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绣云不只一次搁下手上的《洗冤集录》——这是每个当仵作的人必读的,也是她从小到大不知翻过多少遍的书籍,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心想夜都这么深了,爹还没回来,八成又跟知县大人去喝两杯了。
「等爹回来还是得好好地说他一顿,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喝酒可是很伤身子的……」她担心地叨念着。
不过说起这位新上任不到三个月的吴县知县,虽然绣云还没有见过本人,只听父亲说过对方年纪甚轻,而且在殿试中被皇帝选为状元,这样一号人物居然愿意屈就当个七品县令,还真是令人意外。
想到这儿,绣云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楚,接着大门便被人推了开来。
「绣云……快来帮爹……」身形瘦弱的方老气喘吁吁地架着一个比自己高的年轻男子进门。
见到这情形,绣云马上起身。「爹,他是……」
「大人喝醉了。」方老简单地解释。
「我……没醉……」似乎听到他们父女的对话,脑袋已经是昏昏沉沉的顾天佑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嚷道。
「爹怎么把他给带回来了?」绣云心想原来这名年轻男子就是知县大人。「家里又没多余的房间让他睡……」虽然话中带着些许不满,似乎在怪这个男人老是找父亲一块喝酒,不过还是伸手帮忙搀扶,分担一些重量。
「就让大人暂时睡在我房里吧。」方老往屋后走去。
听爹这么说,绣云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帮忙搀着知县大人进房,最后将人安置在床榻上。
顾天佑低嚷道:「水……我要喝水……」
「快去帮大人倒杯水来。」方老月兑下知县大人的鞋履,回头跟女儿说。
「是。」绣云忍着气,转身出去。
待绣云倒了杯水又进来,方老已经将桌案上的烛火点亮了。
方老接过茶杯,然后坐在床沿。「大人,先喝口水。」
「方老……咱们再干一杯……」顾天佑闭着眼皮,嘴里直嚷着。
「要喝你自己去喝!」绣云对这位新的知县大人印象更恶劣了,因为她最讨厌贪杯的酒鬼,所以连正眼都不想看他一下。
「绣云!」听见女儿的咕哝,方老低声斥责。
连喝了两口水,顾天佑倒头便又睡着了。
「好了,咱们先出去吧。」方老摆了摆手说道。
跟着父亲离开房间,来到了前厅,绣云便又去倒了杯水过来给父亲。「就算是大人找爹,爹也要尽量拒绝,都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还是少碰酒为妙。」就因为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所以更希望爹能长命百岁。
「爹根本没喝到多少,都是大人一个人在喝。」方老接过女儿倒的水,才解释给她听。「就因为大人不嗜杯中物,所以才想要多练练。」
「练?」绣云不解地问。
方老把水喝完了,才继续往下说。「妳以为县令好当吗?总是有一些必要的场合需要喝两杯,万一遇上了巡抚大人或知府大人,总不能推说不会喝,这可是会影响到将来的仕途,所以大人这阵子才会找爹跟他作伴,也承蒙大人看得起爹这个小小的仵作,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绣云这才明白原因。
「等大人醒来,妳可别对他无礼。」方老了解女儿的脾气,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不过却遗传了死去妻子的脾气,只要惹火了她,可是泼辣得很。「妳不要看大人才不过二十来岁,可比上一任知县强多了,不但在办案时能够明察秋毫,为无辜的百姓讨回公道,对于作奸犯科之人也不轻饶,真的是位难得的好官,吴县有他在,可说是百姓之福。」
绣云听了这一席话,还是相当怀疑。「他真的有像爹说的这么好吗?」
「爹活到这把岁数了,也算见过不少官,绝对不会看错人的,虽然大人上任不到三个月,可是对于再小的案子都能积极的去处理,很多事也都亲力亲为,这就更是难能可贵了。」方老赞誉有加地说。「能在这位大人手下做事,爹可还希望能再多活几年。」
听完这番评价,绣云对新知县的印象才慢慢有了改变。「我知道了,那爹就到我房里睡好了,我待在这儿看点书,稍微打个盹就行了。」
「那今晚就辛苦妳了。」方老搥着肩膀,便先去睡了。
