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了好些天,仙童也挣扎了好些天,最后,她还是忍痛决定再次夜探藏书阁。
出来跑,总是要还的。
“长痛不如短痛,该做的还是要做。”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换上了夜行衣。
这些日子来,她也模清楚了大得吓死人的“一品回春院”里,每一处园子,每一栋楼阁的方向,所以就算模黑不点灯笼也不怕了。
加上“一品回春院”的护院和家丁大部分都守在大门、后门和围墙下,以确保不会有人闯空门偷银两还是通天柜里的珍贵药材,所以她这一次一定能成功。
仙童带着惴惴不安和愧疚的心情,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迅速掩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隐没在黑暗中。
藏书阁就在中翼一座富贵锦鲤池上头,她得穿过一道九曲桥才能抵达。
她的心跳急如擂鼓,甚至有些害怕睡着的人都会被她的卜通卜通狂跳的心跳声给吵醒了。
掌心不断冒出冷汗,她的胃像是纠结了个沉甸甸的铁块,举步维艰。
会被人发现吗?找得回爹的医书吗?
如果苍术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悲喜纠结着期待和心痛、惶恐,不断在她心底翻腾搅动着,终于她来到了门口,望着紧闭的紫檀木门。
娘亲病逝,爹沦为酒徒,家道中落,她颠沛流离挣扎求生,尝过多少白眼,吃过多少苦楚,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一步……她足足走了十年,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仙童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怀里掏出一根铁丝,打算挑开大锁打开藏书阁的大门。
可是她在昏暗的月色下模索找寻了老半天,却没瞧见半个锁影。
“难道是打里头闩上了吗?”她纳闷,随即又讪笑自己,“笨蛋,那里头的人怎么出来呢?”
还是……里头有人看守着?
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呼吸停顿住了。
可是里头没半点烛光,乌漆抹黑的什么都没有。她暗笑自个儿神经过度紧张,颤抖着手轻轻推了推门。
呀地一声,门居然轻而易举的开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双眼所见,这么重要的医药藏书宝库,居然连锁都没有锁?
罗一品到底在想什么?他真的觉得医书被人偷了也不打紧,那是行善积德做好事吗?
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她边摇头边模进去,还不忘回身关上门。
再一次,她对罗一品的为人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自从来到“一品回春院”,所见到听到感觉到的罗一品,根本和她这些年来所想的那个十恶不赦大坏蛋天差地别。
难道他有同名同姓的兄弟吗?
她猛然甩了甩头,挥去这个不切实际的盼望?!难道内心深处,她也希望是自己认错人了吗?
就因为这些日子来,罗一品待她亲切慈爱得一如家申长辈,凡是香圆有的她也有,还常常说笑话给她听吗?还是她来到这儿后,却发现“罗神医”真的视病如亲,和气善良热心,也不苛扣员工,甚至施医赠药造桥铺路……
“一定是因为他良心有愧,所以现在勤作功德拼命回向。”她喃喃自语,说服自己。“对,肯定是这样。”
饶是如此,仙童还是难以挥去内疚之情,咬着下唇翻找起了足足有十大架,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医书。
有灵枢、素问、黄帝内医经、孔氏疗筋治骨经、穴道八十八谈、脾胃调理秘籍等等,甚至还有“如何正确吃药”、“大夫不是你丈夫”,“漫谈灵芝十大功效”、“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在杏坛七十年”,以及“不要爱上随时出诊的男人”这种怪名的医书。
她惊愕到下巴快要掉下来了。
实在是藏书太多,她要从何找起?
