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年间北京
荣国府的早晨因傅老夫人的久病不愈而蒙上一层阴影,就连几位当家主子,情绪都大受影响,动辄得咎,让下人婢女们无不小心伺候,多做事少说话,免得又触犯了什么,无端挨了顿骂,那才叫倒霉。
将刚彻好的龙井绿茶呈上,伺候大夫人的丫鬟明珠退到后面待着,不敢打扰主子们的谈话。
“……老爷,娘吃了几帖太医开的药方子,病情也没啥起色,依你看来,要不要找其他大夫来试试?”
傅珩合上杯盖,眉宇间尽是抹不去的忧愁,“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如果连太医都治不好娘的病,你说咱们还能找谁?何况大医也说过,娘的病都是些老毛病,需要长期调养,急也没用。”
“明珠,今早老夫人可有吃过东西?”大夫人询问身边的丫鬟。
丫鬟忙道:“老夫人早上胃口还不错,吃了半碗燕窝汤才又睡下。”
“燕窝可以滋阴补气,能多吃点倒是好事。”傅珩也只能自我安慰了,“可是娘年纪大了,身子再这么拖下去会更虚弱,事到如今,还是让贤儿去外头打听打听,有哪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花再多的银子,也要把他请回家来。”
提到儿子,大夫人又转头询问丫鬟,“明珠,你今早看到大少爷了吗?”
“每天这个时候,大少爷都会去向老夫人请安,依奴婢猜想,现在应该在老夫人房里。”大少爷的孝顺是有目共睹的事,也深得下人们的敬爱。
傅珩忧虑的脸上露出淡淡的骄傲,“亏他有这份孝心,说到这个,哼!同样都是我傅家的孩子,为什么兄弟俩的个性差这么多,做弟弟的就这么不争气,枉费娘最疼他了,现在连到床边服侍汤药都不见他做过一次,唉!是我教子无方,否则咱们傅家怎么会出这种不孝子孙。”
“老爷,其实观星的本性并不坏,是你对他要求太高了……”
他抬手打断她下面的话,一副彻底死心的模样,“你不必替他说话了,哼!有什么样的娘,就会生出什么样的儿子,我真后悔让她进门。”
“老爷,你别这么说,要是让妹妹听到,家里又要不得安宁了。”不善与人争吵的大夫人最怕的就是这个。
话才说完,厅外就传来二夫人高分贝的叫声。
“老爷、老爷……”
傅珩马上拉下脸,横了进门的妇人一眼,“什么事情要你这样大声嚷嚷?”
“当然是好事了,呀!姊姊也在,那正好。”只要出门必定打扮得贵气过人的二夫人,举起戴着好几只玉环金链的手腕,夸张地比划着,“老爷,我刚刚到
庙里去拜拜,顺便帮娘求了支签,结果是个上上签,你们说这是不是好事?”
“这的确是好事。”大夫人附和地说。
二夫人那略微臃肿的身材笑得频频颤动,“不只这样,签上面还说,娘在近日之内就会遇上贵人,只要福星高照,身上的病痛自然就会不药而愈。”
“哼!全是些无稽之谈。”傅珩冷嗤。
她才不理他的冷面孔,自顾自地说:“老爷,我去的这间庙可是咱们京城香火最鼎盛的土地公庙,他所出的签诗可是准得不得了,你随便问个人都知道。”
“那你所谓的贵人、福星在哪里?要是他们不出现,那娘的病就好不了了是不是?你这不是在诅咒娘又是什么?”
被傅珩一阵枪白,二夫人也很不爽了,“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对,老爷就是看不顺眼,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哟!”
他霎时气时吹胡子瞪眼睛,“你只要把你的宝贝儿子管好就够了。”
闻言,二夫人顿时咄咄逼人起来,“我的儿子?难道观星就不是老爷的儿子吗?还是在老爷眼里,只有国贤才是傅家的孩子?”
“好,那你说,观星有哪一点像我傅家的孩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不是交一些酒肉朋友,满脑子醉生梦死,要不就是上赌场,或是出入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你这个娘是怎么管教的?”