待屋子又重新安静下来,绣云才坐回凳子上,就着烛火看起书来,最后不知不觉的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直到接近卯时,远处的鸡鸣声响起,绣云这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当她拢了拢发髻,瞥见窗外已经露出了曙光,便将案上的烛火吹熄,准备烧饭洗衣。
当绣云经过父亲的房门外,听见里头传来声响,因为不方便进去,于是隔着布帘问道:「大人醒来了吗?」
顾天佑一手按着太阳穴,试图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听见这句询问声,先是怔了一下,接着想起昨晚和衙门里的仵作方老一块喝酒的事。
「妳是……方老的女儿?」他在房里试探地问。
「是,我去帮大人泡杯热茶。」说完,绣云就走向屋后的灶房。
感觉到帘外的人踱开了,顾天佑才忍着宿醉的头疼,低头套上鞋履,然后整理一上微绉的蓝色长袍,这才掀起帘子,步出房间。
待他来到前厅,看着这间简陋的屋子,只消一眼就能看尽,可见生活上的清苦。
不消多久,绣云端着热茶出来了。「大人——」
闻言,顾天佑马上转过身去,面对着眼前这名芳龄十八,梳着一头苏州撅,身穿上衣下裙,领口和袖口镶着花边的年轻女子,只见她身形看来弱不禁风,一张瓜子脸上,眉眼唇鼻有着江南女子才有的温婉细致。
「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在顾天佑的记忆中,十年前的她就已经生得秀美可爱,如今更是婉约动人,不过一双眼角微挑的美目在面对自己的无礼凝视时,不是害羞得赶忙低下头,而是不悦的回瞪,显示出她是有脾气的。「就连这泼辣的性子也一样没变……」
绣云听不清楚他在咕哝些什么,可是这么打量个姑娘家未免也太失礼了。「大人!」这声娇喝警告意味浓厚。
就如同爹昨晚所说的,这位新来的知县大人果然很年轻,应该不过二十二、三岁,有着修长瘦削的身形,却又不至于像个文弱没用的读书人,虽然此刻因为宿醉的关系,气色看来不是很好,可却是绣云见过生得最俊俏出色的男子了,尤其是挺直的鼻梁下嵌着一张噙着笑意的男性嘴唇,配上了双黑白分明,笑起来会微微瞇起的俊眸,彷佛专门勾走姑娘家的魂似的,刚才被他这么盯着猛瞧,心跳顿时漏跳了半拍,这才赶紧收摄心神。
「咳、咳。」顾天佑清了清喉咙,知道自己的眼神太过「露骨」了,那也是因为他太高兴能再见到她的关系。「是本官失态了。」
「大人请用。」绣云将热茶搁在桌案上,思索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顾天佑有礼地说:「多谢方姑娘。」因为刚接下知县的位置不久,有不少公务得先处理,直到最近才有时间接近方家父女。
「大人……」绣云见他掀袍坐下,这才开口。
顾天佑啜了两口热茶,一喝就知道是劣等的茶叶所冲泡,又浓又苦,不过正好冲淡体内残余的酒气。「方姑娘有话请说。」
「我希望大人以后若是要找人喝两杯的话,可否找其它人作陪,别再找我爹了。」绣云语气恳切地说。
「为什么?」顾天佑困惑地问。
绣云小脸一整。「我爹年纪也大了,最好还是少喝点酒比较好。」
听了,顾天佑点了几下头。「方姑娘的顾虑也有道理。」
「那就有劳大人了。」绣云以为他答应了。
顾天佑马上又接下去说:「……我保证会让方老少喝一点。」
「你……」绣云一脸着恼,怒气也缓缓上升。「大人身边应该有师爷、有长随和跟班,还怕找不到人陪你喝两杯吗?」
「可是我却偏偏跟方老最为投缘,说话也最为投机,这可怎么办才好?」顾天佑佯装出困扰的表情,接着俊脸蓦地一亮。「要不然这样好了,为了能够让方姑娘安心,不如本官想喝两杯时就到贵府来,这样妳也可以就近盯着方老,别让他喝太多的酒,这么做总成了吧?」
「大人……」绣云不禁有些傻眼,怎么说着说着,事情就变成这个样子,彷佛自己正一步步走进设好的陷阱当中,等到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难道方姑娘不欢迎本官?」顾天佑望着她惊愕的表情,嘴角隐约抽搐一下,然后状似无辜地反问。
「绣云不、不敢。」想到这个男人是吴县知县,还是老父的顶头上司,绣云只能把「没错」两个字咽了回去。
顾天佑轻咳一声,像是在掩饰滚在舌尖的笑意。「方姑娘就不必太过勉强,要是真的不欢迎,我可以和方老到酒楼里喝……」
「我一点都不勉强。」绣云咬牙切齿地说。
