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很多外号。
死要钱、绝代奸商、爱卖达人、相似度九十九女王、闪条子小霸王……都是其中之一。
她的工作是卖衣服,最爱是卖衣服,嗜好是卖衣服,擅长还是卖衣服。
她是--
「张宝贝!条子来了!」
惊慌失措的男人大叫一声,迅速动手包起地上摊开来的A级LV包包,只不过那个V字印得怪怪的,怎么看都像个P。
身穿蓝色T恤,白色七分裤和红色球鞋,绑着马尾的女孩跳了起来,二话不说,砰地一声将大皮箱阖上,拎着就跑。
哔哔哔!
「不要跑!」
警察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逮到了几个手钝脚慢的「逊卡」,精明厉害如宝贝者,早就一溜烟不见人影了。
「呼……」她抱着大皮箱左闪右窜地逃入小巷子里,边跑不忘边惊恐地回头望,看看条子伯伯有无赶上。
幸好,条子伯伯今天不贪心。
宝贝喘着气,全身沸腾窜流的肾上腺素渐渐恢复平静,总算能够稍微放松下来,一坐在大皮箱上。
「还好没被当场活逮,否则我今天一整天赚的还不够缴罚单。」她用手-了-麻热的头脸,小脸露出愉快得意的笑容。
看来她跑警察的功力一日比一日进步了,不再像以前一样,每个月都被迫集满三十张罚单,「乐捐」血汗钱给警政单位。
如果她有自己的店就好了。
这个念头第一千零一次地浮上心田,但是沮丧也第一千零一次地敲醒了她的痴心妄想。
她拿什么去开店?就凭银行帐户里的三千两百五十九元吗?
连印广告传单都不够,更别说是租金、装潢、批货、进货……
「我的店啊--遥遥无期啊--」她哀号一声,心酸难禁。
午后的骄阳依旧露出大笑脸热力惊人,全然不知「民间疾苦」。
更惨的是,宝贝抬起头,忽然看见两名异常眼熟的条子伯伯嘿嘿笑着朝她走近--
「就不信-多能跑。」
台南县小志乡乌龙镇田侨里三十号,是张宝贝的家。
很平凡、很简单、很淳朴、很……老旧。
褪了色的红瓦灰墙已经走过六、七十年的时光,想不旧也难,尤其田侨里每户人家都是穷农夫,守着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耕作过活,秋收的时候吃得饱就已经偷笑了,哪来多余的钱替房子打扮妆点新门面?
饶是如此,平凡却有平凡的好处,老旧也有老旧的韵味,田侨里家家户户门前若不是种了雪白点点、幽香阵阵的桂花树,就是大红艳艳热情奔放的朱槿丛,每每教人惊鸿一瞥,为之惊艳。
但是此刻宝贝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她拖着沉重的大皮箱,边走边哀悼着自己今日的出师不利。
皮箱重到快压断手,荷包却轻到遇风能飞,岂一个惨字了得?
「宝贝呀!今天生意怎么样啊?」靠墙坐在木板凳上剥豆子的刘大婶一抬眼见到她,忍不住好意地招呼探问。
「烂。」她微微扯动唇角,算是笑过了。
「客人不多吗?」
「警察比较多。」她苦笑。
刘大婶听得满面同情。
「大婶,我先回去睡一下,下次再聊。」她现在实在没有哈啦的兴致,她只想哭。
呜呜呜……
谁想得到她张宝贝居然也有如斗败公鸡的一天?她的志气,她的热情,她的活力和魄力都到哪里去了?
