
“不然呢?”
在那一秒,他又拧起了眉,但她想,这一次,似乎可以原谅,毕竟她刚刚才对他做了一件,让她觉得非常无地自容的事。
她华渺渺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她从来不大声嚷嚷、愤怒咆哮,更别提拿武器攻击病人,她向来都是一个乐于助人、冷静镇定,精明干练的新女性,她从来就不是那样歇斯底里的人。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该接受这个道歉。”她瞪着他,直接而坦白的说:“或许应该道歉的是我。”
“或许?”他性格的脸上,浮现困惑。
“我不该……拿吹风机……”老天,为什么现在听起来变成是她在道歉?但她的确也有错,所以她用尽所有力气,死命从齿缝中挤完那句话:“戳你的头。”
他愣了一下,然后道:“没错,你不该。”
天啊,拜托谁来阻止她再次殴打他——
这念头才如熊熊烈焰般轰轰而生,他却又开了口。
“但你说的没错,我真的应该要闭上我的狗嘴。”
这句话,神奇的,如倾盆大雨般,瞬间浇熄了那难忍的怒火。
他依然皱着眉,仍旧眯着眼,那张脸,实际上看起来和上一分钟应该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好像……
变得顺眼了?
她眨了眨眼。
他仍在眼前,看起来的的确确变得比上一分钟,顺眼许多。
“你没有话要说吗?”
“像是什么?”
“像是,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有一张狗嘴。”他慢吞吞的开口,为自己辩解。
闻言,她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室内。
这女人在嘲笑他,毫不留清,半点也不客气,甚至笑到直不起腰来。
他应该感到生气或尴尬,他说那句话时,是认真的,并不是想要逗笑她,但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止不住的笑,他却一点恼怒的情绪也没有浮现。
她哈哈大笑,好半晌,才有办法喘着气,认真的看着他开口:“相信我,孔奇云,你真的有一张该死的狗嘴。”
他凝视着她,然后老实承认。
“或许吧。”他说着,拿起桌边的清粥,淡淡道:“但我想你也不差。”
那是一句重击。
渺渺张口结舌的瞪着那个吃着稀饭的男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言语,其实还是伤害了他,就像他说的话,同样能伤害她。
“对不起。”这一次,她真心诚意的道歉:“就算你真的说话很不客气,我也不该批评你。”
他沉默的看了她一眼。
“我很抱歉。”她摊开手,重复着。
他仍没什么表示,只是挑起了眉。
“哈?你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渺渺开口提醒他。
“说什么?”他一脸疲惫,停下咀嚼,放下了碗筷。
她瞪着他,忽然间,惊觉在这房间里,蠢蛋可能不只他一个,以为他会跟着道歉尽释前嫌,也许只是她的妄想与奢求。
也有可能,就像他说的,他太累了,而且生病了,这个时候和他讨论前嫌,可能不是什么太好的时机。
“没什么。”看着他疲倦的模样,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白痴,渺渺随意挥挥手,道:“你慢慢吃吧。”
像是终于得到特赦,他低下头,继续吃饭。
她张开口,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趁他用餐时,转身开始整理房间。
孔奇云沉默的吃着清淡的稀饭,却无法不去注意到她的存在,这个女人真的非常能干。
她把吹风机拿去放好,收抬着毛巾与衣物,在房里进进出出,中间还接了几通电话,他可以从她的回答,大致上猜出她在替那些人做些什么。
她整理完浴室,又回到他床边,收走他吃完的碗筷餐盘,她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又回到他床边,敲打起电脑;他相信在刚刚那几分钟,她一定已经连碗盘全都清洗干净,而不是留在洗碗槽中,等着他妈回来清洗。
这个女人,做事细心,而且十分精明能干,他真的不懂,她为什么不找个正职,好好工作?
