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绣
平针金丝银线掐,锦绣空心旧时花;团团对对,盘旋轻舞,落予阿谁家。
陆朗风着实厌烦了被护卫亦步亦趋地跟着,所以便吩咐众人留守状元府中,他身着书生袍子,绣带微束,就这样信步踱了出来。
其实他心底有点不安,有点异常烦闷难解。
路知府昨夜亲到状元府造访,除了与他商谈江南地区的风土民情经济外,言语间还透露了一个大消息——
皇上将宝娇公主下嫁予他们今科状元、榜眼、探花其中一位。
乍听这惊人消息,陆朗风想也不想地冷冷回了一句:“下官敬谢不敏,愿让贤他人。”
路知府没有生气,却只是笑得好不意味深长,表示事虽未定,但是请他早有心理准备,若当真获此荣耀,可是皇命不可违啊。
就是短短五个字——皇命不可违,便让他失眠了一夜。
“总之,我绝对不会辜负娘的托付。”他眸光坚定,神态笃然。“相思需要我,这一生我是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不管他心底深处,对相思究竟是出自母亲的临终托付,或纯属对一个妹子心疼怜惜的情分,抑或是包含了其他更多、更深的心意,他都不会因为荣华富贵而放弃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春日的微风夹带着隐隐花香扑面而来,令原本烦闷的陆朗风不禁一阵头目清凉了起来。
“对,既然心意已定,就没什么好再困扰的了。”他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一抹淡定的微笑。“皇上是圣明天子,自然不会为儿女亲事就迁怒臣子,是我想太多了。”
“状元大人?”一个略带惊喜的娇软女声自他背后响起。
他回过头,神色微诧。“你是……唐姑娘?”
风姿绰约,翩若花仙的唐情儿笑吟吟地瞅着他,颊畔美丽梨涡若隐若现,晶莹眸光顾盼流转间好不清灵动人。
就连她身畔随行的侍女也凭般娇艳可人,灿笑如花,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只不过对于陆朗风来说,是红颜是无盐,在他眼底都是一样的。
“自从上次燕鸣曲坊一会后,君别来无恙否?”唐情儿嫣然笑道。
“能吃能睡,一向都好。”他礼貌地一笑,“唐姑娘当日一曲‘挽情咒’琴动天下,至今犹为人津津乐道,陆某亦十分敬佩姑娘精妙高绝琴艺。”
老实说,唐情儿的确颠覆了他对于青楼名妓的刻板厌人印象。
身为歌伎伶人,唐情儿却是他毕生所见过气质最为高雅、谈吐不俗的才女,只可惜莲花绽于污泥之中,倒教人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莫此为甚。
虽只匆匆见过一面,听过她奏一曲妙琴美音,但或许同样出身贫门,所以他对她确是有一份“卿本绝代佳人,奈何沦落红尘”的扼腕可惜。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得蒙大人如此看重,实是情儿难得的好福气。”唐情儿柔柔一笑,“不知大人是否有要事在身?如若没有,既是有缘偶遇,情儿可有这个荣幸请大人品一杯佳茗?”
陆朗风脑海浮现花相思羞怯微笑的容颜,迟疑了一下。
唐情儿温柔凝视着他,怅然地怏怏一笑,“大人该是有所顾忌小女子卑贱的身分吧?对不起,是情儿大胆,冒犯僭越了。”
他心念一动,想起他满月复诗书才华却沦落风尘的凄凉境地,不禁月兑口而出:“唐姑娘误会了,只是这杯茶,该当由陆某相请才是,就算是回报前次姑娘飨以仙曲之恩吧。”
她清丽小脸蓦然亮了起来,眼眶隐隐含泪。“谢谢大人不弃。”
他有些不自在,“唐姑娘言重了。”
“是,”她巧笑倩兮,“那么,请!”
“请。”陆朗风欠了欠身,尔雅有礼地率前领路,并不忘与她保持三四步的礼貌距离。
不远处,便是以雅茶细点闻名梅龙镇的秀水楼,他俩便坐在靠窗的雅座里,从一开始的不自然,到后来慢慢敞开胸怀畅谈诗词曲律,把茶言欢,气氛好不畅快闲适。
浑然未觉,在雅座窗外柱廊角落处,有个纤秀瘦弱的身形震惊又落寞地伫立在暗影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
在她好不容易一路躲躲藏藏,气喘吁吁地赶到最凑近状元府的那条大街上,竟然一眼就瞥见了朗风哥哥和一位美丽的姑娘在说话!
