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六日。
英颢心满意足地吃着姐姐特地下厨做的午膳,因为听说皇上要他闭门思过的事,便让姐夫雅朗阿送来给他吃。
每一口饭菜,都是姐姐的关爱和疼惜,即便嫁了人,当了额娘,还是挂念着他这个弟弟,英颢心里的郁闷也跟着烟消云散。
“回主子……”奴才进了门,来到跟前禀报。“吏部尚书恒博大人派人前来探望主子。”
他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口气也带了几分惊愕。“他派人来探望我?今儿个是吹了什么风?”
这是不是就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在朝中总是和自己作对的人,居然礼数这么周到,英颢倒想看看对方是在玩什么把戏。
“请他到厅里等候。”反正没事,就去瞧瞧。
奴才衔命出去了。
重新端起碗,英颢就是故意要让对方等,带他慢条斯理地用完午膳,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这才前往招待宾客用的厅堂。
当英颢跨进厅堂,眼光自然落向坐在座椅上的人,而对方听到了有人进门的脚步声,也恰好望了过来。
那是名头戴小帽,身穿蓝色长袍马褂的少年,长相称得上俊秀,眉宇之间却带着几分女子的明丽,英颢先是一怔,接着便认出“他”是谁了。
英颢脸上马上一沉。“来人!送客!”对于害自己闭门思过十日的“罪魁祸首”,就算换上男装,他也认得出来。
“……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原本想要说明来意的阿图,听到他下逐客令,马上跳起来抗议。
“那也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客人。”英颢没想到这女人还有脸来见他,是嫌害他还不够吗?“不受欢迎的自然不需要客气。”
“所以我今天才会特地来探望。”阿图自知理亏。
“不必!”他不留情面地喝道。
人家生气也是应该的,她只能模模鼻子,指着搁在几上的食盒。“我听说你喜欢吃蜜饯果脯之类的,所以特地去买来,就当做是赔罪。”
“听说?你是听谁说的?”英颢警戒地问。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前阵子听大栅栏那儿几间铺子的伙计说的,我还特地跟他们打听,知道你最常让奴才去锦记买他们的红虾酥,还真是惊讶,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喜欢吃这种甜食。”因为经常在市井间走动,不时会听到大户人家或官宦之家的事,才会得到这个讯息。
英颢瞪着她不说话。
“做什么这样盯着我?”阿图被看得莫名其妙。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被人暗中打探,让他自然起了戒心。
“这样才知道你平日都做些什么,能多了解一些你的脾性和为人。”因为阿玛说佟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可是大哥又说这男人不像阿玛说的那么坏,阿图都被搞糊涂了,所以想听听看别人的意见。
就算同样都是佟家人,应该不至于全是坏人,不会像皇后娘娘那么样的狠毒才对,也许可以让阿玛不用连他一起恨进去,阿图心里是这么想,却没有去思索为什么会这么在意。
听阿图说得坦坦荡荡,仿佛打听一个男人的私事,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也不怕人家知道,一点女孩儿家的矜持也没有,不过却也显得率真,这让英颢有些困窘,不知道该训斥她几句,还是该觉得开心……
开心?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之前那些女人主动写信示爱,都被他直接退回了,他不懂换成了阿图,怎么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那你打听的消息有误,不是我爱吃那些蜜饯果脯,而是买来给姐姐吃的。”英颢不知不觉地在其中一张座椅上落座,忘了方才已经下了逐客令。
阿图不禁点头如捣蒜。“原来是这样……嗯,嗯,我得记住才行。”还以为是他爱吃,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那个……咳。”英颢见她说得认真,心头突然有些酥酥麻麻的,顿时浑身不自在。
“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男人。
他故作镇定地问:“为什么想要了解我?”
“当然是因为……”阿图被那双深邃黝黑的瞳眸望着,好像要掉了进去,脸蛋跟着红了。
“因为什么?”英颢瞅着她脸上的红晕,语调不禁放软。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了。
“没、没什么。”她也只是想乘机改变对方心里那些不好的印象,让这个男人不要太讨厌自己。
咦?为什么会担心被他讨厌?
