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极短。
朝露晶莹,晨光迤逦。
肌肤相亲,是如此温暖,教人不舍贪恋,难以自拔。
她吐气如兰,倦累的缩在他怀里,熟睡着,却仍娇美的,让人怜爱。
明明外表如此柔弱,心却又坚强似金银。
当年,选了她,他至今,不知是幸或不幸。
若换一个,是否他的心,依然可以冷硬?只计算金银、只衡量利益?是否就不会这般生生的,任她蹂躏?
经商十数年,他虽非老谋深算,但也颇有定性,谁知却栽在她手里。
昨夜,他来此,不为求欢,只因气恼未平,却已担忧她握拳握得伤了自己,却未料,遭她一激,竟就此失了控,教他既恼又恨。
恼她,如此心狠;恨自己,这般容易,被激出了脾气。
他明知,这女人口是心非,但听她亲口说出那些话,却仍是伤得他鲜血淋漓。
他本是想她,心甘情愿的。
轻轻的,以指滑过她光洁的臂膀,再悄悄抚过她微拧的眉宇,描过她粉女敕的红唇。
他知她是何时醒的,她眼仍未睁,却屏住了气息。
“荼靡,你想回刀家吗?"闻言,她一愣。
他的语气,没有恶意。
缓缓睁眼,只见他靠得极近,侧躺在床榻上,以手支着额面,那张俊脸,就近在眼前,脸上眸中,也无恨,恼火、愤恨都已消停,看不出痕迹。
她想回刀家吗?还想回刀家吗?
之前,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回乡、归家。
但自三年前,发现真相之后,她对回那个家,早己死心。
那里,没有人真心在乎她,真的心疼她,没有人如他一般,为她如此用心。
这三年,她欺骗自己,不敢深想,直到渺渺问,才发现,她留下的原因,早己改变,不为族人,不为爹娘,不为别的,只因他,只为他。
单单只为了眼前这个,怜她、疼他、爱她的男人。
荼靡,你想回刀家吗?
原来,他终于,还是死心了……
这是她所愿的,要他斩情断心,要他彻底心死。
不是吗?不是吗?但为何,心如刀割?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抖着心,开口问。
“爷……要让荼靡……回刀家吗?”
铁子正撑着脸,垂着眼,瞧着她,似在考虑、斟酌,只以长长的指,梳着她丝滑的发,动作轻柔得,让她几欲掉泪。
“我要让你回刀家吗?”他喃喃重复这个问题,一次又一次的,缓缓梳着她的发,自问,也问她:“该认赔结清,让你回刀家吗?”
荼靡无言,只能揪着心,等他的结论。
“当年你祖爷助我,说是举手之劳,但因他和我订了单、买了货,才让我渡过了那个难关。”他看着她垂下的眼,不由得抚着她的眉,淡淡道:“后来,刀家有难,他重病临终前,同我求援,要我以人为押,质借万金,为还恩情,我一口答应。”
“其实,你家祖爷,助我良多,就算没有这个条件,我也愿助万金。但他坚持,我一定得带走一个,否则就是看不起他,看不起刀家。”
“谁知道,我运气这么差,挑到的,竟是刀家,唯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一扯嘴角,自嘲:“其他人,只会赔钱,不会赚钱,贪婪懒惰,这单生意,年年亏损,利息没有,债日益高”
她垂眸,逼自己开口:“爷早该认赔。”
“或许吧。”他淡淡道:“要不,怎弄到如此境地?”
这话,似有怨气?
她抬眼,只见他低首,俯身亲吻她的唇。
当泪潸然而下,他低头俯身,吻去她颊上的泪。
“我要让你回刀家吗?”
再一次的,他重复那个问题,让她不得不看他。
“不。”他抚着她绯红的容颜,直视着她迷茫充满的眼,道:“绝不。”
两个字,斩钉截铁。
“绝不。”他捧着她的脸,字铿锵,入心。
她为之颤然,只能深深紧拥,由他占据、烙印……
欢爱已尽,身仍战栗。
“这回,我赔得实在彻底;连心,也一并赔了下去。”
他的嗓音,低低,萦回在耳。
抖颤睁眼,只瞧他以手覆着她热烫的小脸,拇指眷恋的,来回轻抚着她惨遭折磨的红唇,悄声再道:“你说,你伴我一生,可好?”
