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轩外的御花园,大红灯笼高高挂,皇宫百花盛宴方至酒酣耳热之际。
典雅敞亮的鸣凤轩内,灶暹罗檀香袅袅生烟飘荡着沁入心脾、宁神静气的独特香气。红木桌上,数盘精致的钻花什锦宫点,红泥小火炉上呼噜噜滚着注入金泥蟠龙茶壶里的天山清泉。
南云山上的名产雀香舌茶叶,在热泉水倾入的刹那,旋然蒸腾起似花似茶、幽香洁醇的味道来。
“好茶!”灵丰帝深深吸了口气,不禁露出一丝陶醉的微笑。“香,真是香啊!”
一身银铁镜甲,相貌粗犷挺拔、英气勃勃的镇国大将军萧纵横端坐在皇帝对面,沉静稳重神态不变,只不过在听到皇帝称赞茶香的时候,他浓眉不自觉地微微一挑。香吗?没感觉。但是与其关心茶香不香,此刻他更在意的是皇上为什么突然把他密召进鸣凤轩。
他太了解皇帝的性格,以今晚这种偷偷模模的行径来看,说不定又想搞什么鬼了。
萧纵横永远不会忘记三年前他被当时仍是太子的灵丰帝,火速急召进京的恶整事件。
此时此刻,他又再度嗅到那一丝丝相同的阴谋诡计味了。
“萧爱卿,这可是朕珍藏了好多年的名茶,一斤要价五千两,一直舍不得喝,今儿个是为了你,朕这才狠下心开封了。来,口叩尝看看吧!”
灵丰帝亲自为他斟上一杯。
“谢皇上隆恩。”萧纵横大手捏起小小的五彩鸳鸯瓷杯,神情微带戒慎。
“咦,爱卿怎么不喝?”灵丰帝挑眉,好奇地看着他。
“臣不渴。”他小心翼翼地微一沾唇,旋即放下瓷杯。
“皇上干杯,属下随意便可。”普天之下,敢违抗皇命的恐怕也只有他萧纵横、凤扬城主穆朝阳和路晋王爷三人了。
“呵呵……”灵丰帝非但不生气,还微笑了起来。“爱卿何必这么紧张呢?该不会是对联的为人没信心吧?你说,朕怆是那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无道昏君吗?”
“如果皇上是那种无道昏君,那事情倒还好办些。”萧纵横认真地回道。
至少一言不合,他还能够拍桌一起,怒而拂袖离去。
“唉、朕一向本着良心和道德对待心爱臣子可今日却遭萧爱卿如此曲解,朕宛如万箭穿心啊,”灵丰帝俊朗的脸庞揪成一团,槌胸。“晤心痛……”
套句闽南诸县的通俗用语,明知皇帝根本是在“嚎笺”,可是军人公忠为国的天性依旧战胜了一切。
“皇上恕罪,臣不是这个意思。”萧纵横有一点僵硬不自在地道歉。“请皇上切莫伤怀。”
灵丰帝面上仍然哀声叹气,心底却窃喜不已这下可好了,一开始便让大将军心存愧疚、屈于下风,这样待会儿事情就好办了。“爱卿,你也知道,朕一直将你当作自己人,素来对你是推心置月复、期望甚重。”灵丰帝亲自为他夹了一颗蟹粉小笼包,喟叹一声。
“唉,在朕的心目中,你是最值得依靠与信任的。有什么事,想必你都会愿童帮忙朕分忧解劳,对不对?”
“谢皇上厚爱,只要于家国有益,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萧纵横沉声应道。
“这样啊,那么除了家国之外,在朕的私人领域上,爱卿也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啰?”灵丰帝眼儿当地亮了起来。
多年来征战沙场的直觉及时发挥作用,萧纵横谨慎地道:“在合理范围之内,臣会考虑。”
“合理合理,绝对合理。”灵丰帝笑得跟头刚刚吃了老虎的金龙没两样。“朕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吗?”