当阿图意识到这个想法,整个人都呆住了。
难不成……
该不会……
君她顿时张口结舌,羊加上心慌意乱,耳想到之前在阿玛面前还拍胸脯保证绝对不可能会喜欢这个男人,卯可是这会儿却发现话说得太早。
独阿图借着喝茶的动作来掩饰心情,家两眼不由自主地偷瞄对面的男人,制见到英颢刚好也在看自己,作脸颊胀得更红。
他到底是怎么了?英颢有些无法克制地往对面的女人看去,除了姐姐,他从来不曾去注意哪个女人,尤其是这个摧毁自己的冷静自制,让他气得直跳脚的女人,理当不值得去在意才对。
在这一刻,厅里的两人都没说话,不过彼此的眼神又忍不住往对方飘去。
怎么办?阿图有些慌乱,想要打破眼前有些暧昧、有些尴尬的气氛,才掀开碗盖,想啜口茶水润润喉,但一个没端好,竟把精致的茶碗给摔在地上了。
“啊……”完了!又要挨骂了!
英颢将手上的茶碗搁在几上,走过去查看。“怎么样?有没有烫着?”
“呃……”还以为会被骂,想不到他会先关心自己,让阿图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好快。“没有……茶水已经不烫了……”
他及时发现想要执起阿图的小手检视的动作,连忙缩了回去,对自己的举止也相当错愕,连忙命人收拾一下,再重新奉上茶水。
待奴才又退出厅外,英颢已经整理好情绪,顺势转移话题,仿佛方才的迷惑不存在似的。“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阿图吁了口气,幸好心跳又回复正常了。
“这样穿才不会让人认出来。”要是传到阿玛耳里,知道自己居然跑到仇人家中,不晓得会发多大的脾气。
闻言,英颢低嗤一声。“既然敢来,还怕人家知道。”
“怕是不怕,只是不想让我阿玛知道。”阿图很清楚自己的阿玛对佟家的成见有多深,所以在来之前也考虑了很久。“在这世上,谁说的话我都可以不听,唯独不能不听我阿玛的。”
“你倒是挺孝顺的。”他深深地看了阿图一眼。
阿图笑容中泛出一丝苦涩。“阿玛和额娘把我养到这么大,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现在额娘不在了,我当然更要孝顺阿玛,还有报恩了。”
以为她说的是报答亲恩,英颢也没有多想。“他有你这么听话的好女儿,也该觉得欣慰了。”
阿图笑嘻嘻地回道:“想不到你这个人也会说好话。”
英颢马上瞪眼。“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一般见识。”
“我还以为你的心情会很差,毕竟皇上要你闭门思过十日,哪里也去不了,一定很闷。”换做是她可憋坏了。
他阴阴地一瞥。“这是拜谁所赐?”
“我又没有否认,这会儿不是专程来赔罪了?”阿图觉得这个男人很爱斤斤计较。“更何况我也受罚了。”
闻言,英颢看向她的双颊,已经不见红肿。“你是自作自受。”
“刚刚才夸过他,这会儿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了……”她心里直犯嘀咕。“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说什么?”英颢猜也知道在骂他。
阿图摇了摇头。“没什么,既然已经跟你赔过罪了,那我要走了。”
“慢着!”话才出口,他不禁困惑,叫住阿图要做什么。
她停下脚步。“还有什么事?”
