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不好又如何?!本小姐就是没家敦,干你们啥儿事?!”姚娇娇冲着围观的群众嚷嚷,娇蛮性子禁不起撩拨,一下子就烈焰冲天。
她向来要强、不认输,姚来发就她一个闺女儿,疼若命根,纵容宠爱下,便养成今儿个蛮横骄态的模样。但今日这等场面,她想以一敌众吵赢这场架,恐怕没这么容易。
她刚回话,群众又是一波骚动,有几位早隐忍不住,争着堵回去——
“家教不好就甭出门丢人现眼,乖乖在家剌花绣鸟,读读《烈女传》吧!”
“哎呀,你要她读书,说不定人家大字不识得几个,读个屁呀!”
“哇哈哈哈——不识字就算啦,八成连女红也学下来,绣得出东西才有鬼!”
“是有鬼呀!你请她绣只鬼给你,肯定像!”
这些言语很是伤人,年永澜心中错愕,定定打量着这位引起公愤的姚家姑娘。那红红的颊儿、红红的鼻尖,连细致的耳轮都染红了,她唇瓣微颤,眼底隐约掠过水光,瞧那神态,明明都快哭了,却仍硬生生忍住。
“谁说我不识字?!我读过《三丰经》、《百家姓》、《千字文》,我还读过——读过——”说实话,她虽识字,读过的书实在下多,忽地脚一跺,“反正比你们读过的多很多!”
“胡吹大气!鬼才信你!”
“不都说了,请她随便绣绣,看是要吊死鬼、大头鬼、溺死鬼,什么鬼都有。”
“哇哈哈哈——”众人哄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更何况,忍耐向来不是她姚娇娇的强项。
“笑什么笑?!”娇斥一声,清亮灌耳,她右手陡然疾挥,竞从腰间扯出一条乌丝软鞭,猛地扫打,离她两尺外的几块假石首先遭殃,瞬间碎片进飞,砸到好几个人。
“哇——姑娘变夜叉,恼羞成怒啦!”
“鞭子不长眼,快逃呀!”众人又是抱头鼠窜,分向八路逃开。
“骂呀!我姚娇娇就站在这儿候着呢,怎地不骂?!”心里难过,-她通常拒绝承认,她只是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想将那股怒意畅快淋漓地发泄。
软鞭在半空旋圈,发出啸鸣,她再度挥下,仍针对着那些假山假石,尚未击中,忽见一抹身影迅捷地闪进软鞭范围内——
旁人忙着逃,却是谁主动找死吗?!
姚娇娇脑中刚浮现如此念头,手中的乌丝鞭下知怎地回事,去势凝重了起来,扬也扬不上去,挥也挥不下来,撤更是撇不回来,定眼瞧去,竟又是那个丑颜男子!
太极云手,如抱一球,年永澜以绵绵柔劲将鸟丝软鞭的凌厉尽数化解于掌间。
他出手,是想同她说几句话,并非为了阻止她伤人,见那模样,隐约瞧得出来这姑娘虽然恼怒下已,气得一张脸蛋红通通,下手却留分寸,还不至于野蛮到伤人泄愤。
“丑八怪,使什么妖法?!”她出口没好话,涨红着睑,软鞭已扯成直线,偏就拉不动半厘,
“你、你放开!”年永澜正在思考该怎么和平化解,一名胆大的百姓忍不住跳出来替他说话——
“姚大姑娘,没点常识也得懂得掩饰好不?!这不是妖法,是名闻江湖的年家太极,你面前这位便是年家的永澜师傅,说你孤陋寡闻你还不服气!”
永澜师傅?她知道他的名气,心顿时一凛,可她那股执拗性子再次扬起,硬是不肯示弱。
“呵,原来年家的永澜师傅是个丑八怪,我今儿个倒见识啦。
“喂?!你积些德,嘴巴放干净点儿!另一名乡亲也恼了。
这姑娘三言两语就同旁人闹脾气,想平心静气同她说话,除非另觅一所。年永澜如是思索,嘴角淡淡苦笑,忽地体会——
这十多年来,还是首回有人如此光明正大、诚实坦率、清楚贴切地形容他的面貌。
那言语果然刺耳伤人呵……难过吗?或许有吧,他一时间也弄不太清楚。
未再多想,他太极走步,双手连打两式斜飞势,倏地逼到姑娘面前。
姚娇娇正使劲想把软鞭抽回,没料及对方忽然变招,凝着之力顿失,她惊呼一声,眼见就要往后跌跤,持鞭的手腕却被一股柔劲拖住,筋脉陡热,教她忍下住松开五指,乌丝软鞭便轻而易举让人夺下。
气流在她腰际变化,那丑男子不知又使了啥儿妖法,她竟莫名其妙稳住了几要跌跤的身躯。
尚未想通,她眼眸一眨,已冲着年永澜气呼呼地掀唇——
“丑八怪,你、你别碰我的鸟丝鞭!还来!”
