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敛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唐秦韬玉
一张绣
盘针边滚旋纷纷,雪绢彩丝玉回纹;曲曲密密,蕊心轻吐,由浅入情深。
湖畔,清灵的白苹花秀雅地绽放在枝头,美得像是略带纷红的动人飞雪。
一名纤柔瘦弱的白裳少女静静地席地而坐,雪白纤细得可怜的小手拈着一根银针,眸光温柔热切望着顶上那甜香弥漫的苹花,玉指如飞地在绷实了的光滑缎面上,一针一线一丝一缕地绣出朵朵雪女敕的白色苹花。
看似不易,实则更难。
要将苹花那清薄雪白中带着淡淡粉红的特色跃然于锦缎上,单单是花线便得挑选上十数种之多。
先以雪白、银白、月白、脂白、玉白、莹白纵横交织成瓣,中心再以粉红、嫣红、浅红、绛红、桃红、梅红掺着皎白劈丝,施散套针绣之技,佐以乱针、挑花、冰纹针法而成。
亏得她随身的绣盒里大小粗细银针、花红柳绿丝线样样皆全,信手拈来,飞针走线,轻巧老练。
那出神入化的绣工,教人难以相信竟是出自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少女之手。
只是她绣得专心,浑然未觉背后有人缓步近身前来。
“小姐,歇一歇吧。”一名荆钗布裙,神态娴静的美貌妇人柔声唤道,“该喝药了。”
“芬姨。”花相思回过头来,苍白秀气的小脸绽开一朵灿烂笑花,“哎哟,为什么我又得喝药了?我不是已经好很多了吗?咳咳。”
“小姐乖,待你把这碗药喝完,芬姨就做好吃的桂花糖糕给你吃,好不好?”曹云芬温柔地模了模她触手冰凉的脸颊,心疼着她的喘咳犹未见好些。
“可是……”她苦了脸。
“去年桂花开得极好,我特地摘了许多腌酿。不管是做桂花酿圆子、桂花糖糕还是桂花一口酥,都是又甜又香,好吃得不得了呢!”曹云芬故意引诱她,笑吟吟的说。
花相思听得口水直流。“我要吃我要吃!不管是桂花酿圆子、糖糕、一口酥,我统统都要吃!咳咳咳……”
“行行行,只要是我的小祖宗想吃的,芬姨都做给你。”深怕她激动过度,曹云芬赶紧端上那碗乌漆抹黑还微冒烟气的汤药,“那么你先喝完这碗药,好不好?”
尽管吃药吃得烦,可是一想到那绵绵密密、满口甜香的桂花糖糕,花相思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接过药碗,小小脸蛋盛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之色。
看得曹云芬既是心疼又是好笑,不过花相思还是勇敢地一仰头,将药咕嘟咕嘟地全吞进了肚子里!
待她把药全喝完了以后,曹云芬还以为又会听见她抱怨这药苦死人了。
“嗝——”花相思模了模肚子,打了个长长的嗝。“好饱喔。”
曹云芬差点笑出来,伸手揉揉她的头。“好孩子,真乖。”
“那我们现在可以去做桂花糖糕了吗?”花相思掩不住病容的苍白脸蛋,盛满了期待热切之色。
“可以,当然可以。”曹云芬鼻头一酸,急忙强笑着,亲亲热热的搂紧了她。“芬姨一定会做出这世上最好吃的桂花糖糕给你吃的。”
可怜她体弱多病、命运多舛的小相思啊……
花相思的弱症是打从娘胎带出来的。
听说是怀着她的花夫人在欲临盆前,因嫉妒小妾在她所喝的一盅红豆羹里下了一味红花,导致她娘险些滑胎难产,命丧黄泉。
后来在大夫的极力抢救下,她们母女终于得以转危为安,花老爷也在震怒之下,将那名狠心的小妾送官究办,并且就算背负着花家香火再也无法延续的家族罪名,也坚持不再纳妾。
只是那帖下得十足十的红花,毕竟杀伤力太大了。
花夫人受损的身子在产后始终调养不过来,一年后就过世了,而花相思更是自小就是女乃妈的乳汁和着药汁喂大的。
她这十四年来也不知吃过了多少灵丹妙药,看过了多少名医国手,可身子就是一直不见好,病根也总是这样断绝不了。花老爷为了她还去求神问卜,可但凡一问及“健康”二字,抽中的不是下签就是下下签,百试不爽。
虽然花老爷总是含泪把那些签诗偷偷化了,不教她知晓,但是只要一见到她爹那张苦情到极点的脸,花相思也就心知肚明了。
可也许是自小病惯了,其实她也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就是该吃药的时候就吃药,虽然会烦;该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就起不来,就当作补眠。
她是很能苦中作乐的。
如同现在——
“长命,我跟你说喔,等一下你就负责躺在床上睡觉,把被子蒙得暖暖的,爱怎么睡就怎么睡……”花相思召集“党羽”,秘密从长计议。“百岁,你去拿点心来房里,随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咳咳咳。”
“可是小姐——”两名年方十二的小丫鬟面对强大诱惑,既是心动又是不安。“要是给老爷知道的话,我们就惨了!”