“就是……陪同皇上南巡的事……”英颢随便找了个理由。
“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离你远一点,免得出了事又说是我害了你。”阿图还以为他是在担心这个,心里有那么一点落寞,不过又不想让这个男人更讨厌自己,只能答应配合了。
“告辞了。”阿图拱手说道。
英颢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高挑纤细身影,总觉得向来清晰分明的脑袋突然有些混沌,仿佛有什么事情想不透。
到底是什么呢?他不喜欢有想不透的事,更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英颢不由得蹙紧眉峰思忖。
总而言之,遇到这个女人之后,似乎让自己一丝不苟的生活起了波折,这确实不是什么好现象。
接着想到闭门思过结束之后,就马上要跟着皇上南巡,而她也会去,英颢忍不住又开始头疼了。
就在半个多月后,浩大的南巡队伍出发了。
这回跟之前几次南巡一样,都是先走陆路,到了江浙才改走水路,一路上所有吃的、喝的,也都有人事先准备妥当,各地的官员为了讨皇帝欢心,可说是绞尽脑汁地投其所好。
南巡队伍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来到海宁,皇帝便马上去巡视海塘的修筑工程,这也是为了保护水乡的繁华昌盛,还对前来接驾和办差的官员嘘寒问暖,大加赏赐他们人参、貂皮等物品,大有笼络人心的意味。
英颢尽管这次也随行,不过负责此次南巡的是怡亲王以及几位老臣,所以他并没有插手管事,只是在一旁看着众人在皇帝面前邀功讨好的嘴脸,就算心里无法苟同,也依旧是面无表情,不让任何人窥见自己的想法。
“……皇上到底是来江南做什么?”阿图看着皇帝一路游山玩水,也没办什么正经事,突然有这样的感触。
闻言,英颢不禁瞟向换上长袍马褂的纤长身影,眉峰不自觉地微拢,还是决定当做没听到。
一旁男装扮相的阿图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那一头的动静,恍然大悟地低喃道:“原来皇上都是这样南巡的?”这么大费周章,而去还花了国库不少银子,根本只是出来玩的。
“咳、咳。”英颢用力地咳嗽。
她难道不知道周围耳目众多,言行举止更要注意吗?他很想不管她的死活,却还是忍不住稍微暗示一下。
阿图有些困惑地瞥向他,见英颢冷着俊脸,两眼直视前方,可不想又自作多情,以为那两声是故意咳给她听的,于是又把目光摆回前方。
只见皇帝龙心大悦地和地方官员说话,反倒是海宁的百姓全被隔绝在远处,不得靠近,阿图私心里还是希望皇上不要把目光全都放在那些只会逢迎拍马的官员身上,她再天真无知也晓得说的多半都不是真话。
阿图重重一哼。“真是会拍马屁……”
“咳、咳。”英颢又提醒她。
听到他又咳嗽了,阿图不得不把头又转过来,表达关切之意。“你的喉咙不舒服吗?不是有随行的御医,找他来看看吧。”
英颢伸指掐了掐眉心,真不知道她是真蠢还是装蠢。
“我不是喉咙痛……”他从齿缝中迸出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
她会意过来,自动往旁边移动几步。“我知道了,你要我离远一点对不对?那就用说的,一直咳嗽我哪会知道?”
“不懂的事就别乱说,用眼睛看就好……”英颢一副隐忍的表情,他也明白皇帝每次南巡还是有着更深沉的用意,并不是单纯为了玩乐,不过这些事并不需要跟阿图说明。“还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更要看场合。”
君“懂了,懂了。”阿图一副很受教的模样。
羊“听起来像在敷衍。”他不悦地说。
耳她张口欲言,却被远处传来的骚动给打断了。
卯“……退后!退后!”
独十几名衙役将前来围观的百姓隔开,不断高声斥喝。
家“不准再上前了!”
制百姓们纷纷伸长脖子,无非是想一窥龙颜。
作“皇上、皇上……”冷不防地,一个稚气的孩童嗓音随着小小身影,钻出了设下的防线,不由分说地往前冲。
衙役一个箭步,揪住孩童的衣领,将他甩到地上。“你想找死吗?”
“我要见皇上……”小小身影从地上爬起来,稚气脸蛋布满了泪水,将捧在小手上的状纸举高。
“滚开!”衙役将孩童推到在地。
小小身影不肯死心地再次爬起。“我要见皇上……”
“你还不滚?”眼看衙役举高右脚,说时迟、那时快,背后的衣服被人揪住,用力往后拉。“是谁敢……”
那名衙役回头想要骂人,一个拳头已经往他的鼻梁揍了下去。
“哎哟!”衙役倒地痛呼。
阿图忍无可忍地低斥:“他只是个小孩子,你还真的踹得下去?”
其他衙役见同僚被踹了一脚,全都围了过来,又见阿图只是穿着便袍,根本不知她的身份,自然不怕了。
阿图两手怕了几下,目光扫过众人。“你们是想以多欺少?”