年永澜左臂疾旋,五指舒张,那条软鞭犹如蛇般卷贴在他掌中,这其间无一丝停顿,他右揽雀尾,猜她抬臂欲挡,忽地半途变幻,改以一招玉女穿梭掠过姑娘耳后,竟扯住她的衣领,接着腿一弯一蹬,提起她跃上大红马。
“干什么?!王八蛋、臭鸡蛋、臭鸭蛋、臭屎蛋!年永澜,拿开你的脏手!你干什么啦?!”
心中惊怒,她更是口无遮拦,而且拳打脚踢的,什么烂招都使将出来,甚至侧过脸想咬他臂膀。
“得罪莫怪。”低声言语,他一手轻扯马鬃,捉住姑娘领后的手改而横抱那纤素腰身,连同她的双臂稳稳制住,严防她挣扎胡挥。
“该死的!你别碰我!放开本姑娘!”她气得几欲晕厥。从小到大,还没谁敢这么待她,让她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坐稳了。”在她耳畔提点,年永澜轻踢马月复,驾地一声,红马掉头往来时路撒腿小跑,终于把这搅得园里一团火气的姑娘给带开。
马蹄杂-间,还听闻身后传来鼓噪——
“永澜师傅了不起、真要得、好本事!去、去!给她一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年家太极的厉害!咱儿全家支持您!
出了龙亭园,大红马往郊外的西北湖而去,一路上人烟不多,马蹄轻快,二刻不到便已抵达。
时值严冬,远山因雪白头,湖畔草木枯黄,水面冻结成冰,雁鸭往温暖南方迁徒,只留点点寒鸦,在枝橙间、岩石处敛羽停驻。
停住马,年永澜立即抱着姑娘翻身跃下,在她脚尖碰触地面的同时,他双手跟着撤回,抱拳道:“姚姑娘,在下年永澜,有一事欲请教——”
啪地又来一巴掌。
年永澜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她虽是姑娘家,手劲可不容小觑,这一下狠狠扫歪他的脸,耳边嗡嗡作响。
“给你一点颜色瞧瞧,让你知道姚家铁沙掌的厉害!”先下手为强,姚娇娇真以为他如那些人所说,挟她来此是为了给她教训。
年永澜是温厚过头了,脑筋有些死,总认为姑娘家娇弱斯文,却忘记眼前这位娇是娇了,可一点儿也不柔弱秀气。他右脸挨过一记,这会儿松懈下来,倒教左颊也步上后尘。
该发怒吗?唔,对姑娘家,他似乎恼不太起来,只觉郁闷。
“……你脾气真坏。”苦苦一笑,他捣着麻烫的峻颊,下颚试着动了动。
姚娇娇全身戒备,本想再拾腿踢他一脚,却被他微透无奈的语气和略带忧郁的目光蛊惑,明丽脸容怔了怔,定定地瞪着他。
“旁人待我好,我自然待他好:旁人待我坏,就别怪本小姐心狠手辣。”言下之意,她对他“辣手摧残”,全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年永澜眉眼微挑。“我何时待你坏了?”