就在宝贝极力想要振作精神,鼓励自己再度积极进取坚忍不拔的当儿,她家斑驳的红木门咿呀一声地打开,露出了张父哭哭啼啼的老脸。
「呜呜呜……」他一见到女儿更是鼻涕眼泪全控制不住地喷了出来。「宝贝……」
「爸,你怎么了?」她心一紧,小脸苍白焦急地盯着他。「慢慢讲,不要哭,你今天『又』怎么了?」
「诈诈诈……」他哽咽,断断续续不成声。
「炸什么呀?」宝贝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嘴边,快跳出来了。「你快说,你又炸坏什么了?锅子?炉灶?抽水马达?」
她对于上次老爸为了炸地瓜酥而把锅子炸飞出窗外,还有天才到替柴油耕耘机加九八无铅汽油,搞到引擎爆炸的往事心有余悸。
张父张口欲言,宝贝忽又大叫一声--
「等一下!」
她连忙踮高脚尖,提心吊胆地伸长脖子望向门后的乎房老家--吁!还好还在,不是房子炸掉了。
只要房子没炸坏,其他的都是小case,她的心脏负荷得了的。
她甚至还笑得出来,轻松拍拍父亲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要紧啦,没什么好烦恼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炸掉了?」
「就是……」张父畏缩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左右邻居满是好奇的热切眼光,连忙神秘兮兮紧张地嘘了一声。「我们进屋再讲,好不好?」
「哦,好啊。」她眨眨眼,拎起大皮箱跟着父亲走进去。
什么事这样神秘?老爸中乐透-?
啐!想也知道这等好事怎么可能会降临在他们家?他们张家已经是倒了三代的楣;种稻稻死,养瓜瓜亡,现在……最后翻身的希望就全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能不能光宗耀祖就看她开不开得了店,成为田侨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商场女强人了。
灿烂光明的美梦不断在她面前闪动着,宝贝情不自禁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总有一天……
「宝贝,阿爸老实跟-讲,啊-听完以后千万不要生气,千万、千万不要生气哦!」他陪笑着,搓搓粗糙长满老茧的手讪讪地道。
「好,你说,我一定不会生气。」她安慰父亲,阿沙力地道。
「那、那就好……」张父欣慰喜悦的语气里带着微微颤抖,「就是啊,今天下午两点十七分的时候,我刚刚从田里回来喝碗绿豆汤,-知道那锅绿豆汤冰了三天,再不喝就要坏掉了,下次一定要记得别一次煮那么多,吃不完会浪费,像村口的关崽领一家人,厚!了然啊!那个隔餐的菜就这样倒去喂猪,真是……」
「爸--」她原本就希罕少有的耐性更是寸寸断折,忍不住拉长了音威胁。「你到底要不要说?」
「我要说,我要说……」张父的脸色尴尬紧张到极点,「就是,就是我两点十七分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打电话来的是一个男的……我本来不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的啦!可是他一直很热络的跟我讲话,说是阿爸国小的同学啦!讲到这个就感伤,想当初阿爸的成绩是很好的,可惜念到国民学校四年级的时候,-阿公就说家里穷,缴不起学费了……」
「张先生,您再这样拉咧下去,待会会发生什么事,我可就不敢保证了。」她神色阴恻恻的。
「那个自称是我国小同学的男的跟阿爸借五十万要替他阿母缴剖月复生产外加住院半个月的费用!」张父吓得一口气冲口而出。
「什么?!」宝贝下巴瞬间掉了下来,惊喘尖叫。「你借了?!你真的借人家五十万了?!」
她的心在滴血……不对!是脑袋快要喷血!
「啊憨女儿呀,阿爸怎么会那么笨之我们家又没有五十万,哪来五十万借人家?」
「呼,幸好!」她可怜饱受惊恐摧残的心脏总算能恢复正常跳动,欣慰感动到差点哭出来。「爸,没想到你变聪明了,真是老妈在天上有保佑,我们张家祖先总算显灵了……」
「嘿丫,-平常就是把老爸看扁了,我的大头里装的是脑浆不是豆浆……」他破天荒头一次被女儿赞美,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所以我只把户头里的二十一万八千七百块汇给他,我很精明吧?没有干那种向左右邻居、亲朋好友借钱来借给别人的傻事。」
「二十一万八千七百块?!二十一万八干七百块?!」她快疯了,忘形咆哮。「你把我们家所有的存款统统借出去了?你你你……那个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我现在去把钱要回来。」
开玩笑,他们家穷到只剩下二十一万八千七百元,其中有要给农会的货款,还有新耕耘机的头期款,以及下个月要修漏水屋顶的预备金……宝贝脸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净,恐慌令脉搏迅速狂悸。
她想哭,但是她更想砍人!-亲是滔天大罪,所以她只能把满月复怒火发泄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嘿,等一下!