“你是什么东西?”那名衙役揉着流着血的鼻梁,恶狠狠地瞪着她。“竟然敢踹爷我,非好好伺候你不可……”
“这里是在做什么?”英颢不怒自威的嗓音,以及那身彰显身份爵位的蟒袍,马上让那些衙役全都退后一步,不敢再造次。
“这事我自个儿会处理。”一人做事一人当,阿图可不想把他拖下水,到时又来怪她。
英颢白她一眼。“看你处理事情的方式,还真令人不敢恭维。”
“你……”阿图为之气结。“我不跟你说了。”
于是她来到还跪在地上的孩童面前,蹲子,马上掏出怀中的巾帕,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痕。“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约莫八九岁的孩童一面抽噎、一面摇头。“没、没有……”
阿图模模他的头。“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小、小柱子。”他抽着气回道。
她握住那小小的肩头。“小柱子,你先起来……”
“我要去见皇上……帮爹娘伸冤……”小柱子呜呜咽咽地递出手上的状纸。
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要告御状,阿图怔了好几下。“你家里都没大人了吗?怎么让你一个人来了?”
闻言小柱子眼眶中的泪珠不停地滚下来。“叔叔婶婶胆小怕事,不敢来……所以我自个儿来求皇上……”
“好,这件事交给我。”阿图被他的勇气给感动了,要是再不帮,可就不是人了,这么一想,便不由分说地接过那张状纸。
一旁的英颢忍住翻白眼的动作,不过对她的举动似乎也不怎么意外,至于为什么这么了解,似乎还没意会到。“好什么好?连原因都不先问一下,就随便答应下来,万一你办不到呢?”
“还有你在,一定没问题的,所以万事拜托了……”她笑嘻嘻地将状纸硬塞进英颢的手掌中。“免得我这令人不敢恭维的办事方式让你笑话。”
“凭什么要我来?”他额际抽搐。
“当然是因为你这位一等公的办事能力强,又有官职,还是皇上的亲信,跟你比起来,我这个和硕格格又算什么呢?”阿图陪着笑脸,然后低头看着小柱子。“快点谢过佟爵爷!”
小柱子倒是机灵,膝盖一弯,跪下来朝英颢直嗑着响头。
“佟爵爷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失望?”她笑呵呵地问。
“哼!”英颢将状纸收进袖内,脸色更是好看不到哪里去。
“那就有劳了。”阿图咬住唇,免得笑出声来。
当天晚上,巡视过海塘工程的皇帝,便移驾到行宫。
一直在找机会面圣的英颢,直到翌日早上才得以觐见。
这时,皇帝刚用过御膳,他便将手上的状纸呈上。
“……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皇帝看过状纸的内容,理所当然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他。“要杭州知府仔仔细细地调查,人命关天,务必要还给死者一个公道,不能马虎。”
英颢上前打千。“臣遵旨。”
“需要帮手的话,就让阿图那丫头跟着一块儿去,免得她闷得发慌。”皇帝这番话,让英颢不禁冒冷汗。
“回皇上,臣一人足矣。”英颢不想接受这种好意,因为那个女人不要帮倒忙就不错了。
皇帝笑不离唇地看着跪在眼前的英颢,可不打算让他有拒绝的机会。
“阿图个性虽然莽撞了些,做事又冲动,不过却有一颗热诚的好心肠,想对一个人好时,就会一股脑儿地投入,不会去计较谁吃亏、谁占便宜,更不会在意身份地位,就像……”她的生母。皇帝神情有些怀念,还有着为人父才有的宠溺。“何况她的骑术不输男子,也学了点拳脚功夫,就当做帮朕的忙,带她出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别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家就瞧不起了。”
皇帝老早就想撮合他们,当然要替两人制造机会了。
“皇上……”英颢面有难色。
“你想抗旨?”皇帝一句话就让他把话吞回去了。
“臣遵旨。”他在心中叹气。
听英颢那百般无奈的口吻,皇帝可是笑得十分得意,要不是几年前答应让他自己选福晋,早就下旨指婚了。
就在英颢退出寝殿,才走没几步,就被人拦下了。
阿图总算等到他从里头出来。“皇上怎么说?他管不管这档子事?”