他浓眉微微一撩,“皇上真的要听臣的实话?”灵丰帝见机好快,立刻笑吟吟地拎起小茶壶。
“那个……再来一杯?”不对劲。萧纵横怀疑地眯起双眼,盯着皇帝那张英俊却狡脍的笑脸
“皇上,夜已深,请恕微臣先行告退。”他还是先走为妙。
“咦,爱卿何必这么、心急离开?”灵丰帝扬手止住他欲起身的势子。“再坐一,朕还有话要和你说。”他只得再坐了回去。
“绣月公主驾到!”汤公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灵丰帝眼里闪过一丝愉悦,“快快请进。”
“皇上,既然您与公主有要事商议,那么微臣还是——”
“不急、不急。”灵丰帝对身旁的太监小春子一不意。
小春子会意,忙去打开门。“恭迎绣月公主凤驾,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乘八人红绸大轿缓缓落地,汤公公掀起珠帘,迎出了穿裹厚重却弱不胜衣的绣月。
自暖和的轿里走出,一接触到外头舂夜清冷的空气,绣月不禁打了个冷颤,小手拢紧了大氅。
“皇妹,来。”灵丰帝亲自过去搀扶她进屋。
萧纵横站了起来,躬身行礼:“臣萧纵横参见长公主。”
“免礼。”绣月看了这名高大剽悍的军装男人一眼,既惊讶又迷惘。“呃,将军也请坐。”
这个男人就是皇兄镇日口口声声夸耀的那个戍守边疆、保家卫国的镇国大将军吗?
听说他自十六岁随父兄出征以来,在沙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短短几年内便由六品职等的副将迅速直升五品、三品,最后再升上一品,成为朝廷最为倚重的栋梁。
可是他……看起来没她想象中的老呀。
壮硕矫健的他,虽说神情刚硬了些,肌肤黝黑了些,眉宇间显得有几分沉静沧桑了些,但认真来说,他应该和皇兄差不了几岁吧?
“皇妹,纵横,你们俩就别这么客套。”灵丰帝再度亲手为他俩斟上了幽香的热茶。
“毕竟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什么啊?”
他俩不约而同怀疑地瞅向平白无故乱放炮的皇帝。
“你们还不知道吗?朕已经为你俩指婚,待下个月初良辰吉日一到,便亲自为你们举行大婚。”灵丰帝故作讶异,随即笑咪咪道。
“皇兄?!J绣月目瞪口呆。
“你、你……喝醉啦?”
什么跟什么?萧纵横脸色一沉:“皇上请不要跟微臣开玩笑!”他今日不过是来参加庆功宴,并没有要跟皇上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和公主成亲?皇上近日“龙脑”没出毛病吧?
“你们俩急什么?”灵丰帝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唇畔笑意依旧。
“朕还没把话说完。”萧纵横只得勉强坐了回去,锐利的眸光紧紧盯着不知又在搞什么鬼的皇帝,一时间坐如针毡。绣月则是挖挖耳朵,疑心自己最近的病情是否加重了,以至于产生幻觉和幻听了?
再怎么想替地冲喜,也不用乱点鸳鸯谱到这么离谱的地步,拿这个全民大英雄当瘟生……呃是推入火坑……不对,哎呀,她不会讲啦!
总之,就是乱来,一千个一万个乱来!
“皇上,您是真命天子,一言九鼎。”萧纵横提醒他。“请您仔细斟酌之后再说出口。”
“联很清醒,朕当然知道君无戏言的道理。”灵丰帝抚掌微笑:“所以朕这才下了这个极为慎重、可靠、稳固的决定。”
“皇兄,我才不要嫁——”绣月气急败坏的开口,但不忘瞥了萧纵横一眼:“萧将军,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微臣明白。”萧纵横双眸杀气腾腾地盯着皇帝,“公王,微臣的答复也并非针对您个人。
皇上,请恕微臣推却这门亲事,臣,不要娶公主。”他明明说了不是针对个人,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他的话有那么一点点刺耳呢?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绣月忍不住转过头去,微恼地瞪了他一眼。
萧纵横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眸光坚定地注视着皇帝。
灵丰帝看了看最宠爱的皇妹,再看了看最器重的臣子,不禁噗地笑了。
“依朕看,你们俩很有默契呀,一定很快就能心灵相通、夫唱妇随。”
她张嘴欲辩,萧纵横却已经断然道:“不,多谢皇上的好意。臣和绣月公主一点兴趣相投也无。”绣月实在控制不住,又狠狠白了他好几眼。
什么嘛,好歹她也是堂堂的长公主,金枝玉叶耶,没有嫌弃他就要愉笑了,他还在那边拚命划清界线个什么劲?一时之间、她的女性自尊心大大受伤。
“萧爱卿,你就不用客气了,朕最是看重你,以后就将联这皇妹的终身大事交托绐你了。”灵丰帝这回是吃了秤确铁了心,决定一意孤行到底。
“交给你,朕很是放心。”
“皇上——”他如钢铁般的自制力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爱卿,朕这皇妹虽是性情骄了点、身子弱了点、脾气硬了点,但是除此之外十全十美,再是没得挑剔的了。”灵丰帝笑吟吟的说。“好妹夫,将来可得好好待朕妹子啊。”“皇上——”萧纵横的声音有着明显的警告。
绣月不甘一不弱,也举手大表反对。“皇兄嫁他不如嫁根木头,所以我说什么都不要嫁给他你还是早早死心吧。”
萧纵横挑高一边的眉毛,睨了她一眼。不是不针对个人吗?