“放心啦,我爹今儿要去绣线巷议合同,彩线庄的钱伯伯每回一见到爹,就最爱在那儿杀价砍价,不闹腾上一整天是绝不罢休的;而且芬姨也是今天告假回家拜拜。”她笑嘻嘻道:“所以是‘绝对’不会露馅的。”
“可是小姐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怎么了?”花相思低头打量自己,一脸困惑。“有头有脑,四肢俱在,你们担心什么?咳咳。”
一样都没少啊!
“不是那个问题啦,是小姐你的病——”
“病?喔,我会随身带着药,没事的!”她眉儿挑高高,拍胸口保证,“难道你们没听过‘英雄只怕病来磨,病痛就怕药来收’吗?”
有后面一句吗?
长命和百岁迷惑地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总之,我已经沙盘推演过了,不会有问题的。”她拍拍长命和百岁的肩头,笑得好不灿烂。“就这样,那我出门啰!”
“可、可是小姐——”两个丫鬟总觉得不太对劲,不,是大大的不对劲。
但就在她们“可是”来“可是”去的时候,花相思早就一溜烟地走掉了。
月兑逃成功的花相思得意洋洋,开心得不得了。
一直被爹这样关在府里,日子长了,她就算不病死也会闷死的。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病着想’,所以绝对不能吃咸的酸的辣的呛的口味,就是‘为了你的病着想’,千万不可以使力、出门、闲逛、吹风、淋雨、看热闹……”她自言自语,不无抱怨地道:“统统都只为了我的病着想,可爹怎么就不为我的人着想一下呢?咳咳咳。”
她是病人,又不是死人,怎么就不能出去透透气,看一看这个美丽的大好花花世界呢?
所以终于得以溜出门的花相思兴奋极了,走在市集上的她看什么都新奇,见什么都好玩,一下子挤在围观人群里看江湖卖艺的在耍枪花,一下子又跑去摊子前买上一颗刚出炉的、热腾腾的肉包,一咬下,皮薄馅美汁鲜充盈满口,顿时吃得好不津津有味。
虽然一边吃一边咳是有点美中不足啦,不过反正她十四年来也咳惯了,不碍事的。
只是手上肉包才吃了三分之一,脾胃向来虚弱的花相思便吃不下了,随手喂给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大黑狗。
“咳咳咳……你别抢,别急啊!”没想到大黑狗许是饿得狠了,竟然张开白牙森森大口地扑过来,差点连手带肉包地咬掉,她吓得一个措手不及,心慌跌撞地往后退,“啊——”
没料想到后头便是水潺潺的小镜溪,她一个重心不稳往后踏了个空,顿时整个人摔进了溪里!
“救命啊……救命啊……咳咳咳……”冰凉的溪水瞬间湿透了衣衫,病体耗弱的她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万分恐惶地大声呼救了起来。
可是人来人往热闹的大街上,居然没有一个人伸手相助、见义勇为?!
她震吓得思绪一片空白,耳畔却疑似幻听地出现了阵阵大笑声。
花相思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怪爹不让她出门,原来外头世界竟是这么冷酷无情又危险啊!