淡淡话语,拧着心。
这男人,怎生如此不可思议?
她震慑的微张着嘴,只觉喉紧,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语,半晌,他开了口。
“还是,你仍想我娶白氏之女?"
她想吗?她哪想!
但其势不可挡、不可避啊。
就算她千万个愿意,伴他一生,同他一世,但现实相逼,她哪能不看、不听、不从?
若她能自私些,多好。
“是……”荼靡张嘴,这回,其声却虚,且颤。
他瞧着她,不恼也不气,只道。
“好,我娶。”
早该有此结果,她却如坠寒冰地狱。
岂料,他又道:“我本想,你不为妻也成,不为妾也行,若你不想嫁,我就不娶,我不求那名分,一辈子相伴,也可以。”
一夜欢愉,反倒让他冷静。
不会再气,再受她激。
他倾身亲吻她抖颤的红唇,微笑开口:“我会娶她。条件是,你要伴我一生,夜夜侍寝,你侍寝一夜,我留她一日,只要你一回不来,我便休了她。”
什……什么?他说什么?
“你要我侍寝?同她一起?”她无法置信。
“当然不是。”铁子正神色自若起了身,套上衣。“我不喜欢床上挤个陌生人。”
“什么……意思?”她困惑不已,却仍在他转过身将腰带递给她时,跪起身,娴熟的替他系上腰带。
铁子正瞧着她替自己系上腰带,道:“届时,除了我的屋,她高兴睡哪就睡哪,我铁子正的床只许我挑的女人躺。”
一时间,傻了眼。
荼靡唇微张,呆愣。
她不敢相信的扬声轻斥:“你疯了,她是白氏之女,不是寻常女子,你若冷落亏待她,白家岂会善罢干休?!”
他坐在床榻边,穿上袜,实事求是的道:“你要我求方便之路,这就是方便之路。白家若然疼惜女儿,岂会将其嫁与家中养了你这么一号人物的铁子正?”
她再愣。
这女人,真正学艺不精。
瞧她那模样,他套上靴,分析再道:“我倾心于刀家荼靡,天下皆知,不是什么秘密,否则上柱国怎会派人送画予你,要你说亲?白家家主不在乎女儿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只要其女是正妻,其他一概不在意。”
他站起,转过身,俯视着她,“但你觉得,那女人会否容忍你的存在?”
她讷讷,无言以对。
她没想过这点,她只想着,他娶后,她会藏着心、收着情、忍着痛,但她是不得己。
如若换做她是白家之女,初嫁入夫家,便得独守空闺,哪能容得下受宠女子,留在家里。
“我可以搬出……”
她月兑口,话却未完,不敢说完。
他挑着眉,等着。
荼靡瞧着他,耳热心烫。
绝不。
他说的,才说过。
她心知,这男人绝对不可能,让她离开。
语,不成句,收起。
算她识相。
铁子正唇角微扬,道:“纵然如此,你还要我娶,也行。”
她的下巴,再一次的,掉了下来。
他以指轻抬她的下巴,让她微张的嘴合上,道:“我已经连心都给赔了,若还要我卖身……”
他微笑,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宣告。
“你,就得陪我一起。”
她傻了。
至此,方知他过往待她,多容忍。
这男人欲相逼,手段非常,实在乱来。
瞧着眼前噙着笑的男人,突然间怀疑起,这才是他的本性,商人本性。
“你好好想想,我去去就回,夜来再问你。”
知她顽固非比常人,他留她一人独自思量,转身离去。
她不懂。
为何非得她?为何非是她?
就算他执意这般,上柱国那儿,又该如何交代?
坐在桌案前,荼靡怔忡,个把时辰过去,她提着笔,久久无法落字行书,满脑都是那顽固的男人。
铁子正私下金援上柱国己久,她见过那人,杀场征伐多年,戾气极重,铁子正不是不知,但商人的考量,是将投资放到最有机会、最有可能得利的一方。
上柱国,虽是私出,但仍是王上庶子,又是之中,最有野心、最有能力的一位,所以才资助他。
果不其然,这些年,他不负铁子正之期,在战场上屡屡立大功,三年前,更是获王上升为上柱国,掌兵权于手。
铁子正虽是他幕后金主,但上柱国岂会事事听他?
