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璠 第九章

作者 : 黑洁明

事实是,她可能已经怀孕了!

夜黑风高,默儿一身黑衣,正往刺史大人府第而去。

她不晓得自己昨晚为什么要骗他,也许是因为……

默儿捏紧了拳头,眼中有着不安。其实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他,因为若他知道她怀孕了,绝对不会让她来偷剑。

今天一整天,她都在躲着他,怕他看出她眼底的心虚。

她下意识的模着自己的小月复,想起当年第一次出血时的惊慌。

当她发现出血时,她以为自己会死,并不晓得那是每个姑娘家成长后一定会经历的过程。她躲了起来,觉得很害怕,肚子痛得让她以为她会死掉……后来,他和兰生在舱底发现了她。

船上都是男人,他们虽然知道那很正常,却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和她说,所以兰生给她喝了止痛的药汤,接着他们就带她去扬州找大小姐战青,大小姐和她说了很多,包括如何处理出血的问题,和怀孕生孩子的事。

所以她知道,女人每个月都会出血,如果没有,那表示她可能怀孕了,而她已经两个月没出血了。

默儿脸色有些苍白,她脚下虽未停,思绪却飞快的纷转。那天离开时太匆忙,她忘了拿药,而他到神剑山庄时,她也忘了自己该吃药……

那一次,有了吗?

她有了他的孩子吗?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小孩?

默儿的手,仍搁在小月复上,感觉到一股温暖……

她停了下来,停在刺史大人府第附近民房的屋瓦上。

她回首看着来时路,知道他人在那地方……等她。

也许她该回去……

卡、卡、卡,锵——

打更声突然响起,默儿整个人震了一下,回过神来,一回身就看见刺史大人府第朱门上挂着那两盏醒目的灯笼。

不,她人都已经到这里了,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不会有事的,她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默儿只能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因为她怕如果不这样说,她会退却,然后回到他身边时,她会后悔,一定会。

一咬牙,她足一点,便如燕子般无声无息的飞射进那华丽的府第内。

一入府,默儿便照着胖叔所指点的方向前进。他们查过,刺史大人将剑藏在书室的暗房内,所以她得先去书室。

在避过三个巡夜的宿卫后,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地方,迅速便撬开了门,闪了进去。她一进去就先查地板,因为暗室有八成的机率是在地下;很快地,她就找到了应该是入口的地方,但是却找不到进去的方法!

她模遍了那块敲起来声音很空的青石板,包括旁边的几块,但找不到任何隐藏的机括,她因为紧张,手心开始冒汗。

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很快的躲到屏风后;当她从屏风的间隙往外瞧,正好看见纸门上映着一个似宿卫打扮的人影,他在门外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去。

默儿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方才进门时,有照胖叔所说将门合上。

她等那人定远了,才从屏风后出来。当她正要蹲重新寻找那开暗门的机括时,眼角却瞄到刺史大人的桌案旁有一对巨型花瓶。它们看起来十分古老,桌旁左右各一个,那花瓶很高,几乎和她的肩齐高,花瓶上面绘的是妫娥奔月的故事,右边花瓶上是月亮,左边那个是嫦娥。奇怪的是,那嫦娥飞奔的方向却不是对着月亮,而是相反的方向。

她走上前去,发现花瓶的另一边也绘着嫦娥,同样是面壁的方向,而不是对着另一只花瓶上的月亮,而且她发现,若是能将花瓶转动一下,那瓶上前后两位嫦娥,就会同时对着月亮了。

她心中一动,便伸出双手试着转转看。

没想到她才稍微用力,那巨型花瓶竟轻而易举就被她转动了,而早先她发现的那块青石板也向下陷落。她本来还怕机关开动的声音太大,想来当初做这暗室的人十分高明,她完全没听到任何声音。

默儿走过去那暗门往下一看,果然看到有石阶可以下去。她照着胖叔所教,小心检查过没有其它危险后,才赶紧下去找她要的东西。

暗室里有许多盒子,她淘汰掉一些太大和太小的,找出其中三个看起来能藏剑的盒子。

跟着,她利用胖叔敖她的开锁技巧,打开了前两个,那里面装的都不是她要找的鱼肠剑。当她来到那最后一个有可能放剑的盒子前却呆住了,因为那盒子没有锁孔,只有一些奇怪的铁珠和像积木一样的东西浮凸在盒面上。