「真的吗?本官也不是那种会用身分来强人所难的恶县令。」顾天佑说得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那就照大人的意思吧。」绣云突然有种引狼入室的错觉。
「听妳这么说,本官也就放心多了。」说着,顾天佑又啜了口难以入喉的热茶,将嘴角的笑弧藏在杯沿。「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一定经常来贵府叨扰。」
「大人……太客气了。」绣云磨着牙,吐出客套话。
什么难得的好官?什么明察秋毫?这个男人简直是个奸诈小人,俗话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这话一点都不假,爹根本就被他看似温文儒雅的外表给骗了!绣云斜睨着坐在眼前,状似悠闲自在的知县大人,在心中恼怒地暗忖。
顾天佑自然感觉得到她在瞪着自己,不过愈是这样,他就愈是想招惹她,明知道这么一来绣云可能会讨厌他,可是偏偏控制不了自己这种幼稚的行为。「方姑娘尽管去忙妳的事,本官向来很能随遇而安,不需要有人伺候。」
「大人还真是懂得体恤别人。」绣云不甘示弱地讽道。
「本官虽是小小的七品官,但是食朝廷俸禄,自然要视吴县百姓如家人,这也包括了方姑娘,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彼此就不用太客气。」顾天佑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听的人却是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大人还真会说话。」绣云从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男人,果然是天生当官的料,真是能言善道。
「多谢夸奖。」顾天佑大方的接受她的赞美。
再跟这个男人说下去,绣云不敢保证不会拿扫帚出来赶人。「那我先下去烧饭了,大人请自便。」
话才说完,绣云便听到大门传来两声轻敲,于是过去应门。
「我是索师爷,请问我家大人昨晚是否待在这儿?」大门外站着一名同样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朝她拱了下手问道。
顾天佑听到幕友的声音,在屋里应道:「我在这里。」
「大人该回衙门了。」索师爷跨进门坎说。
「是该走了。」顾天佑缓缓地站起身。
绣云见知县大人总算要回去了,暗暗吁了口气,现在的她只想和父亲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不希望有个外人来扰乱他们的生活。
「多谢方姑娘泡的茶。」顾天佑两手背在身后,望着送自己到门口的绣云,俊眸微弯。「本官今天就先告辞了。」
「大人慢走。」表面上绣云还是维持该有的礼数。
「嗯。」顾天佑瞥了她一眼,这才跨出门坎,和幕友一块离开方家。
两人就这么漫步在市井间,可以看到百姓们一天的忙碌即将展开。
早上的空气也格外清新,让顾天佑宿醉的状况减轻许多,想到方绣云对他敬而远之的态度,若自己不是吴县知县,只怕早就开口叫他滚了,更不会这么忍气吞声,只是往后想要她给个好脸色看,恐怕不容易,不过……他就是钟意她这副带了一些泼辣,但又不至于过于凶悍的脾气。
「你是男孩子,不准哭!」
「男孩子这么爱哭,会被人家笑的!」
「我爹一定会帮你的,快把饭吃了,要不然我不理你了……」
想到当年的事,顾天佑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这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注意姑娘家的长相和性子,只因为方绣云被他牢牢的记在心里,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取代。
「……大人还没告诉方家父女,之所以选择到吴县来担任知县,有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报恩?」索师爷走了一段路之后才开口。
顾天佑将心思拉了回来,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浅笑。