人若得势,其心必盛。
上柱国想夺权篡位,真是铁子正之意,抑或,只是上柱国的意思?
王上多年荒婬,身早残了,几已废,不出数年必会往生,再等上些许时日,必能避免更多牺牲。
她知,若是铁子正,一定会等。
但,那位上柱国,可等得住,忍得了?
你好好想想,我去去就回,夜来再问你……
荼蘼持笔,微怔。
去去就回?
今日休市,他去哪里?
心,抽紧,隐隐不安。
她放下了笔,起身,匆匆移步,到了前厅,抓了个管事,急问。
“爷呢?”
“爷?一早便去拜访上柱国了。”
上柱国?
心惊,且惧。
荼靡小脸刷白,他去找上柱国做什么?
谈亲事?推亲事?不管是哪一个,都让她胆寒。
不不,不会的,他说夜来再问她,是要等她决定……
抑或,他早已决定?
她慌张的,细想着他说过的话,做的事。
我要让你回刀家吗?绝不。
他的眼炯炯,话铮铮。
你说,你伴我一生,可好?
他淡淡轻言,其意却真。
这回,我赔得实在彻底;连心,也一并赔了下去。
自嘲笑语,隐含万般柔情。
我,不贪那方便之路。
他逼近她,眼里满是火气,那字字句句,都是实,无一字是虚言。
恶栗爬上心头,满布全身。
“荼靡姑娘,你还好吗?”
她看着管事忧心的面容,只觉得想吐。
他早做了决定,那男人从未真的想娶白氏之女,连丁点也不曾想。
上柱国不是好与,铁子正又岂容得了他人相逼?
我,不贪那方便之路。
他确实不贪,他宁愿等,那男人向来事事小心,但却又胆大如天,否则又岂能成这般大的事业。
他找上柱国,是去摊牌的。
莫名,一阵晕眩。
“荼靡姑娘?”见她一副要昏倒的样子,管事顾不得男女之别,忙伸手扶她。
“我没事……”荼靡抚着胸口,稳住心神,站定抬眼,反抓着管事的手,交代。
“快!帮我备车,我得去上柱国府——”
上柱国府
庭里,小桥流水,松柏成荫。
一洼池,平如镜。
侍女捧着尊与盏,行过桥,走过廊,来到厅。
厅里,坐有两人,一主一客,一着玄衣,一着青衣,各据桌案两边。
侍女送上醇酒与酒器,行礼如仪,又再悄然退离,不敢多扰。
玄衣男子器宇轩昂、英姿焕发,他瞧着眼前客人,神色轻松,脸上不愠不火,待侍女退去,方开了口。
“铁爷今日亲自前来,只为推拒白家亲事?”
“上柱国客气,子正不敢担爷一字。”青衣男子微笑。“今日子正前来,确是来婉拒此事。”
上柱国提起侍女送来,雕着兽面的铜樽,替自己与对方,倒出琼浆玉液,淡淡再问:“为了刀家荼靡?”
铁子正意态优闲的接过他递来的酒盏,“就算没有荼靡,子正一样会婉拒。”
“为何?”
“白家只为近利,不看远,且子正疑其,有二心。”他瞧着眼前男子,道:“白氏毕竟在天子脚下,扎根已深,若欲事新主,挑近不求远,必也先秦而非楚。”
此话,一针见血,教他眼为眯。
上柱国放下温酒的铜樽,拎起铜盏,晃了晃,轻啜一口,再一口,久久,才问:“子正,我俩结义可有十年?”
“十年了。”铁子正回答,道:“但,欲成大业,得再等三年。”
“我等了不只三年了。”他声淡,极冷。
“又何妨再三年?”
玄衣男子沉着气,但铁子正瞧见他,握紧了手中铜盏。
拿起铜樽,铁子正也替前方男子,已半空的盏,斟了酒,泰然自若的劝道:“万事尚未备齐,此时起事,太急、太险。三年后,天时、地利、人和,皆能到位,必能成事。”
上柱国瞪着他,道:“三年太久,变化太大,眼前那人荒婬无道,人心思变,就是个机会,何须再等?”
“此话,可是巴商之女,阿澪姑娘所言?”
男子挑眉,未答。
铁子正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知这人不只他伸手金援,他也曾见过那位巴商之女,只能恭敬再道:“上柱国,阿澪此女,须慎防。”
玄衣男子再晃了晃酒杯,晚着他,问:“怎说?”