“来。”一个略显无奈又没好气的叹息在她头顶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只温暖的大手抓握住了她湿冷的小手。
像是溺水之人终获得了浮木拯救般,花相思惊魂甫定又万分感激地紧紧撑靠着对方自溪水里爬站了起来。浑身湿透的她颤抖不绝地被他扶住,牙关半是寒冷半是余悸犹存地剧烈打架着。
好冷,好冷啊。
“喀喀喀……谢、谢谢……咳咳咳……”她小脸冷得发青,却是努力想恢复镇定,感激地抬头望向救她一命的大恩公。
这么一望,她惨白泛青的脸蛋没来由地红了。
是个好俊的大哥哥呀!
两道斜飞好看的浓眉——虽然打结得厉害,一双深邃乌黑的漂亮眼眸——虽然感觉上像在瞪她,再加上笔挺的鼻梁和形状优美的嘴唇,他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可已经是个翩翩迷人的美少年了!
“谢谢你……大哥哥……咳咳咳……”奇怪,她的心儿怎么跳得好厉害?
而且心脏一下子快一下子慢、一下子急一下子乱的,像极了上回她旧疾发作、差点挂掉的那一次……
“你是白痴吗?”
花相思一呆,倏然收起莫名其妙的傻笑,眨了眨眼睛。“什么?”
“自己看。”少年眸光锐利地盯了她一眼,修长手指没好气地往下方指了指。
“呃……”她顺着他的手势低头一看……登时大窘!
她终于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难怪众人只顾看热闹地哈哈大笑,没人对她伸出援手,因为这条小溪流水深及膝,压根就淹不死人呀!
她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蠢蛋乡巴佬,简直丢脸到姥姥家了!
“对对对……对不起……咳咳……”她羞愧交加,双颊滚烫得涨红,咳得越发厉害了。“我没发现……咳咳咳……才会一坐了下去,咳咳咳……”
英俊清傲的少年先是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随即不忍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你没事吧?”
“没、没事,咳咳咳……”
“你住在哪儿?我马上带你回家。”他蹙眉看着她道。
回、回家?!
“不!不能回家……咳咳咳……”她努力地想对他挤出一朵“我没事”的笑容,却抑不住连番剧咳,咳得撕心裂肺。
少年面上微微变色,低咒了一声,二话不说,使力抱起了她就往岸上奔去。
在冷得频频瑟缩发抖,又猛烈咳嗽得眼前阵阵发黑的当儿,花相思根本无力思考这个满脸不爽的陌生人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不准再发抖了!”陆朗风将怀里这个浑身冰冷直,活像遭逢雪肆虐蹂躏过的女孩往床榻上一放,迅速拉起棉被紧紧裹住了她,声音紧绷的命令,“听见没有?”
“咳咳咳……喀喀喀……听、听见……”她嘴唇发白地应声,却是半点说服力也无。“喀喀喀……”
陆朗风浓眉紧蹙,沉默了一下,在把被子更加牢牢裹住她抖如秋叶的瘦小身子后,随即转头离去。
“大哥哥,你……喀喀喀……去哪儿?”花相思头胀耳热浑身发痛,见他一走,心下一惊。
一股剧烈的冰冷和另一股激烈的灼烧感,恶狠狠地在她体内厮杀了起来,她一身湿透的衣衫从彻骨冰寒渐渐被滚烫的体温给烤干了,她头痛欲裂,发着高烧,脸颊嘴唇却白得像冰一般。
从她的胃一阵阵恶寒窜升上来,整个人又开始强烈地颤抖了起来。
好冷……好、好冷……
厚厚的棉被也无法抵挡体内升起的恶寒,花相思拚命地揪着被子,试图汲取一丝丝暖意……
痛苦漫长地煎熬着,好似足足过了一生之久,一个温暖的臂弯倏地扶住她,一股辛辣热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张口。”陆朗风端着姜汤的大手坚定地将碗沿抵至她发青的唇边,沉声命令道。
花相思依言张开口,咽下一口又浓又辣又烫的姜汤……两道柳眉登时皱得老紧,但随着浓浓烫辣的姜汤顺着喉咙而下,暖意烘热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浑身的战栗随着入喉的热姜汤而驱离,渐渐和缓了起来。
“谢谢……”她的牙齿还是轻微地在打架,不过神智逐渐恢复清明,已经能对着他笑了。
“谢什么?”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不太好看,但眉头已舒展了些。“才泡了点水就虚弱得一塌胡涂,你是糖做的糖人儿吗?”
她声若细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他浓眉微挑,“你说什么?”