但是凭着一股意志力,仙童就这样不断燃起火折子,靠着微弱的光线看过一本又一本的书名,这当中起码失手被烫着了三七二十一回,烫到她都快火大到直接拿本书来点着烧。
但是这里的每本书都像是很重要的样子,她怕自己一烧就烧掉了能够流芳千古的好医书,到时候她就变成民族罪人了。
就在她找得眼花缭乱,眼苍苍而视茫茫的当儿,终于看到一本名为“京师医大第三期之新生代俊美神医写真本”的怪异医书。
这是医书吗?她忍不住好奇翻开,却看到一个个画得活灵活现的美男子在那儿搔首弄姿、频送秋波。
里头还有一张画的是个丰神俊朗的超龄美少男,穿着象征神圣的白色衣袍,做出潇洒的拨头发姿态,旁边龙飞凤舞地写着:京师医药研究学院毕业生代表诸葛小春敬上之勿忘画中人。
仙童震惊了好半晌,这才勉强收起下巴,低声喃喃,“杏林界果然很复杂。”
果然不是她这种小老百姓可以理解的。
但是诸葛小春……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皇宫里鼎鼎大名的御用神医也叫这个名字,不过这位诸葛御医今年都六十好几了吧?都是白胡子老公公了。
“这是几年前的书了?”她把书翻来覆去,找寻着蛛丝马迹。
这该不会就是他们那时候读医药研究学院时的毕业纪念本吧?有爹吗?
她仔仔细细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可是上头都是当代赫赫有名的神医年轻时候的模样,甚至包括罗一品。他年轻的时候没胡子,长得还挺英俊的,怎么越老看起来越慈眉善目到有点滑稽呢?
苍术可比他帅多了。她心窝一暖,甜蜜蜜地想。
咦,怎么就是没有爹的画像?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不是同学吗?”她自言自语,满是疑惑。“噢!烫烫烫!”
她又被烧到短短的火折子烫着了。
找不到家传的医书,仙童又是失望又是懊恼,但不知怎地又觉得有点松了一口气。
“仙童,你也太没骨气了吧?”她敲敲脑袋,气愤道;“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呢?他绝对是把医书藏到更隐密的地方去了,哼哼,说不定是藏在他自己的房里,因为心虚嘛。”
对,她越想越有可能,只是医书若真是被罗一品藏到他屋里,那麻烦就大了。
溜进无人住的藏书阁找书是一回事,要进去罗一品的屋里翻找医书又是另一回事,难度当场提高五百万倍了!
“天哪,你就不能让我轻松一点吗?一定要这样整我吗?”她仰天哀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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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晚上去作贼,所以仙童第二天是顶着两个黑眼圈,没精打彩有气无力地来到大院。
这些日子来,大家都拿她当自家人看待了,所以从一开始由丫头送饭给她,到现在她也跟着所有人坐大圆桌一道吃饭,热热闹闹得就像个大家族一样。
这种感觉温馨到常常令她忘了自己是谁,又是来干什么的。
因为“一品回春院”里人口众多,包括十几名大夫、二十几名助手,十几名小学徒、三十几名佣仆大娘丫头,外加十数名护院,光是红木大圆桌就得开上十桌。
仙童自然是被推去坐首桌,就坐在笑眯眯的罗一品和深情款款的苍术之间,有时候香圆会搬椅子挤进她与罗一品之间,热切地和她商量着周年庆该办什么活动或是打什么强档促销之类的。
今天早上香圆压根没注意到她脸上的黑眼圈,也没发觉她大哥心疼仙童的温柔眼光,就硬生生卡位。
“仙童姐姐,我想到了!”她兴匆匆地开口,“不如来做个‘全民健诊大优惠’如何?比方说来一个打九点五折,来一双打九折,集三个人就打八五折……以此类推,你觉得如何?”
“很好呀,但是……”仙童睁着一双熊猫眼,努力振作地笑着。“你应该问问你爹一声才好,毕竟他才是‘一品回春院’的主子,而且他就在你右手边。”
“你们?”
“嗯咳!”罗一品清了清喉咙,对仙童有掩不住的欣赏和喜爱。“听见人家仙童恩公说的没有?你真该跟人家学学,那才叫做大家闺秀的气质和风范。”
仙童听得越发汗颜,心情复杂矛盾的对着他迟疑一笑,“呃,罗神医,你别叫我仙童恩公了吧,听起来好像什么坛还是什么庙里在拜的那种……就唤我仙童吧,还有,其实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真的。”
“仙童恩公,你真是太谦虚了。”罗一品听得很感动,忍不住又对着女儿啰啰唆唆,“听听!你听听!人家说话多么温良恭俭让啊!”