「你刚刚说你国小同学跟你借钱,是为了缴他妈妈剖月复生产兼住院半个月的费用?」她危险地-起了双眼。
「……嗳。」张父头越来越低,惭愧心虚畏缩到不敢迎视女儿杀人的眼光。
「你同学的妈今天没七十也八十岁了吧?还剖月复生产?」她说得咬牙切齿,老爸肯定又是被烂人用烂招骗钱了。
「我也是事后想想不对劲,所以打电话去问-刘阿伯,他跟我同班,以前就是我们班上的大侠,想当年我们最崇拜诸葛四郎与真平……」
「老--爸。」她阴森森地拉长了音。
「结果-刘阿伯说那个是诈骗集团啦!后来我打电话去问管区,他也跟我说那支电话号码就是警政署公布的诈骗电话之一。」他哇啦哇啦一口气全数招认。「宝贝,对不起……啊,好像以前有首歌词也是这么唱的--哇咧宝贝对不起,不诉不爱-,偶也不愿意,又让-伤心……」
「装『草蜢』搞笑也救不了你了。」她冷冷地道,盯着父亲荒腔走板地演唱起香港偶像团体草蜢的成名曲。
二十一万八千七百块的痛苦岂是短短几句搞笑歌词就能抚慰得了?
「哇……阿爸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老嘴一扁,内疚又难过地嚎啕大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好了、好了……」老爸都哭了,宝贝实在不忍心再落井下石责骂下去。只是心痛搀杂着肉痛,她表情僵硬地微微叹气,拍了拍父亲的头,「被骗光了就算了,财去人安乐,总不能杀他全家,打他妈妈吧?」
她早该知道今天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命运总是在你以为淋完街头大雨冲进骑楼的当儿,又自楼顶泼了你一头水。
「-、-不生气吗?」张父抽抽噎噎地偷偷睨着女儿。
「我……不生气。」她嘴角微微抽搐,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提振不起逐渐往下沉的无奈和绝望。
「耶!太好了,宝贝不生气!」张父瞬间眉开眼笑起来,手舞足蹈的。「吓死爸爸了,好了、好了,事情过去就好,-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吃地瓜稀饭?今天有炒田螺哦!」
宝贝勉强挤出一抹笑当作回应,随即拖着沉甸甸的皮箱和比刚刚沉重了几百倍的心情,走进采光不佳的屋里。
前途无亮啊!
日子再苦还是得过下去。
开销还是得花,水电费还是得缴,衣服还是得卖……所以看见条子伯伯还是要照躲。
「喂!前面那个!不要跑!」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烈阳狂烧,警察不畏艳日酷暑地追在宝贝后头。
「呼……呼……」她边跑边喘边低咒,挥汗如雨。「要命,我最近是走什么狗屎运?摆哪条街都遇到警察!」
她总算能够体会人要倒楣是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理由的,而且无论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就像现在,警察像横下心肠地舍弃其他慢吞吞的小摊贩,一心一意死命地追着她。
干嘛呀?她长得像十大通缉要犯吗?
就在宝贝跑到整个人快虚月兑,双腿软麻到濒临投降的那一-那,蓦地,她眼尖瞥见一辆黑色宾士轿车的后座车门正好打开,她霎时想也不想地连人带皮箱跳了进去--
「快快快!快开车!救命救命!」她大喊。
顾不得陌生莽撞和唐突,她所有的理智全被红色罚单怪物吓得遁逃无踪,只要能离开现场,能够躲避罚单,要她跟魔鬼交易都愿意……
「呃……」一个犹豫迟疑却低沉好听的男中音响起。「请问……」
「救人如救火,拜托、拜托。」她小脸焦虑地巴望着窗外,看见两名警察脚步似乎顿了一顿,但是她不敢确定。
「好。」男声温和地道,「开车。」
司机依言踩下油门,宾士车沉稳地滑驶出去,宝贝一颗高高悬着的心总算跳回了原位,感激涕零地转头要向救命恩人道谢。
「谢--我的天啊!」她呆住了。
身旁高大挺拔,浓眉大眼的男人英俊如天使……虽然这么形容很奇怪,但是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神奇无害友善又温柔的气质,不但如此,他略带研究思索的微笑还令她的心脏没来由地怦然乱跳。
他穿着合身笔挺的白西装,没有系领带,领口微微松开了两颗扣子,分外浪漫迷人不羁。
见鬼了。
「张宝贝,-是穷心未尽色心又起吗?-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东西?」她硬生生把要流出来的口水吞回去,愤慨地低骂自己。
「我可以请问刚刚那两名警察为何要追-吗?」他低声问,那蜂蜜般醇厚动人的声音果然并非出自她的想象。
任何有这样迷人声音的男人都应该被关在深夜电台里服务大众才对呀!怎么可以在大白天的就出来魅惑人?