“……不是糖做的,是纸糊的灯笼儿。”
她竟然还有心思说笑?
“你是病傻了不成?”他瞪了她一眼,见她双颊腥红得异常,忍不住模模她的额头,心下倏地一紧。“你在发烧!”
“咳咳咳……老、老毛病了,不、不碍事……”一阵咳嗽过后,花相思抬眼望着他,挤出一朵安抚的微笑,“我有药……怀里有药瓶,只、只要帮我拿……”
他闻言清俊脸庞泛起一抹红晕,随即有些愠恼地道:“你觉得我‘方便’拿吗?”
她被高烧红的大眼睛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见她好似快烧胡涂了,他心下一急,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圣人教诲了。
所谓嫂溺叔可援,总之救人为要;他刚刚不也是在情急之下抱着她跑回来的吗?
陆朗风常常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扯开她身上的棉被,迅速探手入她宛若莲蓬初鼓的柔软胸怀间模索着——脑子嗡嗡然,双颊涨红,莫名心跳加速,可总算模到了一只小小的药瓶,他一抓住瓶身,连忙闪电般抽出的手掌!
“对不起。”他定了定神,告了声罪,接着飞快拔开瓶塞,倒出一把火红的丹药丸子,“该服几颗?”
“三、三颗……”花相思自个儿更是羞得不得了,幸好正发着高烧,所以原本就红通通的脸颊看来倒也不大显窘。
她其实也想自个儿动手拿药吃的,偏偏浑身上下一丝丝力气也无,只能像个废人似地偎在陌生人的怀里……哎哟,好害羞喔!
“你先张口吃药,我去帮你倒杯水。”陆朗风将三枚丹药喂入她嘴里。
“不用水了。”花相思熟练地将药干吞了下去,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我平常……咳咳咳……有练过的。”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半晌后,胸臆间涌起了一股不知是同情、敬佩还是怜悯的感觉,微微烧灼着他的心口。
陆朗风一时间沉默了,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苍白秀气的小脸。
现下仔细定睛瞧,他终于看出了她脸上那一抹长驻的虚弱病容,而且尽管隔着厚厚的被褥,他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怀里少女瘦得病骨支离的纤然模样。
“你既是病人,为何你家里人会由着你自个儿出来瞎走乱逛?”他突然有些生气,不悦地道:“难道他们不知道你只身出门很危险吗?”
花相思惭愧心虚地低下头,这下连耳朵都窘红了。“其实我是瞒着我爹偷跑出来的。”
“你是笨蛋吗?”他痛斥。
“我不笨!”她急忙抬起头来,赶紧对着他解释:“我是有脑子的,我有想过出门溜达可能遇到的危险,我也带了药出门了……咳咳咳,我是有盘算过的。”
“既然有脑子,那么聪明,怎么就没算到自己会掉进溪水浸得一身湿?”陆朗风毫不客气的质问。
“那是因为突然跑出来的大黑狗——”她一个激动过度,感到一阵晕眩,忙停下来大口喘息。“咳咳咳……”
“总之,你下回出门,不要只记得带药,也要记得带脑。”他话虽如锋,口气却放缓了些。“我去找一套我娘的干净衣衫给你,你再没力气也要换上。”
“谢谢,不用了,咳咳……我身上衣服差不多都干了。”她感激又微带不安地婉拒。“再说,怎么好意思同老夫人借衣裳?”
“我娘就是我娘,不是什么老夫人。”他淡淡道,“或者你是嫌弃我家贫简陋,区区一袭粗布衣衫,难入贵人法眼?”
“我是病人,不是贵人!”她忍不住起来,“再说你哪里眼睛看见我贵了?干嘛这样冤枉人哪?我明明又不是那个意思……咳咳咳——”
“对不起。”见她咳得小脸都涨得通红,陆朗风心下有些懊悔,放段,伸手轻拍她的背,低声道:“书读得多了,尚未有功名以辅国安民、光耀门楣,就已先读出了一身孤傲书生的臭脾气……你别理我。”
花相思一愣,痴痴然地望着他剑眉星目的清傲脸庞,心头莫名微微发烫了起来。
“大哥哥,可我就是想理你啊。”她轻声开口,有一丝腼腆地道:“很想很想的那一种……咳咳咳。”
陆朗风一震,目光直直注视着她,竟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