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心笨野狼 【第七章】

作者 : 蔡小雀

他是在呕气。

但那又怎样?法律没有规定成年人不能呕气,更没有规定呕气不能呕太久。

他气她的不闻不问,冷静如故。

他更气自己自那一夜的狂欢派对后,就失去了所有流连PUB与左拥右抱着辣妹美女的兴趣。

他尤其痛恨自己每天乖乖准时下班回家吃晚饭,甚至不加班了。

可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莫名心慌与恐惧,总觉得有种倒数计时、炸弹即将引爆的忐忑惊悚感。

终于到了这一天——天杀的七月三十一日。

最后期限。

最后生死关头,决定他到底是衰到爆的当上爸爸了?还是恢复逍遥自在的黄金单身汉生活?

恐怖的是,他突然觉得这两个天堂与地狱的分际开始变得很模糊。

而且如果小红帽没有怀孕,他就得放她走,永远从他的生命中走开……

他的呼吸倏地停顿住。

翟恩突然发现自己最近心脏常常像这样,可怕的停止跳动一两拍,这些症状一点都不妙。

“也许今年度的健康检查报告有点不太正确,”他模模左边胸口,自言自语,“也许我有没检查出来的狭心症。”

“我需要去买个东西。”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他抬头,有些欣喜地注意到她主动跟他说话了。

“什么东西?”他还是大男人本色不减——狗改不了吃屎——口吻霸道跩跩地道,“最后一天也别想偷溜,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秘书不能买来的。”

连她指定的十尺精梳棉布,他的秘书都弄来了不是吗?

吴春光耸耸肩,“除非你很高兴让你的秘书知道,你有可能就快搞出人命。”

他登时哑口无言。

“……验孕棒?”

“对,谢谢你还记得有那种玩意儿。”她手里揣着小钱包,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我陪你去。”他一顿,随即警戒提防地道:“不对,我去帮你买。”

对于他的手忙脚乱,她那张清秀小脸浮现一丝微笑,但笑容随即敛止,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那你——不要动,就站在这里——不对,还是坐着好了,就乖乖坐在沙发上不要动,我马上就回来。”翟恩同手同脚地往外走。

她鼻头发酸,想笑,却又郁郁难解地望着他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他。

整整四十五分钟后,他高大的身形才再度出现在大门口。

吴春光没有问他,验孕棒是跑到基隆去买的吗?她只是伸手要拿过,却怎么也无法从他捏得死紧的指节中抽出来。

“翟先生?”她眉头皱了起来。

翟恩盯着她还是乱得碍眼的短发,雪白如牛女乃的肌肤,乌黑的眼珠,小巧的鼻头,丰润如玫瑰的小嘴……

脑子乱成一团,各种念头统统跑了出来。

小孩会像他还是像她?不对,他必须先决定性别,男生女生好?不对,性别是由老天爷决定的,等等,他记得曾经看过类似的报导,胎儿性别是取决于时男上女下或是女上男下的姿势……见鬼了!他是不是把阁楼杂志跟医学期刊搞混了?

他胡思乱想到不知不觉松了手,就连她拿着验孕棒进到浴室去了也不知道。

三分钟后,吴春光慢慢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他屏住呼吸,黑眸盛满紧绷的忐忑与……

“没有。”她把验孕棒递给他看,平静的脸庞看不出任何一丝喜忧之色。

他夺过她手上的验孕棒,瞪着上头的一条红线,心烦意乱地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没有?说明书呢?”

“两条红线代表怀孕,一条红线代表没有。”她苍白的脸色难掩一丝迷惑地望着他。

他这是乐坏了还是气疯了?

翟恩也不知道自己对这结果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落寞失望,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要很高兴,很庆幸,要欢呼大笑。

但这一刻,他却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五十吨重的大卡车迎头撞上还重重辗过去。

渐渐地,理性慢慢地浮现,猛掐住他的脖子要他正视这个喜讯。

马丁尼、美女、音乐、自由自在的人生……统统都回来了。

他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嘴角缓缓往上扬起一抹慵懒微笑。

“看来我们俩都很幸运。”验孕棒还紧紧攒在他的掌心里,指尖不知怎的却格外冰冷与僵硬。

“没错。”她喃喃,脑子里也这么想,可心里却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感觉有些空空落落的。“那我可以走了吗?”

他沉默了三个心跳的辰光,总算记起该怎么说话。“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翟恩恨不得狠狠重踢自己一脚,他本来的意思是,如果这真是她“想要”的话……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会说话了?