“我也喜欢仙童姐姐的温良恭俭让啊,但是爹啊,你别忙着叨念我了,先看看我企画的内容怎么样?你喜欢‘全民健诊大优惠’这个点子吗?”
“哎哟,说起你那个全民见鬼大优惠……”罗一品挑起苍眉。
“是全民‘健诊’大优惠!不是见鬼啦!”香圆气急败坏的纠正。“我要见鬼大优惠干什么?又不是要观落阴——”
父女俩你三一口我一句又吵了起来,同桌的其它大夫早就见怪不怪了,依然面不改色地喝着粥,已经被训练到不至于常常喷饭了。
“要不要把他们……”仙童虽然也见过几次,但她还是忍不住求助地瞥了苍术一眼。“先隔离一下比较好?”
苍术伸手越过香圆,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微微一笑。“不打紧,他们在练肺活量。倒是你,昨晚没睡好吗?脸色好憔悴。”
一提到昨晚,她的神经顿时绷得老紧,努力挤出希望是神色自若的笑容。
“我、我昨晚有睡啊,很早就唾了,早上也起得很晚,半夜都没有起来……总之,我睡了很久很久,但是可能作了噩梦吧,就睡得不好……脸色差了点。”
“作噩梦?”他满脸关怀的问:“很可怕吗?待会儿我熬碗安神汤给你喝,咱们再到普救寺上个香!”
“不、不用了。”她怕现在去庙里会给雷劈。
“可是你不是作噩梦吗?”
“对呀,我梦见香圆开一帖整胃健脾的药方子给我吃。”一时情急,仙童只好信口胡诌把香圆拖下水了。
不过她瞎掰的这个理由却获得了苍术的信服,而且是毫无困难的,因为他心有戚戚焉。
“我明白,我明白,的确是个可怕的噩梦。”
“对啊。”她心中暗自歉疚的望了还在跟父亲五四三的香圆一眼。“所以我吃点热粥和小菜,把那种感觉冲淡就行了。”
“好好,来,你快多吃点。”他急忙替她夹菜。
“谢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受宠若惊,脸红心跳地看着他替她夹得似小山高的美味小菜。
别人还要吃呢,怎么全都夹给她了?
唉,他为什么待她这么好?害她的罪恶感更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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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书阁里找不到她爹的医书,仙童无计可施之下,也只好盘算起该怎么进去罗一品的屋子里。
晚上一定是不成的,因为他在屋子里睡觉,白天困难度也挺高,虽然罗一品大多数辰光都在前头的医厅帮病患看诊,不常回屋去,但因为白天佣人来来去去,光是丫头就会不小心撞见三、五个。
“该怎么办呢?”她坐在凉亭里大大叹气。
真是太煎熬了,顾忌这个又顾忌那个,既想要报复,夺回医书,又不想伤害她心爱的男人,最喜欢的小妹妹,还有“一品回春院”里的每个人。
她觉得自己都快疯了,再不也会像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的吧?
仙童曲抱着双脚,下巴靠在膝头问,瑟缩地蜷坐在凉亭的石椅上,盯着石桌上头忙碌搬着小米粒的一行蚂蚁。
如果可以像蚂蚁一样只为生活奔走,没有仇恨,也没有包袱,那该有多好?
可是看到蚂蚁搬米粒又让她想到自己在码头上当捆工扛谷包的血汗回忆,她记起了自己咬牙经历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讨回一个公道吗?
但她现在软弱懦弱得完全不像她了,复仇的恨意一日日莫名地淡去了,她在这儿尝到了十年来没有享受过的温暖和亲情,那个愤世嫉俗的仙童渐渐变回了十年前那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
可爹还在痛苦里,她又怎么能把仇人当亲人看待呢?
“老天爷,你可以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吗?”她抬头望着晴朗广阔的蓝天和朵朵白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迷惘。
“天空好蓝,对不对?”一个温暖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超。
她没有回头,只是闭上双眼……就算闭上双眼,也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温柔和他的味道。
仙童感觉到他结实有力的双臂自后头环抱着她,她安心地往后偎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倾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
“真的好蓝……没想到开封的天空这么美。”她柔柔低语。“不知道秋天的时候,是不是还会一样的蓝?真希望我还能亲眼看见。”
苍术一怔,将她搂得更贴紧自己,心下没来由的掠过一丝恐慌。“你当然会亲眼看见,因为接下来每一个春夏秋冬,你都会在这里的。”
“再怎么说,我只是借住你家,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儿叨扰。”她鼻头微酸,强颜欢笑。“哪有那种死皮赖脸住着不走的客人呢?”