“子正查过,巴蜀之地,确有乌氏,但乌氏却从未有过名为阿澪之女,其资金更不知从何而来。”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当他知道这女人的存在,立时派人去追查。
过去一年,她虽多次在暗里相助,但不知怎,他总觉得,其女心怀不轨。
那女子的眼,是冷的、死的,阴森森,带着邪气,就算是笑,也不让人觉得暖,反倒教人打心底,凉了起来。
“她已助我多回。”听闻他的说法,玄衣男子仍不在意,只道:“凡事皆有风险,就像我信你,必也信她。”
虽早知对方可能听不进去,当他听见这番回答,仍在心底叹息。
但,色不变,神亦然。
他看着眼前这结义相交的男人,缓缓自若,开口:“子正知上柱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望上柱国,能再多给子正三年,备齐一切。”
男人看着他,沉默着,思量着。
然后,慢慢的,再为自己倒了一盏酒。
大门外,荼靡下了车马。
上柱国府,大门敞开,但兵卫森严,她才到门边,两支长矛己交叉指到了眼前。
“来者何人?”兵卫士卒,在于高阶,冷冷俯视着,质问。
虽是急,她仍忍着,缓声道:“我乃刀家荼靡,于楚商铁家任事内务总管,今日晌午,爷前来拜访上柱国,但家中突生急事,须得爷亲回处理,因此特快车来请,还望两位大哥,烦请让荼靡进门,通报大爷一声。”
铁家大爷,个把时辰前,的确已经先一步进门;他俩也确曾听过,铁家的内务总管,是个姑娘;但也不是说,这样就能随随便便放这女子进去。
两名兵卫,稍稍放缓了表情,只道:“你等等,我等得先去请示。”
还得请示?
她知道,这是规矩,但却难掩心急。
为了避嫌,铁子正不曾公开与上柱国的私交,他都极少与上柱国公开碰面了,她当然也不曾来过上柱国府。
谁晓得,这会儿,竟成了障碍。
她捺着性子,杵在门边等着,不安却像蚁虫,细细啃食着心头。
铁子正要摊牌,定会让上柱国觉得受到威胁。
对方可是大将军,若换做旁人,哪敢撄其锋?
偏偏他胆大,忘了人若得势,其心必盛。
上柱国早已非当年小兵,就算他俩有结义之情,但今日的上柱国已是头虎,可不再是野猫一只,容得了铁子正这般不受控制吗?
他身在其中,看不清楚,她在旁却看得心惊胆战,就算铁子正敢和那头恶虎赌上这一把,她也不敢。
或许她多事,但她宁是自己错看了上柱国。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时,一辆车舆在门前,停了下来。
一名素衣女子,掀帘下车。
女子脸白净素雅,未施脂粉,却飘然若仙。
在众家官商夫人中,就她最出尘,荼靡见过这女子,知道她是谁,顾不得失礼,她想也没想,快步上前相迎。
“夫人。”
见到她迎来,女子微一愣,“荼靡姑娘。你怎在这?”
她匆匆行了礼,垂眼直言道:“爷晌午前来拜访上柱国,但家中突生急事,荼靡前来报讯,正等着兵卫前去通报。”
上柱国夫人看着她,只道:“你亲自前来,必是急事。”
“是急事。”荼靡坦言。
“既是急事,你同我进门吧。”
她松了口气,道:“谢夫人。”
上柱国夫人,领着她一同进门,一路无人拦阻,夫人甚至找人问明了上柱国所在之处,带着她一起过去。
无人拦阻,必是还未出事。
她告诉自己,却走得步步心惊。
回廊,长若栈道,似无尽头。
所幸,转过一角,终见右前方一屋,长门落地,尽敞开通风,虽有薄纱遮掩,她仍能见,屋内厅中,有两人对坐。
他的身影,她不会错认。
顿时,几欲腿软。
他没事。
太好了,她赶上了。
荼靡松下心中一块大石,跟着夫人再转过前方廊道一角,抬阶上前,来到门边。
大门内,一道屏风隔档着,男人议事之声,清楚听闻。
“若,我不愿再等三年呢?”
夫人的脚步停了,荼靡的脚步也停了。
双双白了脸,为之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