“那当然。”吴春光耸了耸肩,状若不在意地转身离开。“我去收拾行李。”

“我要出去庆祝!”一气之下,他又开始口不择言地大说蠢话。

“请便。”她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甚至懒得回头。

砰地一声,翟恩怒气冲冲地甩门走掉了。

吴春光脚步站定,慢慢回过头来,泪水已然爬满了双颊。

这样很好,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

她早知自己不会变成某人的,也没有人是属于她的。

不管在任何城市、或任何人生命中,她都只不过是个过客……

像是膝盖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般,她单手撑着墙壁,双腿软瘫跌坐在地。

受伤的呜咽逸出喉头,她紧紧捂住颤抖的嘴巴,唯恐离去不远的他听见自己的哭声,可是不管再怎么死命阻止,都无法挡住那全然溃堤的泪水。

就算脑海里久违的渴望归属感疯狂、任性、厚颜,并勇敢地乞求着她为自己豁出去一次,留下来。

但她就是不能。

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从有一些喜爱到最后全盘厌倦、痛恨她的那天真正来临。

她只希望当她停止继续搅乱他的人生,当她走了之后,至少他可以感觉到旧日的自由与快乐。

至少,有人是快乐的。

“大野狼,愿你幸福。”她的声音低微而破碎,泪水狂坠。

要像那些,虽然我们从来无缘、也不信的童话故事结局一样……

请你,一定要从此过着最幸福与快乐的日子。

MybreakingheartandIagree

ThatyouandIcouldneverbe

Sowithmybest

Myverybest

Isetyoufree

(我和我那破碎了的心都不得不承认,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于是,我竭尽所能,让你自由。)

Iwishyoushelterfromthestorm

Acozyfiretokeepyouwarm

Butmostofallwhensnowflakesfall

Iwishyoulove

(愿你平安,有个舒适温暖的地方帮你遮风挡雨,但最重要的是,当雪花飘落时,我愿你幸福。)

三个半小时后。

自强号火车上,吴春光默默注视着车窗玻璃外不断倒退的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错落点缀的平房与农田。

车窗外已是黄昏了。

该是结束一天辛劳的工作,回家吃晚饭的宁馨时刻。

但她没有工作,没有家,并且早已习惯了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的生活。

她疲惫地将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但她也蠢透了地极度想念在他家生活的那一整个月。

最像“家”的三十一天。

“不。”她努力振作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酸涩脆弱的心绪全推出脑外。“我好高兴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了,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没有恶梦、没有烦恼、没有那个花心大萝卜……”

也没有孩子和孩子的父亲,以及一个可能很温暖的家……

她喉头再度哽住。

“吴春光,你疯了。”她又做了好几次的深呼吸,总算恢复冰冷强硬的理性,喃喃自语,“不过你慢慢会清醒过来的。”

袋子里的手机钤声突然响起,她猛地心一跳。

可恶,走得匆忙,她都忘了要先去解决掉手机号码!

在邻座乘客不满的目光中,吴春光赶紧翻找出手机。

“喂?”

“搞错了!”翟恩气急败坏的吼声轰隆隆震来。

一听见熟悉的嗓音,她的胃瞬间没了底,突如其来的依恋和脆弱渴望紧紧地攫住了心房,眼眶再度灼热潮湿了起来。

“什么?”她听不清楚他的话,只听见自己的颤抖与哽咽。

“你怀孕了!”他在手机那端鬼吼鬼叫。

她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冲口而出:“你说什么?!”

就连邻座乘客们从不满开始变不爽的瞪视都无法让她恢复冷静。

“两条红线!”翟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喘不过气来,咬牙切齿道:“它变成两条红线,我翻烂了说明书,还问了一海票医生,他们说有的验孕棒反应会比较慢,你得等上五分钟!”

她怀孕了?她怀孕了?她怀孕了?

吴春光张口结舌,拿着手机的左手被汗浸湿了,右手颤抖却温柔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月复……宝宝。

“你现在在哪里?你马上给我回来!不对,你在原地不要动,我开车去接你,还有,找张椅子乖乖坐好!”他语气凶狠得像绑匪。

“我坐在椅子上。”她喃喃言语。脑子里奇异的麻痹感渐渐消退,起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恐慌和不知名的快乐。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咆哮起来,“你到底天杀的在哪里?”