二夫人被数落得说不出话来,“我、我……”
“说不出话来了吧?你知道你儿子整天在外头忙些什么吗?”傅珩厉声质问。
她为之语塞。
傅形冷赐一声,“不知道对不对?”
“老爷,你这话可就不公平了,观星今年都二十,已经算是个大人了,家里的事你也不放给他做,他当然无所事事了,国贤也不过大他一岁,你就这么放心,我可不服。”
他气得红了眼,“你还有脸拿国贤跟他比,亏你说得出口。”
大夫人见两人快翻脸了,忙打圆场,“老爷,妹妹说得也对,是该让观星学着做生意了,说不定能让他的性情沉稳些。”
“还是姊姊明理。”二夫人得逞地笑说。
傅珩脸色依然不豫,不过,想想似乎只有这个法子了,“这事等我跟他谈过再说,我可以给他一次机会,要是搞砸了,保证绝没有第二次机会。”
“是的,老爷,我会叫观星拿他大哥当榜样,好好地学习。”她的下半辈子只能靠儿子,说什么也得帮他稳住在傅家的地位,别把所有的好处全让正房给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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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观星巳经观察他好久了。
从他瘦小的身形来看,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脸和手黑得像黑炭,头戴小帽,松垮的衣服一看就不合身,准是穿别人不要的,不过,他可没敢因而小觑了他,因为这个小黑炭的手气真不是普通的顺,才半个时辰不到,就让他赢了五十两,连赌场老板的脸也黑了。
“狗子,过来一下。”傅观星朝赌场伙计勾勾手指头。
就见个小伙子毕恭毕敬地哈腰,“二少爷有何吩咐?”
“这个小黑炭是什么来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真正的赌徒,那么就是他的运气真的比别人好。
“没有人知道,他是前两天自己找上门来的,原先咱们老板是看他可怜,让他进来碰碰运气,哪知他的手气好得会吓死人,怎么玩怎么赢,再这样下去,咱们这家赌场就要关门大吉了。”狗子哀声叹气,要是没了工作,他的日子也难熬了。
傅观星低笑一声,“看得出来。”尽管朝廷严厉禁止赌博,不过,民间的赌风仍盛,光看这间规模只算中等的赌场,每天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就可以瞧出端倪。
“二少爷今天不下去玩玩?”狗子搓了搓双手,怂恿地说:“您可是咱们这儿的常胜军,绝对可以赢过他。”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这时楼下传来庄家的叫声。
小黑炭在单和双之间徘徊了两秒,唇角一勾,将刚赚到的筹码全摆在“双”上面,其他赌客见状,也跟着下注。
眼看一面倒,庄家只有硬着头皮揭开谜底——十点。
“哇!”全场哗然。
这次小黑炭赢了双倍,总共是一百两,可让赌场老板气得捶心肝。
傅观星见赌场老板表情严肃地和小黑炭说话,小黑炭的脸虽然是黑的,可是一双骨碌碌的大眼却是亮晶晶的,不时的随着说活的表情而千变万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便起身下楼。
“………小兄弟,不是咱们不欢迎你来,而是你这两天赢得已经够你花用一整年了,不如找其他的东西玩玩。”
小黑炭耸了耸瘦弱的肩头,也不强人所难,用刻意压低的嗓音说:“好吧!我也不想再玩了,等拿到银于就走。”要不是盘缠不够,又找不到工作,真的走投无路了,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小兄弟真是上道。”赌场老板解决了心月复大患,脸色顿时好了些,回头就要交代账房将银于奉上,却偏偏有人在这时候硬插上一脚。
“老板,让我跟他赌一把。”
赌场老板乍然见到傅观星也来凑热闹,脸都绿了,“二、二少爷,您不是在楼上等朋友吗?怎么下来了?”
“我看我那位朋友大概爽约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这位小兄弟玩一玩,由我做庄,输的就算我的,老板你也不吃亏。”他笑睨小黑炭一眼,“怎么样?敢不敢跟我赌?”