“还说没有?!”娇声陡地拔高,在这清冷湖畔显得分外响亮,竟吓得几只寒鸦嘎嘎乱叫,拍着翅膀噗噗噗地飞到另一边的枯枝上。她胸脯起伏,双颊红扑扑,想也未想,已朝着他踏前一步——
“你、你以为你是谁?年家太极的永澜师傅就好了不起吗?珊瑚儿是我的马,你凭什么骑上它的背?!我准你骑了吗?!还有你、你——”可能是她发蛮时的习性,两手在胸前握成小小拳头,随着每句话轻颤,瞧起来好生激动。
天太寒,那团团从口鼻中冒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淡淡迷蒙着她的轮廓,而那对眼眸却是清亮如水,红唇丰艳似桃,有股夺人心魂的娇丽,年永澜瞬也下瞬地瞅着,没察觉脚下步伐正挺不争气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姚姑娘误会了,我从来不觉自己了不起。”
“你闭嘴,我还没骂完。”她耳垂雪白,各勾着一串巧致耳坠,上头的碎工正轻轻晃动。咬了咬唇,她又逼近一步——
“……你抢走我的鸟丝软鞭,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我,骑走我的大马,这还下算冒犯吗引你、你你坏透了!坏得不能再坏!”他还占了她便宜,又搂又抱,对她不规炬。这一点,她不肯说,却是气得一肚子火,恰是他所犯罪行中最最该斩的一条。
年永澜目瞳略沉,尝试与她说理——
“你不该将马骑进龙亭园,想跑马,大可往郊外来,这西北湖畔清静宽阔,确实是个放纵奔驰的佳处,反观龙亭园里,游人甚多,孩童嬉戏玩耍,马匹发起狂来,你根本制不住,反要伤及百姓。姚姑娘,你扪心自问,如此行径是对?是错?”
娇容一凛,对于今儿个的意外,姚娇娇心里其实有些儿过意下去。
那匹大红马是姚来发所赠,特地托人从西域一带寻来的珍贵品种,是她十八岁生辰的贺礼,她心里欢喜,多少想要炫耀,才会策马上了开封的十字大街,又知龙串园里游人聚集,遂驱马而入。只是,大红马会突然使性子,难以驾驭,倒教她始料未及。
虽是如此,她却由不得人说,更何况是眼前这位自以为了不起的永澜师傅。
她香腮鼓胀,呼吸急促了起来。“怎么?你真以为自己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吗?想说道理,对旁人说去,我半句也听不懂!”
怒火轻易便点燃了,面对这男子,姚娇娇也谈不上为什么,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同他说上一句。
或者,她就是看不惯那张刀痕交错的丑脸,这样狰狞,这样可怖,活生生的夜叉,开封城百姓的眼全瞎了吗?对他评价为何会那般高?
方才在龙亭园中,众人在言语上维护他,却对住她炮火猛攻,她……她说他是丑八怪,有错吗?这是实话呀,那些人为何反过来讥讽自己?
对珊瑚儿闯下的祸,她心里亦觉歉疚,她想道歉的,真的,是真的,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他们为什么不来亲近她?偏偏去喜欢一个丑八怪?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懂。
忽地,听见男子低叹——
“你其实心地良善,也是个好姑娘。”
啥儿?!
姚娇娇眼眸圆瞪,唇瓣忘了合起,全然不可置信。
“你这人……你、你你什么意思?”
年永澜同样被自己月兑口而出的话怔住了,这话自然而然便浮现,纯粹是心中直觉。
话既已出,他唇角微牵,炯然有神地凝着她,又道:“当时千钧一发,你叫嚷着,还奋不顾身扑去抱走那孩子,也不怕马蹄踩践……那位大娘该谢的是你。”
四边静谧,两人对视着,一时间,姚娇娇两颊融融,似乎拙于反应。
好半晌,她红唇一噘,带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她谢谁由着她去,我才……我、我才不希罕。
年永澜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希罕。救人是瞬息决意,是侠义之举,受恩者有无感念之情倒不那么重要了。”
“我……你、你你……”又没法子对应了。姚娇娇从未遇过像他这样的人,好似不懂得生气。若有谁打了自己巴掌,以她的性子,非扑上去撕烂对方的嘴才罢休,可这丑颜男子为何依旧心平气和?
他的皮相实在惨不忍睹,可眼瞳像两潭深井,黑幽幽的,浮掠着精采光芒,那其中好似藏着什么……
“是你把珊瑚儿制住,控制了方向,你、你不用假好心,说是我的功劳。”干嘛脸红?她暗暗掐着大腿。
那匹红马在湖畔寻觅着,想在遍地干黄小草中找到藏冬的女敕芽解馋,忽地听到自己的名宇,大马头陡地抬起,两只耳朵机灵一竖,温驯时候,它其实挺可爱的。
见没人瞧它,它鼻孔粗嗄地喷气,甩甩漂亮的流须尾,继续觅食去了。
“在下并无他意。”年永澜飞眉微蹙,忧郁地略沉几分,不愿多辩。
姚娇娇哼了一声,抿抿唇,故意扬高声量,道:“你把我挟到这儿来,到底想干啥儿?!你们年家名气大,咱们姚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我爹爹钱财使不尽,人脉更是通广,真把咱们惹火了,大伙儿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年永澜神态依旧,并无惧于她的挑衅,气息深长吞吐后,终于启口——“在下是想为居住在城西、城南的六十几户人家,求姑娘一事。”
嗄?!