而且那美丽姑娘好生眼熟,活月兑月兑就是那日对他谈琴还向他敬酒的同一个!
他们俩……很熟吗?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得像行尸走肉般远远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来到了这一间典雅的茶楼。
她从来都没有跟朗风哥哥来过茶楼。
那位姑娘凭什么剥夺了原该专属她的幸福?为什么朗风哥哥会愿意陪她来喝茶,还对着她笑。
朗风哥哥一向清傲孤高,除了她之外,从来不会和其他女子那般亲近的。
“为什么?为什么?”小手紧紧攒着胸口衣襟,她瘦小身子颤抖得仿若风中秋叶。“难道朗风哥哥真的……真的喜欢这种长得漂亮,又谈吐高雅有见识的姑娘吗?”
那温柔清甜的女声不知说了什么,陆朗风被逗笑了,爽朗笑声飘入了花相思耳里,就像在寸寸凌迟切割着她。
花相思背脊紧抵着柱身,用力屏住呼吸直到胸口闷痛得几乎迸裂,小手掐握得衣襟更紧、更紧。
直到那清朗与温柔的笑语终于消失、离去,她绷紧的精神才松弛下来,一口气却怎么也提不上来,管不住身子虚浮无力地慢慢往下滑,她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相思!”
身后恍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可是她还来不及回头,整个人就已软软地晕厥了过去——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日暖花开,气候宜人的那个春天……
她像是又摔进了那一条小镜溪里,可是这次溪水却是深不见底,汹涌地淹没了她的胸口,并逐渐蔓延至头顶……花相思极力挣扎着,呛咳着,呼救着……
别怕别怕,朗风哥哥会来救她,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但是冰冷的溪水无情地灌入她口鼻胸肺之中,双手双脚渐渐麻痹,再也无法划动……直直地沉入了溪底……
这次朗风哥哥没有来,也永远不会来了……
花相思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而且是慢慢淹死在噩梦、痛苦和绝望里……
直到花老爷的哽咽和长命、百岁的嚎啕大哭,渐渐将她自幽幽虚冥召唤回魂。
“爹的宝贝乖女儿,你快点醒醒啊!快别这样吓爹了……”花老爷坐在床榻边,看着气色灰拜如死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都是爹不好,爹没照顾好你,让你吃苦受累了呀。”
“小姐,小姐你醒一醒吧,你千万别抛下我们不管……呜呜呜……”长命哭得脸都花了。
“小姐快起来,别再睡了,你这样睡太久不好的,你、你快点起来啊!”百岁在一旁努力想推醒她,“婢子以后再也不敢偷懒了,以后都听小姐的话,都跟着小姐……小姐,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像是浑身上下筋骨六脉俱散成了不一处,三魂七魄飘飘忽忽,总有着不附体的恍惚感。
花相思极力挣扎了良久,总算勉强抬起了沉重酸涩的眼皮,挤出了一个小小的虚弱的笑,“早……”
“思儿,你醒了!”花老爷惊喜地一把握住她的手。
“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累吗?哪里还疼吗?”
“小姐,你饿不饿?渴不渴?”
“我睡了多久?”花相思舌忝了舌忝干燥微裂的唇瓣,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是昏眩感和胸口剧痛的压迫感,刹那间联手袭来,迫使她颓然无力地倒了回去。
“别起来!你多躺会儿休息。”花老爷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忙紧紧按住她的身子,一迭连声吩咐长命、百岁:“快快快,去把药盒鸡汤端来,再请王大夫来一趟。”
“是!”长命和百岁赶紧去了。
花相思被迫再回到枕上,闭上双眼,拼命想挥去脑际阵阵刺痛的昏眩感,却也难掩心下迷惑,“爹,我怎么了?”
“你真是吓坏爹了,”花老爷想起脸色就发白。“往后我是再不许你踏出家门半步了,听见没有?”