胖叔没教过她开这样的锁,但她却知道那是锁,似乎在久远的记忆中,有人和她说过。

她瞪着那怪异的盒子,-那间脑中闪过一段话——

有一种锁,没有锁孔,上头只有七块木头,每一块木头上都镶着颗铁珠,如果要开锁,只需要将那七块形状各异的木头排成正方形,那七颗铁珠的位置会刚好和北斗七星的位置相同,当木头拼对时,里面的内锁锁扣就会自动打开了……

那是娘说的,她想起来了。

娘曾和她说过这种锁,这锁有个名字,就叫七巧锁!

她二话不说,便开始移动那些浮山的木块;那些木块的确能推动,她试了五次,终于将那些木块推到正确的位置上去。当铁珠形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时,她感到盒子内里弹动了一下,她将盒盖往上一推,果然真的被她打开了。

盒盖一开,她便觉得有阵寒气迎面袭来;但她没有闪,因为她只看到一把青森森的剑躺在那里,其它什么都没有。

鱼肠剑!

千百年前,专诸藏剑鱼月复中,刺死了吴王僚,这把剑从此被人称为鱼肠剑。

其实,它的长度甚至称不上是剑,顶多算是把匕首,但却是一把杀气凝重的匕首!

她拿起剑,那一瞬,她因剑上的寒气而忍不住战栗起来;她不敢多想,只很快地以粗布将剑包起来,放入事先备好的大竹筒中,然后背到身后,转身便出了密室。

书室中仍是一片沉寂,她将花瓶转回原位,确定外面没人后,才闪出门外,飞燕般滑入夜空中。

事情从头到尾出乎意料的顺利,当她足尖落到府第屋瓦上时,心中正松了口气,未料脚下那片绿瓦竟突然松动,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一滑,立时失去平衡!

她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身形,但却来不及救那滑落下地的瓦片!

喀啦!

寂静的黑夜中,这清脆的碎瓦声,听起来异常的清晰。她眼睁睁的看着那片瓦掉到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颈后的寒毛全竖了起来!

“谁?!”一声斥喝划破夜空。

默儿一惊,因为太过慌张竟回身去看,只见整个府第在瞬间亮了起来,宿卫拿着火把快速向她这里接近。

她一看更慌,竟又愣了一下才开始跑。身后传来数次箭羽破空声和人犬的喧嚣声,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头也不敢回,只能尽力往前飞驰。

又是一阵箭而破空而来,她甚至看到一只箭羽从她颈侧擦了过去,下一瞬,她感觉到右肩一阵剧烈刺痛,热辣辣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中箭了!

默儿疼得冒出了冷汗,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在这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后悔起来,后悔自己的坚持。她如果没那么坚持,她如果肯开口向他要求,他会做的,会替她毁了神剑山庄!

她感到一阵晕眩,脚步不觉有些颠踬。

她本来可以生下他的孩子的,一个长得像他一样的小男孩,有他那飞扬跋扈的神采和自信,有他那诱人的笑容,有他那长长的黑发和那像深海一般的黑瞳。她本来可以和他一同在船上看无数个日升月落的,那片蓝色的大海……

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机会了,她会死在这里——

另一只利箭射中她的右脚踝,默儿在半空中气一窒,整个人往下摔落。

她在往下掉,她知道。

她仰首,看到丝缎般的黑幕点缀着满天的星子,还有那已从云后现身的黄色月亮,好大好圆的月亮,就像她在海上看到的一样……

她再看不到了吗?