求、求求她?!好个大转折。
他……开口求她?有无错听?!
水亮明眸眨了眨,无辜的模样乍现,却一闪即逝。她呼吸略促,粗鲁地丢出一句:“干嘛求我?!那些人我又不识得,干我啥儿事?!”
年永澜随即又说:“那些人全是佃农,在城西护城河外租下了上地,春耕秋收,辛勤折腾,求的也仅是全家三餐温饱,可三年前黄河发大水,淹没了农地,一间冲毁土地上待收成的作物,他们全年的辛苦眨眼间就这么付诸东流——”
她红唇蠕动:“那……那又如何?”
微乎其微地叹息,年永濡又道——
“你难道不知吗?城西护城河外的土地十之八九属于你爹亲所有,那六十几户人家替贵府操持,三年前那场水灾让他们生活顿人困境,唯一值得庆串的是,黄河水带来肥沃的土壤,使得这两年的收成丰美可观,但东贴西补的,也已所剩不多了。姚姑娘……”他轻缓一唤,眉心淡淡成峦,双目十分神俊,教姚娇娇心头莫名一促,有些倔强又有些疑惑地瞪着他。
“做什么?!”
“那些人咬着牙,好下容易才撑过苦日子,可否请姑娘替那六十几户人家在姚爷面前美言几句,请他在租金方面高抬贵手,别为难那些百姓?”曾有听闻,姚来发将独生闺女儿疼若掌上明珠,已到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的地步,或者,这姑娘真能帮上这个忙,让那六十多户人家有些喘息余地。
不知觉间,他神情流露出期盼。
而她,就想瞧他希望落空的模样,这般的恶意来得莫名其妙,仅图心中痛快。
念头闪过,她精巧的下颚傲然扬起,丰唇噙着骄傲的笑意。
“我为什么要帮你?”
年永澜随即澄清:“姚姑娘误会了,不是帮我,受惠的是那些人家——”
“都一样。”她打断他的话,“反正你们都是同伙的。”
这话真不知打哪儿说起了?
年永澜怔了怔,知道自己并无永昌族兄那般能言善道,舌灿莲花,随便几句话就能扭转劣势:也无永睿族弟的博学多闻,开口闭口便可引经据典,轻松说服他人;再者,他更端不出当家的永劲族兄那股狠厉劲儿,毋需言语,光气势就能敦对手瞻战心惊、怯懦退缩。
他就事论事,单纯地以为她会接受,却忘了算计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中娇蛮的、好强的、任性的种种因子。
他呀,毕竟温厚过头了。
姚娇娇等着他再出言相求,听他吐出卑下字句:心里一股气闷便能宣泄,没想到他却兀自沉默了,抿着唇不语,而眉间的忧郁似乎深了些。
她的耐性比一只蚂蚁还小,不禁开口:“你这是求人时该有的模样吗?!你、你夺了我的鸟丝软鞭,对我失礼,让我出大糗,还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了事吗?!”她想打掉男人脸上的沉静自持,他心越定,她越看不惯——
“不过,话说回来,我姚娇娇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要对方放低姿态,说些好听的,本姑娘心情一好,说不准什么恩怨都忘了。”
说穿了,就是要他开口求她。
年永澜深深地瞅着她,看不出思绪。
半晌,他峻瘦双颊微微一捺,忽地低吐一句——
“或者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那目光教她胸口一窒,她不愿示弱,仍仰高着小脸。
“思……”他略略颔首,却是说:“我以为你热肠热血,犹知分寸,虽生在富裕之家,娇蛮难免,多少有着恻隐之心,懂得去在乎一些人、一些事……”眉峰皱折,那丑颜罩上一抹怪异神色,仿佛觉得可笑而荒谬,“我想,是我错了。”错在太一厢情愿吧。
跟着,他取出那捆收在腰后的软鞭,静静地递到她面前——
“你的乌丝鞭,还你。”
有股力量狠狠撞上胸口,瞬间,姚娇娇竞觉呼吸窘迫,脑中发晕。
他现下是何意思引他错了,是意指错看她吗?!