“自然管。”他哼了哼。“皇上把这事交由我……还有你去办。”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
“没错。”英颢阴沉地说。“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也只能照办,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阿图马上反问。
英颢斜斜地睥睨着她。“希望阿图格格在旁边看着就好,什么事都不要做,也省的愈帮愈忙。”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一脸不服气。
他冷哼一声。“我这叫防范于未然。”
阿图顿时语塞。
“如何?”英颢昂起下巴问。
“我什么都不做就是了。”她一脸气闷地答应,虽然之前的确不小心害了他,但也不要对她这么没有信心。
“好好记住这句话。”他就再给阿图一次机会。
就这样,英颢和阿图离开行宫,骑着马,前往杭州知府衙门。
杭州——
不过晌午,知府衙门来了两名贵客。
怎么也没料到居然有人去告御状,连皇上都惊动了,杭州知府冷汗涔涔地看着奉旨查案的一等公。
“佟爵爷远道而来,不如稍作歇息,让下官好好款待一番。”他陪着笑脸,能拖就拖,再偷偷派人到陈家通风报信。
安坐在椅上的英颢怎么会看不出对方在想些什么,那做贼心虚的样子已经足以令人起疑。“不必了,我只想知道知府大人对这桩杀人案的看法。”
杭州知府猛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呃……据下官调查,那不过是场意外,死者夫妻到山上采野菜,正好碰上被告在练习射箭,才会误伤而亡,陈家也赔了五十两,所以……”
“两条人命就值五十两?”同样在座的阿图气呼呼地斥道。“难道你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儿子?现在没了爹娘,要他怎么办?”
觑了下一等公身旁的俊秀少年,身上穿着便袍,不知是何身份,但是想必也不是普通百姓。“呃……下官当然知道……”
阿图胸口陡地升起一把无名火。“你根本就不知道没有亲生爹娘在身旁的孩子有多可怜,若没有遇上好心人收留、疼他宠他,要他怎么活下去?”
没有双亲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幸好当初皇帝把自己交给阿玛和额娘扶养,受尽疼爱,她才能过得这么幸福。
“咳。”英颢横睨她一眼。“在来这儿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可是我气不过,大清律法难道就是这样写的吗?”阿图很不情愿地咕哝。“两条人命只要赔个五十两银子就可以了事,那以后只要没事就可以去杀个人,反正有银子好办事,穷人就注定倒霉。”
英颢见她这般愤慨,不禁触动了自己的心,以往遇到任何事他总是用最客观冷静的态度去面对,不让感情凌驾一切,以免过于意气用事,他的确少了她这股热诚,或许该说是同理心。
“我……我有说错吗?”见他只是盯着自己,阿图才想到自己又冲动了。
“没有。”他目光柔和了些。
“咦?你刚刚说什么?”阿图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因为这还是英颢头一回赞同自己说的话。
“你没有说错。”英颢重复地说。
她眨了下眼,忧虑地问:“你还好吧?是不是太累了?”
“我很好。”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说完,英颢将清冷的目光又落在杭州知府身上。“听说被告陈家还是盐商,想必和知府大人的关系不错。”
这番暗示让杭州知府脸色发白。“下官问案向来公正,没有丝毫偏颇,足以对得起良心。”
英颢掀开碗盖,表情文风不动地问:“是这样吗?”
“下官说的是实话。”他颤声地回道。
“嗯。”他语调里暗示着“最好是这样”。“皇上的意思就是要开堂重审,务必还死者一个公道。”
杭州知府吞咽了下口水。“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下官自当照办……不如等到明天再重新审问……”
“现在天色还早,知府大人派人去把被告和原告带来,即便得连夜开堂重审,也要让死者瞑目。”英颢面色冷峻地打乱他的如意算盘。“为皇上办差,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能有半点差错,相信知府大人能够理解。”
“那是当、当然了,下官这就命人去办。”在庞大的压力之下,杭州知府也只能硬着头皮,马上让捕快衙役前往被告和原告家中。
英颢啜了口上好的杭州名茶,又阻断对方想要借故拖延的心思。“不必急,就算得等上一整夜也无妨。”反正就是要见到被告。
“呃,是。”他快笑不出来了,因为和陈家素有往来,碍于人情不得不纵容,可是这下他只能先求自保了。
就这样,英颢和阿图被请到杭州知府所住的官宅内歇息,并派了几个奴才前来小心伺候。
半个时辰过去了,然后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那个杭州知府该不会是故意让咱们等吧?”阿图一脸忿忿然。“万一他让凶手跑掉怎么办?”