“请读我的唇……”灵丰帝优雅地弹了下手指,吸引他俩的注意力。“这、是、圣、旨.”皇命如天,圣旨不得违抗。绣月神情震惊,小嘴半张,好半晌完全无法闭上。萧纵横则是脸色更加阴沉。
皇上指婚一事,好似在她头顶上炸开了个巨大的鞭炮,绣月满脑子嗡嗡然,仿佛作梦般回到了寝宫。
姚枝枝正对着小铜镜,顾影自怜地端详着插满了雪白菜莉花的发圣口,自顾自地哼着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啦啦啦……”“公主回宫!”
“哎呀,公主回来了!”姚枝枝忙把铜镜一收,兴奋地奔过去打开门,随即一怔,“咦?公主,您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
白娇娇也捧上了人参茶,担忧地望着她,“着凉了吗?”
“我没事。”绣月回过神,勉强一笑。“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公主,还是让婢子们陪着你吧。”白娇娇开始指挥起众人。
“豆豆去帮公主燃起暖炉子:枝枝,别再照镜子了,帮公主换下衣裳……”“得令!”
瘦弱的绣月没法子,只好任凭几名侍女摆布直到被送到床上躺下了,她们还不肯罢休。
姚枝枝端来一只团凳放在床边,然后打起了一盏晕黄的粉纱宫灯。
“公主,来,闭上眼睛。”白娇娇取出一本传奇本子,坐在团凳上,柔声地道:“今晚换婢子念书哄您睡。”
“不用了吧?”她现在满脑子乱烘烘的,在鸣凤轩的惊吓还未消化得了,哪里睡得着?
“公主,你就甭和婢子客气了。”白娇娇打开本子,洁了洁喉咙,压低了声调道:“庚年庚月庚日于苏州某县,有一夜归书生寄住在某砧旧寺庙里.睡到子夜时分,窗户突然被风吹开了,飘进了一抹白色的……”
“娇、娇娇……”绣月越听越毛,“你念的这是什么床前故事?”
“喔。”娇娇看了一下封面,“年夜怪谭。”她又好气又好笑。“听了这种故事,谁会睡得着啊?”
“公王,您不喜欢吗?要不换一本好了。”
白娇娇手势熟练,马上换过一本。“从前从前有三只小豚要盖房子……”
“好了、好了。”她捂着突突悸痛的鬓角,摆了摆手道:“再闹下去找还睡不睡?你们都去歇着吧。”“可是……”
“别可是了,去去去!”
绣月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全给撵出了寝宫,这才抚着胸口深吸了一大口气,却怎么也呼不出满腔的烦乱与忧虑。
什么订亲?什么大婚?开什么玩笑?
要她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武夫,那还不如把她嫁给阳哥哥当小妾算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掀开锦被下了床,自床底下模出那只大包袱。
“不自由,毋宁死。皇兄要嫁就自己嫁,我再也不陪他玩下去了!”
夜黑风高,该是公主夜遁逃的时候了。翼翼翼虽是夜晚行动,但绣月还是躲在御花园里的假山一角,待天色曙光将露,才混在早起洒扫庭除的宫女堆里,推着小车,拿着扫把,就这样扫着扫着,扫出了小宫门。
小宫门是宫女和运送新鲜鱼肉菜蔬的买办们进出之地,所以人群众多,皇宫侍卫压根没注意到她。
待一出宫,她马上推着小车绕到高高朱墙后,自车底下隐藏的匣子里掏出了大包袱,然后将套在外头的宫女衣裳月兑下来塞回匣子里,被清晨凉冷的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咚嗦,又连忙自包袱里拿出一件不起眼的青色披风裹着,顺便取了一罐日常保健用的药丸吞了几颗,这才稍稍定了定神,望着四周。
淡淡薄雾笼罩着初舂的街道,开始有了三三两两早起的人儿,有的忙着去打水,有的准备开店了,还有几名小童揉着惺忪睡眼,边打着呵欠边走向私垫馆。
他们双颊红通通、粉女敕女敕的,一脸稚气犹有的乳臭味,令绣月不禁看得笑了起来。
“三岁女圭女圭上学去,边走边哭流鼻涕……”她突然想起以前皇兄编着取笑她的小曲,眼里笑意更深了。
好可爱。
她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放眼望去整个渐渐苏醒过来的京城。
早饭的炊烟袅袅升起,各种声音开始响起,人间烟火的平凡却温暖情景缓缓在她眼前展开。
她胸口止不住兴奋的,激动快乐地握紧了拳头——
全国百姓,大好河山,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