“你还当自己是客人吗?”他冲口而出,焦急地叫道:“我……我们早已经把你当成一家人了。”
她心头一热,却更想哭了。“可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还是得走的。”
当她拿回医书后,她怎么能不走?难道可以继续留在这儿享受他的疼宠和温柔吗?东窗事发的时候,该怎么办?他说不定会恨她入骨,说不定会为了她爹与她反目成仇。
“你别走。”他坚定地将她扳转过身,深情的眸光透着一抹惊悸。“也不能走!”
“你不明白……”她艰难的试图警告他。“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善良、那么好,也许有一天我会重重伤害了你……虽然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希望伤害的人就是你,但是……有许多事是命运注定,就算想反抗也……”
“傻瓜,你在说什么?你不可能伤害我,也伤害不了我。”他注视着她,充满柔情与信心。“一直以来,我所见到的都是你在伤害你自己,压抑自己不许快乐,逼迫自己和每一个人保持冷淡的距离。也许你想说服我,你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比谁更清楚,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热情、可爱,急公好义又心软得一塌胡涂。”
仙童瞪着他,呼吸急促、小脸灼红,想要大声否认他说的每一个字,可是不知怎地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他非但没有被她的愤世嫉俗吓跑,还对她这么欣赏、信任又宠爱……
老天,这一点都不公平!这样教她怎么狠得下心去报复他最亲的家人?怎么忍心教他痛苦?
“你不想留下来吗?不喜欢‘一品回春院’吗?在这儿你觉得不快乐吗?”他每个问句都逼得她无法闪躲、逃避。
对!就是不快乐,不喜欢,而且讨厌得要命!
她多么想大声吼出这些话,多想编出许许多多更恶毒的反驳来,可是她没办法天知道她真的好喜欢“一品回春院”里的每一个人,她在这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快活,她几乎想抛弃一切的恩怨、仇恨与痛苦永远留在这儿,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不能抛弃一切的恩怨、仇恨与痛苦,一切重新开始呢?
心底深处冒出了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反问着她。
为什么不行?当然不行!因为爹和她都是被罗一品给害苦了的,如果不是他抢走爹的传家医书,或许娘就不会死,爹就不会变酒徒,她就不会……
仙童悚然一惊。老天!她现在的口吻跟老是怨天尤人,喝得醉醺醺的爹简直一模一样!
一切都是别人害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这就是她吗?听起来好丑陋、好可悲。
她的脸色登时惨白了起来。
“仙童,你可以安心把自己交给我吗?”苍术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神情有一丝腼腆,语气却真挚地道:“让我来照顾你、保护你。从今以后,你可以尽情欢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会在你身边守着你的。”
她感动得胸口阵阵灼热揪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脑子一阵乱哄哄,根本无法清楚思考。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就在你身边。”他轻轻捧起她的小脸,怜惜地道,“而且永远都在。”
她眼里闪着泪光,哽咽道:“我相信你,但是我害怕……”
“你什么都不用怕。”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天塌下来也有我,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你的。”
“可是……”
“没有可是。”
“但是……”。
“再可是但是下去,我就要吻你了。”他半真半假的说,眸光炽热的盯着她。
她全身窜过一阵强烈的、无关恐惧的战栗和热浪。
“可是其实我……”
苍术不许她再担忧、胡思乱想,低下头吻住她的小嘴,封住了她所有想说出口的犹豫和畏缩。
他真是天杀的唐突,失礼……
仙童娇喘申吟了一声,小手环紧他的颈项,羞怯地迎向他在两人之间点燃的炽热缠绵风暴。
刹那间,没有恐惧,没有惶惑,没有仇恨,没有挣扎,只有他痴狂销魂的吻,强壮的臂弯,温暖的气息笼罩着她,变成了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