害她的心跳呀……乱七八糟。
「呃……你刚刚说什么?哦,警察呀。」她城墙都打不穿的脸居然一红,低咳了一声。「嗯咳,他们追错人了。」
教她如何向「天使」承认自己是跑给警察追的无照摊贩?
「那-为什么要跑呢?」他单纯好奇地问。
她脸更红了,半是羞赧半是尴尬地莫名愠怒了起来。「我没有做坏事。」
「我没有说-有做呀。」他眨眨眼。
「那你就不要一脸……」她冲口而出。「怜悯的表情!」
和她的暴躁相形之下,他的好脾气更像珍贵异常如俊美温柔的大天使。
「对不起。」他温和地道歉。
宝贝瞪着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他真的是人类吗?
如果是正常人,没有一脚把她踹飞出车外,也早就愤怒地把她赶下车了。
「道什么屁歉啊?」她忍不住气恼了起来,为他忿忿不平。「没礼貌的人是我,乱发飙的人也是我,你干嘛跟我道歉?要道歉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吧--」
他眼底的笑意因她的话而渐渐加深了。
她讲到一半,顿时哑然。
宝贝真不敢相信她居然替别人来向自己讨公道?!
「不用道歉,也别生气,-并没有说错什么。」他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瞅着她笑,眸底闪动着丝丝趣意盎然,「累不累?」
显然,他从来没有遇过像她这样「生气勃勃」的女孩子。
在他的世界里,女人大多温柔婉约、气质出众,若非谈吐从容大方就是娇羞沉静,从没有一个像她这么有……力气的。
讲话有力气,抬眉有力,生气有力气,更别说刚刚跑起警察来,那股子惊人的爆发力了。
也就是这个,让他莫名冲动地打开了车门--迎接拯救了一个穿着红色T恤,拎着皮箱的落跑公主。
眉飞色舞、熠熠生光的神采就是她的皇冠,颊上的两酡霞色是最特别的腮红。
「累?」她微微一怔,神情奇异地盯着他。「呃,你……不会想要骂我不知好歹吗?」
「-不是骂过自己了吗?」他侧着头微微一笑。
天啊!
她登时傻眼了,呆呆地望着他,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你要不要回你的星球去?地球好危险的。」她忽然开口,语重心长地道:「像你这样的个性,不到一天就会被生吞活剥掉的。」
她肯定他绝对是迷了路误闯邪恶星球的善良外星人。为了他好,她不得不提醒他人心可畏呀,没事还是早早回到安全城堡去才对--话说回来,外星球上有城堡吗?
宝贝摇了摇头,等不及他反应过来便敲敲前方椅背,朗声道:「谢谢你,司机先生,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司机不假思索的踩下煞车,「大天使」错愕地看着她,正要开口,宝贝凝视着他温柔英俊的脸庞,心头没来由一荡,冲动地倾身过去轻吻了下他的脸颊。
「谢谢你。」她低声道谢,带着失控慌乱震荡的心跳转身开门下车。
「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对着车窗外的她忘形地叫喊。
「宝贝!」她嫣然一笑,在灿烂阳光下分外耀眼晶莹。「我叫张宝贝。」
「宝……贝。」他微一失神。
她已经消失在他眼前。
淘气的落跑公主,又拎着她的皮箱将去何方?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忙碌的街景,人来人往,又哪能再搜寻得到她的身影?
「Rim,你刚刚为什么要停车呢?」他忍不住有些埋怨。
「抱歉,少爷。」司机慌了,「我刚刚以为……」
「算了。」他深邃黑眸中闪过一抹失落,摇摇头,往后靠坐在椅背上。
颊上,隐隐约约有股淡淡的花香味,清甜、纯洁、朴实……他记忆中未曾嗅闻过这样的香气。
但是接下来一整天,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真实存在,这缕清甜花香直缭绕在他鼻端和脑海间,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