“不关你的事。”

手机那头瞬间戛然无声,应该是气呆了。

吴春光嘴角慢慢浮起一弯笑意,胃暖暖的,心口也暖暖的。“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宝宝,是我的。”

这就对了,再对也不过了。

翟恩是个颠倒众生的万人迷,自由自在的黄金单身汉,而她是个浪迹天涯的独行侠,他什么都有,而她有宝宝……

她的孩子,将成为她孤独的旅程上最美好的伴侣,她生命里最珍贵的礼物。

突然涌现的幸福与满足感几乎令她快乐到晕眩,连他在手机那头气急败坏的狮子吼都无法破坏她的好心情。

“我们有过协议,只要你一怀孕我们就结婚!”翟恩暴跳如雷,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严格来说你现在就算是我的未婚妻了,你休想翻脸不认帐!”

“别太生气了,你眼光应该放远一点,”吴春光又重拾和他斗嘴时感受到的满心愉悦与乐趣,“台北市满满的PUB里有满满的美眉,你会重新找到人生目标的,Bye!”

“Bye什么Bye?”翟恩瞪着手机那端嘟嘟嘟的断讯声,那个可恶的小红帽居然挂他电话?

并且还偷走了他的宝宝,和他原本欢乐美好的浪荡生活。

翟恩发了疯似的持续狂call猛call了半个小时后,直到听见手机那端响起空号音,他原本狂怒焦噪到极点的情绪,瞬间反常地平静了下来。

要玩游戏是吧?

“很好。”他性感的嘴角弯起一抹危险的狞笑,“狩猎小红帽的时候到了。”

他发誓,这辈子绝不再任由哪个人擅自进出他的生命并扬长而去!

晚上八点五分,脸上噙着微笑,双眼肿若核桃的吴春光走出台中火车站前站,背着行李抱着盆栽,望着灯火璀璨的台中市,深深吸了一口气。

得先找间旅馆投宿,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找落脚的地方。

她的目光突然被一张贴在某个柱角的广告单吸引住了。

时间:二0一0年

地点:中部某大城市

建筑物:六0年代巴洛克旧洋房

地址:自由路X段XX号1-3F

招租启事:欢迎各界举凡未婚妻、正妻、午妻、下堂妻……等等婚姻适应不良者参观入住(逃婚者尤佳),环境幽雅,租金合理,保密度佳。

房东兼保全简介:为美国CIA某高阶探员前妻,资历丰富,经验可靠。

意者电洽:(04)X×X×X×XX

或E-mail:Whocares@vahoo.com.tw

Ps:非诚勿扰

“是恶作剧吗?”饶是前途茫茫,心事重重,吴春光还是忍不住笑了。“或是什么舞台剧的新戏要上演?”

不过环境幽雅、租金合理、保密度佳……这几个字眼瞬间打动了她。

“好吧,就算是恶作剧,起码也很有创意,是值得花几块钱的电话费。”

因为手机门号已经被她取消了,所以她背了一下广告单上头的电话号码,走到一旁的投币式电话前,决定冒险试试运气。

一串悦耳的音乐过后,电话那端被接起。

“喂?”她犹豫地开口,“请问——”

“你是哪一种?”一个清脆却不耐烦的女声打断她的礼貌。

她一愣。“什么哪一种?”

“逃婚的哪一种?”女声带着一丝质疑,仿佛自己正和只智能不足的鹦鹉对话。

好个友善的房东太太。

吴春光正考虑是不是该客气而冷淡地结束这通电话,也许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对方已经闪电抛下一句:“我刚好在家,你要有兴趣就现在来!”

她还来不及回答,电话已经喀地一声挂上了。

瞪着传来嘟嘟断讯音的话筒,吴春光愣了几秒钟才想起要放回去。

“也许我下错站了。”她摇摇头,“早知道就少买一段票,到彰化花坛去当苗圃工人也不错。”

她转身迈开脚步,可离去前还是忍不住再瞥了那张传单一眼。

半小时后,吴春光站在那栋隐身在巷弄花树后的白色巴洛克式洋房,尽管天色黑了,犹能看见在浓密花树墙后透出晕黄光线的窗口。

会不会一按门铃,她就被巫婆一把抓进去吃掉?