那海上的月亮……

风声在耳边呼啸,她黯然合上了眼,却看见他的面容浮现,她眼角不觉滑下了泪,等着身子砰然摔落在地——

他在她落地前接住了她,但她当时早已昏了过去。

楚恨天只能庆幸,他因为放心不下还守在不远处,所以能及时赶上。

虽然带着一个人,他自身的功力也足够摆月兑那些尾随在后的人犬,然后是那几个同样不放心的手下,引开了追捕的官差。

他并没有带着她回山里的木屋,那太远了;他转往河边去,因为兰生一定在那里。

她右肩在流血,他不敢替她拔掉箭头,怕箭上有倒刺。幸运的是,她流出来的血是红的,表示箭上没有毒。

来到河畔,河面上渔舟处处,他很快发现其中一叶扁舟的船头处插了一支三角黑旗,他带着默儿窜了过去,一掀起布帘,果然就看到兰生。

“怎么回事?”兰生话未落就看见默儿的伤,二话不说就要楚恨天将她放到竹席上。

小舟一阵轻晃,外头又有人落到船上,是随后赶来的韦剑心、老赌鬼和胖叔。

楚恨天解下默儿身上的竹筒,走出来,将筒子拿给胖叔。

胖叔未伸手,只扬眉问,“第二件事?”

“对。”他冷声颔首。

胖叔嘿笑接过,脚一点便如丸子般飞射回岸上,在黑夜里几个起落后,就不见了踪影。

韦剑心皱眉道:“老大,现下惊动了官府,这里恐怕不能久留。”

“回船上。”他简单交代,便转身又掀起帘子进去。

老赌鬼和韦剑心闻言对看了一眼,这小舟上没其它可使唤的萝卜头,看样子他们只好自己来啦。

认命的叹了口气,他俩一前一后,各拿着竹篙便撑起船来,直往停在远处的黑船而去。

黑夜里,水流漾漾。

月娘在河面上洒下一道银光,引领着他们顺流而下……

黑船上。

“她没事,只要休息几天就好。”

兰生从舱房走出来宣布,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楚恨天越过他要进门,兰生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回身叫住他,“对了,老大,孩子也没事。不过这几天最好不要让默儿太激动。”

楚恨天在瞬间僵住,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缓缓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兰生,一字一字的问:“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让她太激动。”兰生重复道。

他下颚紧绷,“上一句。”

“上一句?喔,你放心,孩子没事。”兰生以为他没听清楚,所以微笑响应,却看见老大猛然沉下脸色,不禁微愕的看着他,“你不知道?”

楚恨天脸色铁青,黑瞳中冒出怒火,“多久了?”

“两个月。”

两个月?两个月!两个月了,她昨天却说她有拿药吃,然后以这样的身体去冒险?她竟然骗他!

他要宰了她!

楚恨天紧握着拳,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要进去修理她!

“老大!”兰生见他一脸狰狞、形似恶鬼,紧急拉住了他。

“放手。”他没有咆哮,冰冷的语气却让人遍体生寒。

“她身体还很虚弱,”兰生回视他怒不可遏的双眼,淡淡地提醒,“不宜受惊吓。除非你想让她流掉孩子。”

兰生的话让楚恨天的脑袋瞬间冷静了下来,但胸中沸腾的怒火依然居高不下;知道自己要是现在进去一定会忍不住对她吼叫,他瞪着自己握在门把上的手,半晌,猛地愤然转身离开!

默儿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黑船上。

虽然肩伤和脚伤仍疼得很,她却松了口气,一颗心安定下来。直到三天过去,她却没见到楚恨天,她才开始不安。

门突然被打开,她急急的转头去看,眼中的期待与欣喜却在看见进门的人是兰生时不觉淡去,换上无法掩饰的失落;不过她还是微微笑了一笑,坐起身来。

她的笑容没有传到眼里;兰生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脸上仍维持温和的表情。

“你感觉好点了吗?”

“嗯。”她微微点头,看他端着药盒来到身前坐下。

“我来帮你换药。把脚伸出来。”他打开药盒吩咐。

默儿将伤脚从被褥下伸了出来,兰生将布条解下检查伤口,然后边帮她换药边道:“恢复的情况不错,不过如果没有必要,还是不要下床以这只脚施力。”

“嗯。”她又点头,本来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兰生专心的面容,她又将话吞了回去,可是心中却更加惶惑。

换好药后,兰生将默儿的脚用干净的布条缠好,然后继续检查她受伤的右肩,边嘱咐着,“这伤口的状况也还不错,不过你最好一个月内不要将手高举过肩,知道吗?”