“赌就赌!”小黑炭必须仰高脑袋才能看清对方的长相,见对方不过大自己几岁,胆子也跟着大了,左脚粗鲁地往凳子上一踩,不自觉地出高袖管,“谁怕谁,只要老板同意,我当然没意见了。”
傅观星无意间瞄向他的手腕,却见一小截白皙的肤色,敢情这小黑炭是易容打扮,眼底的兴味更浓了。
“既然这样,你们就赌吧!”赌场老板暗自庆幸。
小黑炭朝傅观星扬了扬眉梢,“我赌五十两,可以开始了。”
“注意了!”说完,傅观星熟练地摇起骰子。
聆听着骰子在骰杯内撞击滚动的声响,一次、两次、三次,听似规律,却又变化莫测,小黑炭知道自己遇到高手,不过,凭着自小可以说是在赌场长大的,仗恃着七分运气和三分直觉,玩什么都难不倒他。
“砰!”的一声,骰杯搁在桌上,就听见喀啦喀啦声渐渐停歇。
“小兄弟,你选单还是双?”
小黑炭抬起下巴,信心满满地说:“我选单。”
“确定?”傅观星倾身上前,笑谑地问。
他偏不上当,“我很确定。”
“真的不改变主意?万一输了,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
“你这人真罗嗦,快开啦!”小黑炭不耐烦地催促。
傅观星打开骰杯揭晓,果不其然,三颗骰子叠在一块,最上头的是一点,那么自然是——单,“恭喜你了,小兄弟,你很不简单。”
“那是当然了,我的外号可是叫赌场小福星,天生赌运好,就是再赌几次也一样。”他大言不惭地笑说。
看来他们今天是遇上对手了,连傅观星也不禁要佩服起来。从荷包里抽出京城最大钱庄的银票,“老板,将这位小兄弟的筹码兑换给他,还有这是我输给你的五十两,一并给你。”
小黑炭皱了皱眉心,“我不要银票,太麻烦了,我要现金。”
“小兄弟,你身上带这么多钱,要是不小心露了白,不怕被抢吗?”虽然拿现金比较有成就感,不过,风险越大。
小黑炭摆了摆小手,豪爽地说:“反正待会儿就要用掉了,没差啦!”
“好吧!全换成现金。”傅观星有些狐疑,这么大笔的银子他要怎么花,不过,还是将银票交给赌场老板,由他这里来付现。
开开心心地拎起一袋银子,小黑炭乐得眉开眼笑,赌场老板则一脸苦瓜,活像有人在割他的肉。
小黑炭好心地告诉赌场老板好消息,“放心,明天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再见。”
赌场老板含泪目送小黑炭远去,“最好是真的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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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他做什么呢?”傅观星嘴里咕哝,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好笑。
也许是惺惺相借吧!毕竟这小黑炭是少数能看穿他这招“叠罗汉”伎俩的人,又或许是替他的安危操心,方才在赌场里,就亲眼见到好几双不怀好意的贼眼直瞅着他手上的钱袋看,万一想拦路打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傅观星自嘲地忖道,他这个被叫做败家子的男人,原来良心没有全被狗吃了。他两手负在腰后,在夜色中,跟上小黑炭的脚步。
就算这小黑炭的手气超乎寻常的好,那又如何?只是代表赌运比别人好罢了,傅观星用折扇敲了下自己的额头,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对个半大不小的男娃儿有意思,更不会染上什么不良的癖好。
这小黑炭究竟要去哪儿?见他走向偏远的胡同,那儿住的大部分是些属于低下阶层的贫苦人家,莫非他就住在那儿?
此时万籁俱寂,只听见远方几声狗吠,静得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他倚在墙边,满月复狐疑地眺望小黑炭怪异的行径。
只见小黑炭走到一户人家的窗前,从钱袋里掏出银子后,便往里头扔,就这么一路丢钱,几乎每家都没有错过;傅观垦眼中布满惊奇,万万想不到这小黑炭会将赢来的钱全送了人。
跟着他走遍了整个胡同,大约数十个住户,直到钱袋都空了,小黑炭才心满意足地离去,而静谧的巷弄也传出惊喜的叫声。
“孩子的爹,快过来看!是五两银子……”
“一定是菩萨给的,孩子有银子可以请大夫了
“娘,是银子……我们可以买米了……”
“哥哥,我们有饭吃了是不是?”