拜那头野兽所赐,吴春光,你中童话故事的毒太深了。

尽管前来的路上她不断告诉自己,光是通电话就已经那么难搞的房东太太,若是真的住了下来,说不定会让她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深处隐隐感觉能写出那广告单内容的人,本质也不会糟到哪里去。

再说她勉强够得上是“逃走的未婚妻”,资格也不算不符合,但事实是她现在又渴又饿又累又倦,肚子里还怀着宝宝,她迫切需要马上找到落脚歇息的地方。

她闭了闭双眼,背着行李袋的肩背僵硬酸痛得微微发抖。

今天真是太漫长了。

带着不安却坚定的脚步,她鼓起勇气走向那栋美丽的洋房,在铁铸的大门前按下门铃。

片刻后,一名身形丰满的鬈发女子打开门,拾阶而下,穿过小花园而来。

吴春光愣住了,有一丝迟疑地望着眼前和她年纪相近,也许只大了一两岁的酒窝女子。

她穿着一件淡绿色小碎花洋装,腰间围了条白色织花围裙,胸前扣子危危险险地在迸开来的边缘,可是整个人毫无半点艳女该有的强大杀伤力,反而有种母性的、温暖甜美的小妇人气息。

简直就是限制级的小甜甜,还是胸前伟大的那种。

出自某种荒谬的自卑,吴春光低头看了看自己……并颇引以为耻。

“你好。”她抬起头,清了清喉咙,“请问……”

限制级小甜甜只用锐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立刻按了开门钮,随即转身走回屋子。“进来。”

显然眼前这位就是她可能的新房东,如果她没有在进屋三分钟后夺门而逃的话,也是稍早前电话里的那一位。

吴春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趁自己改变心意前赶紧跟上去。

客厅里充满了六0年代的洋楼风,有点像是圆山附近那座由茶商所建的台北故事馆的放大版,或是上海和平饭店的缩小版。

光可鉴人的木头地板,雪白的墙面,螺旋优雅的柱角,一套看来很有历史却舒服的红色古董皮质沙发椅,还有一张大大的长方形樱桃木桌,一盏罩着绿色厚玻璃的立灯散发温暖光亮,底下还有张单人的钉铜扣深色皮椅。

她一脚踩进了老上海吗?

“我很想请你坐下,”限制级小甜甜的声音穿透旧时代风情的魔咒,让她当场清醒了过来。“但我怕你张太大的嘴巴会滴得沙发上都是口水。”

吴春光定了定神,渐渐习惯了对方说话的方式。“只要给我条抹布,我会负责擦干净的。”

限制级小甜甜上下打量她,眼底闪过一丝光芒,随即耸耸肩,波涛汹涌的酥胸能令每个男人口干舌燥花了眼。

吴春光突然想起嗜美色如命的翟恩,胃不自觉翻腾搅弄了一下,旋即又有些不争气地黯然神伤起来。

“我是管娃,房东小姐。”连名字都很可爱的限制级小甜甜加重了“小姐”的语气,但听来却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叫吴春光。”

“好惨的名宇。”

“这个姓是不太好取名宇。”她同意。

不管原先想要什么,只要一冠上“吴”,最后就变得什么都没有了。

……悲惨的先天命运。

管娃点点头,还是看起来很不爽和难搞的样子。“你逃哪一种婚?”

“就勉强算是……差一点点……”她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老实承认,“呃,没有正式订到婚的那种。”

“那你资格不符。”管娃立刻指出。

“对。”她心情沉重地吁出一口气。

她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想要攀住根浮木,好让自己不要被仿佛永无止境的沮丧与落寞打沉吗?

也许她应该马上告辞,去找家便宜的旅馆,然后明天到附近的公布栏看看那些招租红纸。

“但你在逃离某个男人?”

“……对。”

管娃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吴春光目光疲惫但坦率地迎视着。

“月租七千,含水电,每个月五号交房租,押金一个月。包三餐另外再贴三千,我煮什么就吃什么。还有,禁止携带宠物进屋,男人包含在内。”

吴春光心先是一松,面上却难掩愕然。“所以……你是答应租给我了?”

“我刚刚说的话都没有人在听吗?”管娃冷哼了一声。

她立刻闭上嘴巴,脸上依然满满惊异。

“房间在三楼,东边那间。”管娃站了起来,“明天早上下来打租赁契约。”

然后她就走了。

吴春光很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但遇到这么有个性的房东小姐,她也只有哑口无言的份。

不过,她终于能在这个城市、这间屋子里落脚,好好歇口气,思考一下未来。

她下意识模着平坦的小月复,努力不去想宝宝那个令她一夜就中奖的种马老爸。

他现在在哪里?吃过晚饭了吗?还是在PUB里寻欢?又流连到哪个美女身上了?

他看见她留在客房里的东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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