「方老是个老实人,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绝不收取贿赂,也不为任何理由说谎,毕竟仵作这份差事可是人命关天,绝对马虎不得,这点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要是我跟他说想报答当年的恩情,只怕他会一再推辞,甚至和我保持距离,所以我想了很久,决定就像现在这样,以上司与下属的身分来相处就好,若是方家有任何需要,也可以暗中帮忙,这样或许比较妥当。」
说到这里,顾天佑脑中浮起了十年前的往事,因为在萧家庄担任管事的父亲被人嫁祸,无端背上了杀害主人萧老爷的罪名,眼看就要被斩首,若不是方老重新验尸,断定凶手另有其人,最后才得以还给父亲一个清白,因此这辈子他都不会忘了这份恩情。
「刚刚见到的那位姑娘应该就是方老的女儿,也是大人喜欢了十年的意中人?」索师爷回想了一下绣云的容貌。「生得倒是秀气端庄,不过……年幼时的想法,长大之后总是会改变的。」
「我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过。」顾天佑口气难得正经。「当年我爹被冤枉,关进大牢等候处斩,原本就有心绞痛毛病的娘也因这打击而病发猝逝,所有的人都能躲则躲,根本没人愿意出面收留我,只有方家父女在我最需要有人关心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那时的绣云不过才七、八岁,连夜里睡觉都紧紧的握住我的手,要我不要害怕,也许她早就忘了有这件事,可是我却忘不了那份温暖。」
索师爷一脸不以为然。「为了报恩,你这个状元错失了进翰林院的机会,委实可惜,五年前我救了饿昏在路旁的你,之后还愿意留在你身边,也是看出你有才华,想亲眼看到你当上高官的那一天。」翰林院虽然没有实际权力,可却是储才之所,将来更有机会成为朝廷重臣。
闻言,顾天佑却觉得当个知县可比进翰林院来得有挑战性多了。「那么你呢?还不想回家吗?」和索师爷相交多年,自然也清楚他身为侧室之子,无法继承家业,这才离开家里的庇荫,打算靠自己闯出一片天。
「那个家没有我立足之地,回去做什么?何况我对经商没兴趣,现在的心愿就是看着大人一步步往上爬,而我这个师爷也能在官场上兴风作浪。」他觉得政治有意思多了。
「前面有摊卖粥的,先吃点东西再回衙门。」顾天佑看到有卖吃的,什么都忘了,肚子也开始叫。
索师爷横睨了他一眼。「大人身上有带银子吗?一年不过四十五两的薪俸,真亏你还能当得这么开心。」
「既来之、则安之,就算粗茶淡饭也是一顿。」顾天佑想到自己从小到大所吃过的苦,眼前这种俭朴的生活,已经算是很奢侈的了。「索师爷,待会儿粥钱就拜托你了。」
「我真后悔那天救了你!」索师爷没好气地说。
顾天佑低笑两声,和他一块走向粥摊。
三日后——
戌时就快过了,绣云专心做着女红,希望多少能够贴补家用,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便赶紧侧耳倾听,发现是隔壁人家的,便又低头继续绣着牡丹花。
没过多久,一阵嗒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大门被推开了。
「大人请进!」方老领着知县大人跨进家门。
坐在屋内的绣云听到这句话,秀颜微变,果然就见顾天佑跟在爹的身后进来,让她只能气在心里,心想这位知县大人的脸皮果然比城墙还厚,还真的来了,也不想想这个举动会打扰到别人。
「爹,您回来了。」在父亲面前,绣云也不敢太过无礼,于是朝顾天佑屈了下膝。「见过大人!」
顾天佑手上拎着一瓶酒,将绣云脸上闪过的不满看在眼里。「方老,本官来贵府不知会不会太过打扰了?」他就是故意说给绣云听的。
「怎么会呢?就只怕没什么好吃的用来招待大人。」方老汗颜地说。
「方老别这么说,本官也是苦出身的,更不是挑嘴之人,就算是粗茶淡饭也一样能吃得津津有味。」顾天佑有意无意地瞄了绣云一眼。「只是都这么晚了,就怕会太麻烦令嫒。」
闻言,方老当然马上跟女儿说:「绣云,快去看看灶房还有什么吃的,弄两样来让咱们当下酒菜。」
绣云先横睨了顾天佑一眼,然后才望向老父。「爹,我怕大人吃不惯……」
「方老刚刚跟本官夸过方姑娘下厨的手艺,还真希望有机会能尝一尝。」顾天佑不待绣云把话说完,马上顺口接下去。
「既然大人都不嫌弃了,妳就快去端出来。」方老催促地说。
见老父难得跟人这么投缘,绣云心想他真的很欣赏这位新来的知县大人,也只能跺了下莲足,转身到屋后的灶房去了。
「大人请坐!」方老热络地招呼。
顾天佑在方桌的另一头坐下。「这次的案子多亏有方老在,才能顺利抓到凶手,本官先敬你一杯!」说着,便为两人各倒了杯酒。