“我有好好工作。”她淡漠的说,两手仍在电脑上敲打。
听到她的回答,他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把那个问题,问了出口。
“那些是零工。”他忍不住再说。
“零工也是工作。”她头也不抬的回答。
“但福利没那么好。”他指出重点:“没有三节奖金、劳健保,没有工作津贴,没有年终,没有加班费。”
“你说的没错,但至少我的时间是自由的。”
“自由?”他忍不住吐槽:“我不认为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的人,有所谓的自由。”
她微微一僵,但仍嘴硬的道:“我没有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往后靠在床头,双手交抱在胸前,看着她。
那恼人的视线,宛若一种无形的质问。
该死!这家伙害她下错订单了。
她猛然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移动滑鼠,按下取消键。
“就算我是个工作狂好了,那又怎样?”渺渺不悦的抬头瞪他一眼,道:“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说我,至少我没把自己搞到卧病在床。”
“我只是感冒。”他淡淡开口反驳:“并没有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把自己搞到睡眠不足,随时可能因为过劳而挂掉。”
这个暗示实在太明显,让她无法忽视。
她眼角抽了一下,然后他看见她合上了笔电,定定的看着他,问:“告诉我,你是在担心我死在隔壁,会造成房价再次下跌吗?”
他愣住,“我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的心思邪恶。”她翻了个白眼,几近喃喃自语。
她的口气是如此认真,让他哑口无言,却见她深吸了口气,瞧着他道:“放心,我并没有找死的倾向,我只是利用工作在逃避现实。”
再一次的,她让他傻了眼。
这女人说得是如此自然,就好像是在聊天气一般。
他说不出话来,她却依然看着他,一双眼,坦率得吓人。
然后她站了起来,拿着耳温枪再替他量了一次体温,聊天似的继续说:“我最近发现,死亡是一件太过无法操控的事,我们不会知道人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任何科学可以证明或否认死后世界的存在。所以,即便我很想再见死去的家人一面,我还是不会随便尝试。”
他无言以对,完完全全的,无言以对。
“三十七点八度,我想你的烧开始在退了。”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抓着耳温枪,低头看着耳温枪上的数字,道:“还有,我没有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昨天我有睡到十个小时。”
窗外,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跟着车库门隆隆的打开。
她松了口气,将视线拉回他身上。
“看来,你妈回来了。”
“嗯”
“真不错,我们竟然撑到她回来,而且没有宰掉对方。”她半开玩笑的说。
孔奇云瞧着眼前收着耳温枪的女人,道:“我从来没有想宰掉你。”
“真的?”她再一愣。
“真的。”这女人到底哪来这种念头?
躺在床上的大病猫,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糟糕,她开始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了。
“那真是不错。”渺渺心虚的咕哝一声,边说,边开始整理笔电的电源线,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包包里,“热水壶里还有些热水,你想睡就睡吧,我会和她说你已经吃过了。”
“谢谢。”
真奇怪,他竟然会和她说谢谢,太阳该不会是打西边出来了吧?
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有一张狗嘴。
渺渺低头瞧着那个疲倦地闭上眼的男人,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却蓦然浮现脑海。
忽然间,渺渺发现,他刚刚真的是认真的,他不认为他讲话太过尖酸刻薄。
她从来没想过,这男人竟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但显然,他对自己的言论,真的没有自觉。
过去几年,她一直觉得奇怪,像淑玉阿姨那样温柔娴淑又甜美的女人,为什么会教养出像孔奇云这样高傲自大又冷漠的小孩。
现在,她突然了解了。
不是他爸妈没教好,是他可能天生在这方面就少了根筋。
或者,比较不会表达?
不会吧,恐怕是她想太多了……
见他不再理会自己,渺渺在心里暗自咕哦,提着包包就往外走,可临出门前,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身开口。
“孔奇云?”
侧躺在床上,原已闭上眼的男人,再次睁开了眼,而且再一次的,眯眼皱眉地瞧着她。
虽然他一脸不耐烦,她却还是把长年压在心头的问题,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老是对我皱眉头?”
“我没有。”他说。
“你有,现在就有。”她指着自己的额头:“你皱着眉头。”
他抬手,抚着自己的眉间,跟着一怔,像是在这时才发现自己皱着眉头,然后他开了口。
“我不是在对你皱眉。”他看着那个在门边模糊不清的身影,道:“我只是没受戴隐形眼镜,不眯着眼就看不清楚。”
他的回答,让她一呆,“你有近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没看过你戴眼镜?”