“他不敢。”英颢两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假寐。
“不敢就好。”阿图这才放心,接着两眼自然低看向他,闭眼假寐的俊脸透出一丝疲惫。“你……刚刚我很生气说的那些话,你真的认为我说得对?”
闻言,他掀开眼帘。“嗯。”
阿图抿唇笑了。
“笑什么?”英颢困惑地问。
她刮了刮自己的面颊,有些难为情。“因为……听你这么说心里很高兴,还以为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会认为是错的。”
完了!阿图捂着自己的心脏,好像又跳得更快,似乎要控制不住了,可是不行,绝对不能喜欢上他。
英颢放下环抱在胸前的双臂,瞅着她半晌,似乎很意外阿图会这么想。
“我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他问道。
“难道不是吗?”阿图摘下头上的小帽,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就算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你也一样讨厌我。”
“我……”英颢想要为自己辩解,不过回想一下,也的确如此,他总是一味的排斥否认,似乎不想承认自己很容易受她的影响。
阿图指着他说:“你没话说了吧?”
“当初你若没有先来惹我,我也不会对你存有偏见。”他甩了甩头,心想一定是累了,于是换个话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这会儿总可以说真话了吧?”
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那是因为……咱们两家有深仇大恨……所以我才会故意恶整你……”
“深仇大恨?”英颢不明白。
“难道你没听说过十阿哥的事?”阿图反问。
他蹙眉深思。“小时候曾经听死去的阿玛大概提起过,并不是很清楚,何况皇上也没有再追究。”十阿哥的死是忌讳,决口不能提的,所以英颢也不想多谈,简单带过。
“可是我阿玛说是被皇后娘娘害死的……”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谣言不能乱说!”英颢真怕她得罪了皇后娘娘,届时就连自己也救不了她。“尤其是在宫里,更是提都不能提,知不知道?”
阿图乖乖地闭上嘴。“我知道了。”
“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英颢倒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
“当然还有了,我阿玛说原本掌印大臣的位置是大哥的,结果你进宫见了皇上,那位置就被你抢走了……”阿图索性豁出去了。“你敢不承认?”
英颢难得一脸惊愕。“这简直是太离谱了!我进宫见皇上,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曾提过。”
“真的吗?可是我大哥对属下很好,统领与办事能力更不用说,在健锐营担任翼长这些年,可是人人竖起大拇指,升官也是应该的,为什么皇上偏偏让你来当?”阿图还是想替兄长说几句好话。
“我的统领和办事能力难道就比你大哥差吗?”他口气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在这女人眼中,自己的评价是这么低。
阿图撇了撇唇。“在我眼中,没有一个男人比我大哥好,他为人既不高傲也不自大,更不会大小眼了,还懂得去关心别人,最重要的是对我这个妹妹疼爱有加,有人欺负我,他就跟人家拼命。”
“你大哥为人处事还有统御能力虽然很好,不过很可惜,他还是比不上我。”英颢听她开口闭口都是“大哥、大哥”,让英颢听到分外刺耳,口气也变得讥诮。“所以皇上才会让我当上健锐营的掌印大臣,这已经证明一切。”
她为之气结。
英颢低哼。“难道我说错了?”
“我不要跟你说了!”丢下一句话,阿图就夺门而出,虽然对他动了心,可是也不想听他说兄长的坏话。
话才出口,英颢就后悔了,想要叫住她,已经晚了一步。
“我到底是怎么了?”一向理智的他从来不曾在外人面前说出这么刻薄的话,何况满达海又是好同僚,更不该如此批评,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
莫非他……是在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