「大人别这么说,其实这也多亏了死者地下有知,才让我发现真正的死因,不然还真的有些棘手。」方老不敢居功地说。「身为一名仵作,就是要替死者申冤,努力找出真相,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
「即便如此,本官还是要谢谢你。」顾天佑举杯地说。「何况大清律例也有明文规定,其有检验得法,洗雪沈冤者厚给予之,这奖赏是绝不会少的。」
方老也赶紧举起酒杯,先干为敬。「有大人这句话就够了。」
「咳、咳。」顾天佑被辛辣的酒给呛到。
「大人还是别喝。」方老见他掩袖猛咳,开口劝道。
「无碍。」顾天佑又咳了几下。
「没有下酒菜,光喝酒容易醉的。」说着,方老又往屋后看了一眼。「绣云这丫头还没出来,我进去看看……」
「方老别忙,免得令嫒觉得本官太难伺候了。」顾天佑笑叹地说。
闻言,方老叹了一口长气。「其实都是我这个爹害苦了绣云,要不是从事仵作这工作的都是像咱们这种身分低下的人,才会处处让人瞧不起,这丫头早就嫁给一个好人家,说不定还能当上少夫人,不用跟着我吃苦受罪。」
「这话怎么说?」顾天佑挑眉问道。
方老又干了一杯。「也不怕大人见笑,就在两年前,住在宝带桥北边的江家绸缎庄大少爷看上绣云,绣云也对他有意,不过当媒婆上门来提亲,才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要她当正室,而是侧室,这丫头马上跑去质问对方,想不到那位江家大少爷居然说依她有个当仵作的爹,只配为妾,让她伤心欲绝,之后连其它媒婆想要再来帮她作媒,她都不肯,还说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了……」
「爹!」绣云端着两道小菜出来,听到父亲把这段不堪的过往说出来,心里又窘又气。「你做什么跟外人说这些?」
「大人又不是外人。」方老可是很相信这位新知县。
绣云着恼地瞪了顾天佑一眼,真不懂他是灌了什么迷汤,让爹这么全心全意的信赖。「他跟咱们非亲非故,当然是外人了。」
「绣云,不可无礼!」方老斥道。
顾天佑笑得俊眸微弯,对她不善的态度并不以为忤。「本官的确是个外人,这一点方姑娘说得也没错。」
这位知县大人在爹面前还真会卖乖,实在狡猾,绣云朝他娇横一眼,才把端在手上的两道小菜搁在桌案上。「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只有自个儿腌的甜女敕姜芽和蜜汁萝卜,若是不合大人的口味还请见谅。」最后一句话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既然是方姑娘亲手腌的,本官当然要尝尝看。」顾天佑马上执起竹筷,就挟了一口甜女敕姜芽放进嘴里,嚼了两下,顿时是赞不绝口。「这是本官吃过最好吃的酱菜,比在馆子里吃到的还要合口味。」
「不过是酱菜,也没什么,大人就不必客气了。」绣云努力保持冷淡的表情,可是她的心却不争气地跳得又快又乱。
顾天佑佯叹一声,好藉此博取同情。「只能怪本官的月俸不多,就连厨子都请不起,想好好的吃上一顿还真不容易,而方姑娘的酱菜更让本官想起年幼时,已经过世的娘亲所腌的味道。」
方老听他这么夸赞女儿的手艺,更是满脸的骄傲。「我这丫头不只会做菜,而且女红也做得很细,更不用说读书识字了,将来谁能娶到她可是天大的福气。」
「爹!」绣云窘红了小脸,就怕人家误会了,以为父亲想把她推销给他。
闻言,顾天佑频频颔首。「方老说得是,只有那些目光短浅的男人才会错过像令嫒这么好的姑娘,若是本官可绝对不会这样伤害她。」
这番话听得绣云不禁又羞又恼,心想这个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说这种话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也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当真,他只不过是在说客套话罢了,因为江家大少爷的那件事,让她不再那么天真,知道愈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愈是在乎门当户对,这一点绣云不会再忘记了。
「冲着大人这句话,我先干为敬。」方老开心地说。
见状,绣云连忙说个两句。「爹可别喝太多了。」
「再一杯就好,爹今晚真的太高兴了……」方老呵呵地笑说。「难得大人这么看得起爹,愿意跟爹平起平坐,这一生真是没有白活了。」
绣云听了不由得心酸,知道江家大少爷的事也让父亲的心里很不好受,总是自责毁了她的姻缘。