“菩萨显灵了……”
“爹,我们有银子了,不用把妹妹卖掉了……”
“大家快跪下,向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磕头
躲在暗处倾听的傅观星对小黑炭的义举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悄悄地隐入黑夜中,追上走出胡同的小小身影。
做了好事,心情自然愉快,小黑炭吹着口哨,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身子一蹦一跳地走着。
蓦地,他陡地站定身子,突兀地旋过身放声高嚷,“喂!你到底还要跟多久?我身上的银子都给人了,已经没钱让你抢,你可以早点回家睡觉了。”到底他在市井中也混过一段日子,这么蹩脚的跟踪技巧哪瞒得过他。
傅观星高举双手,一脸无辜地做出投降状,“真是冤枉啊!我可没说要抢你的银子,只是刚好顺路而已。”
“你想骗谁呀?咦……怎么是你?”小黑炭认出对方就是在赌场见到的年轻公子哥,自己还从他走中赢走了五十两,“我知道了,你一定不甘心让我赢了钱,所以想偷偷跟踪我,再伺机报复对不对?”
“区区五十两,我还不放在眼里。”他有种被人看扁的感觉。
小黑炭也不是省油的灯,“那你跟着我干什么?看你眼神闪烁,走路鬼鬼祟祟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哦……那你认为什么才叫好东西?”傅观屋一脸笑弄。
小黑炭将他从头到脚膘了一遍,“就是那种看起来很正派,可以让人产生信赖的人,反正不会是你。”
“那么像小兄弟这种做善事的人,一定就是好人罗?”傅观星反问一句。
小黑炭也很诚实,不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也不算是,那些银子都是我在赌场赢来的不义之财,所以,把它们全送给需要的人,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说是做善事,太抬举我了。”
傅观星听了点头如捣蒜,“嗯,说得好,像小兄弟这种为善不欲人知的行径,实在值得为人表率,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不要!”小黑炭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
“为什么?因为我看起来不像个好人?”他猜测。
小黑炭白他一眼,“因为你看起来就是那种有钱的富家公子哥,而我不过是个没没无闻的小人物,不敢高攀。”
“交朋友贵在知心,和身分地位无关。”傅观星打定主意非赖上他不可,“还不知道小兄弟贵姓大名?”
他转身丢下一句话,“不便奉告。”
傅观星也迈开大步跟上去,“小兄弟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如我先自我介绍,我姓傅,傅观星,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观,天上繁星的星。”
“你不要跟着我行不行?”小黑炭怎么也料想不到,只不过是去小赌一下,赚点盘缠,却无端引来苍蝇,怎么赶也赶不走。
他耍赖地说:“除非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不要!”小黑炭甩头拒绝。
“你的脾气满倔的嘛!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小兄弟,你别走这么快……”傅观星穷追不舍,他快,自己也快;他慢,自己也跟着慢。
小黑炭忍不住偏过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怒瞪,“你烦不烦?”
“一点都不烦,还非常有趣。”他自得其乐。
“真是遇上鬼了,还是一个讨厌鬼。”小黑炭恶狠狠地睨他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进,再趁其不备拔腿就跑,“哼!想追我,还早得很哩!”