“我……”她心神镇定,蓦地想起了昏厥前的点点滴滴,神情不由得一黯。
朗风哥哥……
这就是所谓残酷的现实吗?
难道病骨支离的她,此生真是无缘、也无福对朗风哥哥再心存奢求什么、盼望什么了吗?
不,她不认命!
她的命运和幸福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也不由得这一身跗骨病痛来左右。
难道十七年来,她被这一身病痛所夺走的还不够多吗?
“对了,爹,我是怎么回来的?”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斗志满满,“我记得我在大街上‘昏睡’了过去,八成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怎么会醒来就在家里呢?”
花老爷见女儿病恹恹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模样,不由得大大心疼。
“你呀,爹险些被你给吓死。”他重重叹了口气,“是摇金姑娘送你回来的,她说你们俩要去绣线巷挑金丝,才没走几步路你就突然晕倒了。”
她心一震,难道是摇金姊姊不放心她自个儿溜出去,这才偷偷跟在后头保护着她吗?
若真是那样,摇金姊姊岂不是将她为朗风哥哥心碎神伤的模样全给瞧进眼里了。
还是……只是巧合?
“那摇金姊姊呢?”她虚弱地问。
“她本来也守在你床边的,后来柳姥姥差人来唤,说是家里有事,所以便先回去了。”花老爷道。
“摇金姊姊真是个大好人,这次着实劳烦她了。”她心头一热,喃喃道,“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可不是吗?”花老爷一脸感激之情,“将来摇金姑娘若是要出嫁,爹爹我一定为她绣制一件天下最美的嫁衣,以报答她如此三番两次照拂我女儿的一片心啊。”
“爹,摇金姊姊将来的嫁衣自然是包办在思儿身上的,您放心。”她微笑道。
可笑意像昙花一现,她随即想到自己却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披上嫁衣……或许终无穿上的那一天,心下不由得一阵大痛。
花老爷见女儿脸色忽浮起了悲伤萧索之色,又是心疼又是不安,想法子要哄她开心。
“啊,对了,思儿想见见你的朗风哥哥吗?”脑中灵光一闪,花老爷口吻稍嫌热切地问,“不知爹让人去状元府递帖子,请他来一趟吧?”
她眸底闪过狂喜光芒,随即一僵,闷闷地道:“不想,不要。”
“不想?”花老爷下巴险些掉了下来。“不要?”
她笑得好苦好涩。
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他的手,在心底受创伤口稍稍愈合一些些后,她一定会再度勇敢去追求属于她的幸福,但却不是在现在。
因为他带那美丽女子一同去饮茶谈笑的情景还太清晰、太伤人,她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感觉到一阵剐心般的痛苦,甚至痛得想去恨……
不不,花相思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去憎恨她最心爱的人,所以今天——今天她就是没法见他。
她真怕一见了他,她会被嫉妒和伤痛的怒火烧尽理智,劈头对他说出自己过后一定会深深悔恨的丑话来。
一番强烈内心挣扎后,她已是身心俱疲,憔悴地望着她爹,“爹,女儿今天是真的不想见朗风哥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累了。”她语气终究逸出了一丝幽怨愤懑。“再说,我也不确定他今天有没有空‘接见’我这个‘妹妹’。”
他有美人在侧,还会有空理她吗?
“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这下换成花老爷不依了。“你朗风哥哥同你是什么样的交情,难道还需要爹提醒吗?”
“爹,交情是交情,可我不能总拿这份‘交情’来胁迫、勉强他做任何事。”她心下一酸,低声道:“仔细想想,那样待他是不公平的。”
“可要不是你熬了三天三夜绣出一幅‘清明上河图’,还瞒着我,私下卖给了在江南养病的郎老王爷,凑得了一千两银子沿途为他打点进京赶考之路,保得他一路平安顺遂——”
“爹,别说!”她小脸愀然变色,心慌地忙阻止。
绝对不能让朗风大哥知道这些事!
他生性风骨清奇,恩怨分明,只要受得旁人点滴之恩,必自竭尽涌泉以报的。
可她就是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恩、承了她的情。
她希望他俩之间的关系能够单纯一如当年那般美好,没有谁欠了谁,也没有谁该了谁的。
就算她曾出了一点点的力,可比起他对她做过的种种好,那一切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好好好,就算不说那件事,可一直以来你俩就是情谊深重,爹也从未见过他对其他女子这般温柔体贴过。”花老爷一脸认真,正色道:“冲着这一点,爹就万分确定——他心底是喜欢你的!”