可他刚刚不是才说,她心地良善,是个好姑娘?虽然……虽然她半点儿也不希罕这样的恭维,-说过的话也能在极短时间内更改吗?
他——存心作弄人!
头痛、胸痛,连喉咙也痛,像被谁掐住颈项,姚娇娇好半晌挤不出声音,眼睛睁得圆亮,固执的、赌气的、瞬也不瞬的瞪着,彷佛想将他烧出两个窟窿。
她没主动来取,年永澜不愿多想,已一把拉起她的手,把东西硬塞回她掌心。
“拿去。”
被动地握住那乌丝软鞭,姚娇娇小脸涨红,鼻息显得急促,说不上来为何,就是一抹不甘心惹得怒火再次翻腾。
“我不希罕!”蓦然间,藕臂陡扬,她不要自己的兵器了,几乎使尽吃女乃气力,将鞭子掷得远远的,啪一响,软鞭孤零零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不希罕、不希罕、不希罕!”连声喊着,她双颊鼓鼓的,首次被人气成这般模样,头晕目眩便罢,还有噬血的冲动,直想在那张丑颜上多添几道伤。
“凡是教你碰触过的东西,本姑娘一样也不要,丑八怪!”对!他就是错看了她,她就是野蛮、就是任性、就是无法无天、心肠歹毒,她姚娇娇才不屑当什么心地良善的好姑娘。
丢下话,她转回身,迈着大步往来时路走,竟连那匹大红马也不要了。
“姚姑娘……”年永澜似乎街有话说,可那抹纤秀又执拗的背影根本理也不理会他,挺直着背脊,迳自跨出每一步。
看来,一切全给弄拧了,他实在拙于言语。
暗自思索,年永澜唇角浮现涩然笑意,觉得姑娘家的心思好难捉模,觉得自己尚不能达到太极中如意圆转之境,觉得又被她当面掷来的那句“丑八怪”微微刺伤,还觉得……口有些渴,真想饮碗茶水;原来,不知觉间,他竟同她说了这许多的话?
开封十字大街。
往城西去,来到南北货集聚的大道上,最热闹的一区再往里边巷弄拐进,忽见场面开阔,闹中取静,姚家宅第就在眼前。咬着牙,倔着脾气,整整一个时辰,姚娇娇真由西北湖徒步走回。
此时,她劲装磨损,头发散了,雪额渗着细汗,双颊因筋骨活络泛出嫣红,或者,也可能是过度气恼所致,总之,这样的姚娇娇不太寻常,是少见且狼狈的。
“小姐,您回来啦?哟——”姚府管家兴叔正要出门办事,就见自家小姐气呼呼地迈着步伐,跨进门时,还不小心教门槛给绊着了。
“小姐当心呀!”
“哇啊——”连门槛也来欺负她吗?!她忽地放声尖叫,回身猛踹那罪魁祸首,踹到第五下,脚拇趾一抽,这才知道痛了。
“哇啊!兴叔,把门拆了,丢出去烧,下要教我瞧见它,臭门、烂门、贼门!哇啊——”气煞人也。
不仅是兴叔,左右两名门僮亦怔得说下出话来,模下着谁惹上她,教她大小姐发这天大脾气。
“小姐,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儿……”兴叔吞了吞口水,一脸为难。
“娇娇,你又怎么啦?!”姚来发本在大厅里会同几位管事核对帐本,听闻骚动,也跟着出来观望,瞧见自家闺女儿的落难模样,不禁吓了一跳。
“不是骑马上街吗?你的珊瑚大马呢?娇娇啊,这、这这不会是摔下马背了吧?”边问,他急急走了过来,“不定伤着哪儿了!阿兴,快差人请大夫去!”