“大概国二的时候。”他叹了口气,道:“我有戴,上课的时候才戴,后来换成隐形眼镜了。”
回忆倏忽而至,她清楚记得,那个对她皱眉头的男孩。
老天,该不会,他从来都不是在对她皱眉,只是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才老眯着眼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眯眼看着她。
“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她说。
“我以为,讨厌我的是你。”老天,这女人一定要在他生病的时候,讨论这种问题吗?虽然在心底抱怨,他却还是忍不住不爽的反问:“我为什么要讨厌你?这结论是从哪来的?”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你老是对我皱眉,从以前就不断批评我的打工,总是对我摆出不屑的表情,脸上永远挂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对和我在一起的朋友讲话尖酸刻薄,嫌弃我的衣着打扮,还在我家人的葬礼上提议要买房子一”
她顿了一下,看着他突然变得无比僵硬的表情,脑海里灵光蓦然一现,讶然道:“你该不会是担心我缴不起房屋贷款吧?”
她惊讶的字句,回荡在空气中。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而转过了身去。
“我累了。”
咦?
“你出去时记得把门关上。”
咦?咦?
“晚安。”他说。
咦?咦?咦?
渺渺眨了眨眼,张口结舌的瞪着他的背,若不是屋里光线不足,她敢说,他在外的耳朵泛起了可疑的红。
老天,这男人真的以为她缴不起房屋贷款,所以才会开口提议要和她买房子,只是挑选了一个最糟糕的时机。
一瞬间,喉头心口,同时紧缩了起来。
原来,这个房间里,真的蠢蛋,是她。
“我家的房贷,我在几年前,就已经缴完了。”她悄声说。
孔奇云仍然背对着她,保持着沉默。
或许她不该告诉他,这样显得好像她在说他多管闲事,或许她应该直接道谢就好。
她不是没有想过,有人会关心她。
附近的老邻居都很关心她,但或许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坚强,从来没有人开口,问过她生活上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还有房贷要缴。
她从没料到,唯一有想到这点的,竟然是他。
屋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床上的男人,静悄悄的背对着她,一副睡着的模样。
渺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她脑海里一片棍乱,到最后,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晚安。”
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渺渺晕头转向的走出去,关门,下楼,和淑玉阿姨打招呼,然后回家。
天黑了。
她位在二楼的房间,正对着他的那扇窗。
坐在床上,华渺渺看着他暗沉沉的窗,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孔奇云从来没有讨厌过她?
他皱眉眯眼不是因为厌恶,是因为他近视看不清楚?
他那些恶劣的言语只是不善表达,全都是在关心她?
不,恐怕有些是真的恶劣,不尽然全都是关心,仔细回想,有时侯,他说话真的是得理不饶人。
但是……他真的关心她。
方才被她说破房贷的事时,他僵硬且窘迫的表情,浮现脑海。
天啊……
她往后倒在床上,伸手遮着眼,忍不住申吟出声。
好大一个误会。
她真的在几年前,就已经缴完了房贷,她从国中就开始帮附近邻居打零工,什么奇怪的行业,她都接触过,她跟过股市名人,当过理财专家的助理,做过房屋仲介的小妹,跑过建筑工地,还有一阵子是上柜公司老板的临时秘书。
不用多久,她就存了第一笔一百万,后来她去买了一间小套房,然后卖掉,然后再买更大一点的,再卖掉。
她替四处留情的大老板处理情妇问题,帮个性古怪的艺术家处理人际关系,还协助处理过政治人物的生涯危机。
人们不把她这种兼差小妹看在眼里,也因此她的工作,让她有许多管道,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息,比对出正确的情报。当然她投资时也赔过,可是她从错误中学习,基本上,赚的还是比赔的多。
很快的,她从股市和房地产赚的钱,累积得越来越多,当钱越多,滚得就越快。
她早在二十三岁那年,就帮家里还掉了千万房贷。
但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就连她拿出那笔钱时,她爸妈都吓了一跳,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只是在打工而己,不晓得打工也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不晓得兼差也是有分事情大小。
如今,她二十八岁了,存款虽然没有上亿,但的的确确,是有破千万的。
她是个千万富婆,但对面那个男人,却担心她还不出房贷,所以才提议和她买房子。
她怀疑如果当时她答应了,他也不会要求她搬出这里,甚至不会和她收分毫利息。
或许他会?
她拿开手,看着天花板。
那男人可是隔壁那个讨人厌的孔奇云啊。
但,天啊,她真的知道孔奇云是什么样的人吗?
忍不住的,渺渺再次申吟出声,重新用手遮住双眼。
可恶,看来,她今天晚上,不用想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