她怔怔听着,不发一语。
“怎么,你不信爹的话吗?嘿,再怎么说爹也是个男人,男人的心事爹最懂了,其实这男人哪——”
“爹。”她轻唤一声,突然觉得可笑得想哭。
爹现在是在鼓励她不能放弃这段感情吗?
“什么?”正要慷慨激昂发表一大篇的花老爷愣了愣。
花相思摇了摇头,不忍嘲讽他,只是涩涩地问:“爹,上回您到庙里求的签诗,写得可是‘独开苹花一枝香,风雨纷纷亦自伤,春过十七尘缘尽,寄语来年再芬芳’?”
“你你你……怎么会知……”花老爷如遭雷击,面白若纸地瞪着女儿。
见她爹好似就快哭出来了,她心软了下来,柔声劝慰道:“爹,命由天给,非人力可强求挽留,您也别太介怀了。”
“别说傻话。”花老爷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纤瘦的小手,激动地嚷嚷:“你不会有事的,那首签诗根本就是搞错了,做不得准的!你、你还这么小,这么年轻,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花相思强抑下苦楚,含着泪微笑道:“好好好,就当那是搞错了,女儿可是打不死的屎壳郎,是绝对不会有事的,好不好?”
花老爷抽抽噎噎得说不出话来。
“爹,您就别哭了,待会儿让长命和百岁瞧见,她们会笑的。”
“呜呜呜……”花老爷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伤心得痛哭流涕了起来。“你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好一个心想事成。
“爹忘了。”泪水无声地滚落颊畔,她终于抑不住呜咽的道:“那一日我问您,我可不可以嫁给朗风大哥,您给我的回答是什么吗?”
她的病,剥夺了童年尽情奔跑的快乐,剥夺了痛快吃喝咸甜的自由,剥夺了能和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的权利,现在,甚至要剥夺去她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机会……
纵然勇敢坚强乐观如她,苦苦挣扎地活到、爱到现在的她,却还是会气馁,还是会心灰啊!
花老爷一愣,随即伤心又矛盾了起来,哽咽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们这对小儿女之间的情意恩义怎么会纠纠缠缠成了一团死结,无论怎么拆解都不对呢?
王大夫前来诊治过后,一脸凝重地退出了房间。
面对满脸希冀盼望的花老爷,他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老朽医术不精,恐怕还是要令花老爷失望了。”
“王大夫,你可是全江南医术最好的大夫,倘若你不行,那还有谁可以救救我女儿啊?”花老爷脸色惨然大变,拼命恳求着,“王大夫,你就再试试吧!你数十年来救活了无数病患,我家思儿的弱症也是你号脉诊出的,你一定可以救她的!”
“令嫒的病虽是老症候,可若有灵丹妙药或华佗再世,或许还有治愈的一线生机。”王大夫苦笑。
花老爷登时呆掉了。
只要能救相思,纵然要倾尽花家十数代来积蓄所有也在所不惜,可灵丹妙药何处觅?华佗又何能再降生?
“那、那我家思儿……”
“总之好生保养为要,最好不要再受大喜大悲的情绪刺激,否则五脏耗弱甚剧,严重的话,随时有危及性命之忧啊!”王大夫切切告诫。
“是、是,我一定会尽量别让她太激动的。”花老爷叹了一口气,却也明白这句话说来是知易行难啊!
王大夫言带禅机、语重心长地道:“人生在世,一日快活抵千年……花老爷,令嫒若能放宽心一些,好生调护身子,或者,会有奇迹出现也说不定。”
说了不跟没说一样吗?
花老爷满心伤痛气苦,却也不能真把气冲着王大夫发泄,只得勉强点了点头,“有劳王大夫了。长命,备妥诊金和四色礼,好生送王大夫出去。”
待送走了王大夫,花老爷手里拿着药单子,回头望向裹着暖裘靠在窗畔发呆的瘦弱女儿,不由得鼻头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