“知道。”她温顺的回答,但声音却有着不稳,和些许抑郁。

兰生虽然想假装没听出来,可是一抬眼,却看到默儿眼中来不及掩藏的惶然不安。他深吸口气等着她发问,但她嘴里却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只是用她那双带着脆弱又无辜的大眼望着他,一副无措的模样。

他一时不忍,只好认命的主动开口,“默儿,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她小手紧抓着被褥,粉唇微微张了张,半晌才鼓起勇气,看着兰生嗫嗫问道:“那个……他……很忙吗?”

兰生当然知道默儿问的“他”是谁,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和她说,只好坐下来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慢慢道:“他……呃……希望你好好休养。”

默儿双瞳茫然,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些。

突然,整艘船震了一下,默儿瞪着兰生身后的墙壁,感觉到整艘船在移动。

她脸一白,拉回视线看着他,“船在动,为什么?”

“他刚吩咐咱们带你去扬州。”

带她去?什么意思?

她慌乱的看着兰生,脸色越显苍白,“为什么?什么叫带我去?他呢?他在哪里?”

“他要你不用担心神剑山庄的事,他和胖叔会将事情结束。”兰生望着慌张的默儿,不敢和她说老大的暴怒,只能尽量挑温和一点的话告诉她,“老大认为,你这时候在大小姐那儿比较好。”

什么叫她在大小姐那儿会比较好?

默儿忙忙的看着兰生,发现他眼中同情的神色,恍然醒悟。她霎时僵住,右手不由得抚着小月复,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她深吸口气,粉唇微颤的直视着兰生,“他……知道了,是吧?”

“抱歉,我不知道你没和他说。”兰生握着她的手,眼中有着愧疚。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不该骗他……”默儿声音沙哑,双眸在不觉中聚集了水气。“他问过我……我怕他不让我去,所以……所以……”

兰生帮她拿了一旁的手绢递过去,安慰道:“他只是一时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他会想通的。何况你是怀孕了,本就不该再留在船上,他是为你好……”

默儿紧紧握着手绢,带泪的眼看着他,露出凄凉的笑容。“你别骗我了,他是要你们送我过去然后就回航,对吧?”

兰生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她的话,因为那的确是老大真正的意思。

“他要我去找大小姐,并不是因为那对我比较好,只是因为我怀着他的孩子,对吗?”

兰生还是沉默。但这已足够了。

默儿深深收了口气,然后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的痛苦,缓缓道:“好,他要我去,我去……”

兰生走出去时,她悔恨的泪才终于滑落下来。

望着滴在手背上的泪珠,她怎么也止不住。

当她三天前在船上醒过来时,原以为自己还有机会,以为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祷,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谁知道……

她太傻了,她早该知道,他不会原谅她的。

如今,她才知道,她好爱好爱他,甚至愿意拿一切来交换。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所有的事情能够重来,她不会再坚持一定要自己报仇,她不会在那一晚欺骗他,她会在走到刺史大人府前及时回头……

默儿紧咬着下唇,无声的掉着凉。

伤口好痛,却比不上胸口的疼痛——

水中的月娘在荡漾,一支桨插入水面,打散了那黄色的月儿。

楚恨天坐在小舟上,一脸冷然地瞪着那被船桨翻搅出水波的河面。

她的容颜在水面浮现,他愤然将船浆再度打入,但他仍是在水面恢复时看见她的脸,就像那柔和的水中月一般,虽然散了,却又重新聚合起来。

他太傻了,以为对她好,她会知道、会明了,但是她却骗他!

在他让步之后,在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之后,在他正在心中发誓要呵护她一辈子的同时,她却面不政色的骗他!

像个老千一样的骗他!

他早该知道这个女人不能信任,他早该知道她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可以骗他一次,谁知道她之前没有骗过他两次、三次、四次……

想想看,她可以为了学剑牺牲那么多,说不定连和他上床都是她设计好的,搞不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计划!

他愤怒的握住桨,直到它承受不住而断裂在他手中。

裂开木头的尖屑戳入他的掌心,他看着自己掌心渗出的血丝,却不觉得有多痛,反而想起她身上的伤——

该死!

他不会担心她,她是个卑鄙的女子,他把她送走是对的!她要报仇,他就帮她报仇,然后她帮他生下孩子,到时他们就各不相欠,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不会再管!

他重新握紧拳头,想藉那疼痛忘掉她。

但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依然不断在水面上看到她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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