「别这么说,若是衙门里少了仵作,那么本官这个知县再怎么精明厉害,也破不了案子,所以往后还得多多仰仗方老了。」顾天佑发自肺腑地说。
方老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听了这番话,绣云不禁有些动容,因为上一任的知县可是万般瞧不起爹这个仵作,使唤起爹来比自个儿的奴才还不如,因此对顾天佑稍稍多了些好感,心想这个男人还是有可取之处。
「我再敬大人一杯!」方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顾天佑只啜了一小口。「方老别再喝了,不然有人要怪起本官。」
「我这丫头就是啰嗦了点,大人可别见怪。」方老笑说。
绣云娇嗔一句。「我是为了爹好,居然还嫌人家啰嗦。」
方老顿时笑瞇了老眼,父女情深溢于言表。
就在说说笑笑之中,多喝了两杯的方老开始有些醉意,只好告罪一声,在女儿的搀扶之下,先回房间歇着了。
待绣云又回到厅里,就见顾天佑正要起身离去。
「刚才真的要谢谢大人。」她衷心地说。
「谢什么?」顾天佑噙着浅笑。
「谢谢大人说的那些话,从来没有人像大人这样尊重过我爹的工作,说真的,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他这么高兴了。」绣云为此相当感激。
「本官说的可都是真话。」当年若不是遇上方老这个经验丰富的仵作,才得以翻案重审,要不然他的父亲即便到阴曹地府都摆月兑不了杀人的罪名,顾天佑可比任何人都尊重这份工作。
绣云颔了下螓首。「我知道,那我爹就有劳大人多多照顾了。」
「难得方姑娘肯给本官一个好脸色看,今晚还真是来对了。」顾天佑语带戏谑地说。
听了这番调侃,绣云耳根微烫。「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顾天佑一脸似笑非笑。「那么往后本官若是再来找方老喝两杯,方姑娘应该不会再反对了吧?」
「如果只是﹃两杯﹄,绣云还可以接受。」她笑着横睨他了一眼。
「那么再配上方姑娘亲手做的菜,有酒有菜,这样才算得上相得益彰。」顾天佑笑咳一声,当然听得懂绣云刻意强调「两杯」的用意。
「你……大人可别得寸进尺了。」绣云板起了秀颜,才稍稍对这个男人客气一点,就故态复萌了。
「可是本官就是喜欢吃方姑娘做的菜,即便只是毫不起眼的酱菜,也是别有一番风味。」顾天佑这番夸赞,让绣云连面颊都红了。
绣云不想让自己因为这些赞美而搅得心湖又乱了,一次教训已经足够。「这种好听的话,大人还是去对其他姑娘说吧。」
「本官可不是滥情之人。」顾天佑说得正经八百,可是那张俊秀中带着几分邪气的笑脸,偏偏让绣云很难相信他的话,总觉得一不留神就会上当受骗似的。
「谁晓得是不是?」绣云咕哝地说。
顾天佑耳朵可灵光得很,当然听见了。「本官更不会随便对不在意的姑娘说这种暧昧的话。」
「你……再说这种轻薄的话,我可不管你是谁,不许你再踏进门坎半步。」绣云面颊绯红地斥道。
「这绝非轻薄,本官可以请媒婆上门来向方老提亲,证明自己是认真的。」顾天佑想要照顾方家父女,既是报恩,也因为想要和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绣云脸色更红了。「你……你……大人喝醉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他可是一位七品知县,就算官位再小也是个官,更不是她这仵作之女高攀得上的,她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
看来是他太过于急躁了,虽然自己等了将近十年,对她来说却不过是刚认识,但顾天佑不打算就这么放弃,总有一天会让绣云点头的。「本官是该告辞,方姑娘也早点休息。」
待那道修长俊逸的男性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绣云才警觉的收回目光,连忙把大门用力关上,也阻绝对于顾天佑所有的想法。
她不能动心!不能喜欢上这个男人!
比起江家大少爷,这位知县大人更需要娶个匹配得上他的女子为妻,不只能坐稳官位,将来更能飞黄腾达,绣云告诫自己别再重蹈覆辙,傻乎乎地付出感情,最后却落得难堪的下场。
他一定是喝醉了,或者根本是在寻她开心,不是当真要请媒婆来跟爹提亲的,绣云也早就决定这辈子都不嫁人,要留在家陪爹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