“爹,我又没病!看啥儿大夫?!”她轻嚷,呼吸略急,瓜子脸涨得红通通又圆润润的。
丢下话,她脚忽地一跺,接着像阵风似的往里边去,过廊穿堂的,姚府的下人们见状,自动闪向一边,贴壁立正,这位娇娇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顶不好,发起怒来,可万万别去招惹。
姚来发哪里舍得闺女儿受委屈,把一干人丢在大厅里,急匆匆跟在她身后跑。
“哎呀呀,娇娇,你、你你乖……别让爹追着你跑呀!”声音不禁带喘。他姚来发四十有五,虽是不惑壮年,但这些年的富裕生活让身形完全走样,大肚能容、福态下巴,也挺有富家员外的味道。
穿过镂花拱门,来到自个儿的西厢小院,姚娇娇终于顿下脚步。
园里的腊梅似乎已闻得出生气,枯木枝上突然间就绽开点点淡黄,她伫立在梅树前,双肩高低起伏,正努力平复着。
“娇娇啊……”姚来发绕到她面前去,模了模唇边的两撇胡,又顺手捻了捻唇下的山羊胡,正要开口,却被闺女儿此时的神情吓得倒退三大步。“你、你你……这是怎地一回事引怎么哭了?!”幸得梅树顶住他的背,要不,八成要摔跤的。
姚娇娇哭了。
说实话,她也闹下清楚自己哭个啥劲儿,反正,就是一肚子火、满脑子怨。
那个该死的年永澜,丑八怪一个,啥儿也不是,凭什么对她摆架子、下结论?!凭什么说一些似是而非的烂道理?!
她真想……真想一拳打向那张丑脸,将那抹好生碍眼的沉静狠狠击溃,她还想拿鞭子抽他一百下、一千下、一万下,教他领教她的厉害,再也不敢小觑。
可是,她没办法抽他,她的乌丝鞭被人夺去了。呜……
就算他要奉还,她也不屑要的。思绪转至此,怒气底下翻涌着一波委屈,她眼眶又是一热,泪珠滚得特别凶,却还倔强地辩道——
“谁说我哭?我没有哭!”
姚来发双手胡挥。“是是……你没哭,是、是……梅花蕊儿飘出花粉,不小心飞进你眼睛里啦,你没哭。”偏着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微咧着嘴陪笑:“娇娇啊,今儿个骑马逛大街,是不是……有啥儿新鲜事发生?爹爹正闷得慌,说来给咱儿听听好不?”
姚娇娇当然知道爹亲的用意,想套她话,寻出她哭泣的原因,可一些事情,乱七八糟的情怀,她都还理不出个头绪,又要怎地说出口?
咬着唇,她吸吸鼻子,抓起白袖用力擦着小脸,两只眼睛清亮有神地望住姚来发,忽然作了一个深呼吸,哑哑地问:“爹,咱们在城西护城河外,是不是有好多块地租给人家耕作?”
“呃……咦……”没料及闺女儿会提出这个问题,姚来发怔了怔,随即颔首,
“是呀,本来只有几亩田,那是你曾曾曾祖父留下来的,后来到了你曾祖父手上,又买了几亩,留给你爷爷,你爷爷又传给阿爹,呵呵呵,阿爹挺懂得做生意吧?二十年下来,咱们姚家便成了开封的第一大地主,说不准还是河南第一,呵呵呵……”害他都不得不佩服起自己——
“往后,这些家产和田地全得留给你,爹定要替你寻户好人家,教你富足一生,你甭担心,爹绝对不让你受丁点儿委屈,你是咱儿心头肉,说什么也得——”
“爹啊!”姚娇娇硬是截断他的话,嘟着唇,又是跺脚,“人家不是想知道这个,我还有话要说啦!”
“好、好,让你说,慢慢说,爹听着。”只要别随便掉泪来吓他就行。
“您已经是开封第一大地主,已经好有钱、好有钱,您、您可不可以暂时别赚那么多钱了,就把城西的土地让给那些老百姓耕种,不收租金啊?”心底,她用力地告诉自己,会如此为之,纯粹是可怜那些人,他们在姚家土地上工作,生计难为,身为雇主的姚家多少得尽点义务,更何况,她阿爹有的是钱。
她姚娇娇高兴施这等恩惠,就施这等恩惠,绝非因为某人。
绝、对、不、是!
“啥、啥儿?!”这厢,姚来发两眼圆瞪,又吓得连退三步,二度倒靠在梅树干上。钱财当然是多多益善,哪里有人嫌它太多?!
无奈,娇声陡扬,隐含风暴:“阿爹!您答不答应啦?!”
“娇娇啊……”他能不答应吗?
这娇娇闺女儿,到底有谁治得了她?
唉……头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