傅观星似乎早料到他会使出这一招开溜,咧开一口白牙,“今晚就先到此为止,只要你在京城,我们早晚都会再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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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好险!总算摆月兑那只讨厌的苍蝇了。
回到位在客栈内的房间,因为住得是最便宜的客房,所以空间很小,把自己扔到床上,床架还不时发出嘎吱嘎吱响。小黑炭顺手抱起置放在榻上的布女圭女圭,将她高举过头,对着她喃喃自语。
“娘,我今天总共赢了一百五十两,不过,我只留了五两银子,其他的全都送给那些穷人罗!所以,你不要生气,要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想去赌,我知道你最恨人家赌博了,我保证,明天以后绝不会再去了……”
说着说着,小黑炭哽咽了,轻握着拳头,孩子气地揉了沾满水气的双眼,这才露出少许的女儿娇态。
“……娘,宁宁好想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早死呢?”外表看似独立,也掩不住此刻的脆弱,一面呜咽地搂紧布女圭女圭,一面抽抽噎噎地哭诉道。
要不是爹太没出息,脑中只有赌博,她又何必离乡背井,跑到这么遥远的京城来。刚来的那几天,她到处找工作碰壁,就算有大户人家想请丫鬟婢女,可都要经过介绍,不敢随便让陌生人进门。
迫于无奈,她只好女扮男装,想不到尽是一些粗活,若是好友双喜的话准没问题,因为她天生就有怪力,可自己就不成了,上工不到半天,就被迫卷铺盖走路。如今盘缠用尽,就要露宿街头了,她只好重操旧业,想办法乔装改扮混进赌场,那里可说是她的天下。说来还真是有够讽刺,明明极端地厌恶赌博,到最后,却又得靠它才能生存下去。
宁宁用袖子抹去泪水,告诉自己要坚强,因为没有人会帮她。
明天,等明天她再出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可以找到供食宿的好差事。
实在是太累了,她也懒得动,和着衣服、闭上眼皮就睡着了,两手不自禁地抱紧布女圭女圭,在梦中寻求娘亲的慰藉。
睡眼惺忪的门房开了大门让傅观星进来,“二少爷,你回来了。”
“嘘,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了。”他伸出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门房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忙不迭小声地回答,“老爷早就睡下了,二少爷尽管安心。”
“那就好,这赏给你。”傅观星掏了一锭碎银打赏,算是回报门房每夜帮他等门的代价,“要是有人问起,你该知道怎么回答?”
他机灵地作揖,“小的明白,多谢二少爷赏赐。”
傅观星颔了下首,很快地绕过大厅,转往自己的住处,才推开门扉,瞥见坐在屋内的人影,就知道真正的麻烦还在等着他。
他唇畔立刻露出笑意,“娘,这么晚了还没睡?”
早就在这儿守株待兔的二夫人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你傅二少爷还没回来,我这个苦命的娘怎么睡得着呢?”语调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娘的火气这么大,又是谁惹您生气了?来,先喝口水消消火。”傅观星俊脸含笑地奉上茶水,“就算是儿子犯了天大的错,也在这里一并向您道歉,娘就别气了。”
“你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二夫人嘴上嘲讽,可是在儿子的笑脸相向下,什么火气也升不上来,唉!只能怪自己于嘛生给他一张会说甜言蜜语的嘴皮子,还有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蛋,“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你今天都上哪儿去了?”
傅观星仍是笑不离唇,“跟几位朋友喝喝茶,再四处随便逛一逛。”
“又是跟你那群猪朋狗友,你就不能交一些正经一点的吗?让你爹抓住这个把柄来数落我,你过意得去吗?”她气呼呼地质问。
他笑搂着娘亲丰满的身躯,“娘,我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可不表示他们全都不是好人,爹那老古板没办法接受,他爱念就随他去,难道连娘都不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
二夫人有些词穷,“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娘辩不过你,不过,你可得给我牢牢记住一点,不管怎么样,娘可不许你输给你大哥。”
“大哥是大哥,我是我,没必要把我们相提并论。”他无奈地说完,二夫人就像被踩到了痛脚,几乎要暴跳起来。
她不悦地瞠眸,“在你那个爹眼里,永远只有国贤,就因为他是正室生的,将来袭爵的人是他,家业也全是他的,什么好处都留给他,也不想想你也是他亲生的儿子,让娘心里怎么能平衡?你再不争气点,将来咱们母子俩就要被赶出门了。”
傅观星啼笑皆非,“娘,没这么严重吧!”
“你再这么吊儿郎当,你爹怎么放心把事业交给你。”二夫人简直快被他给气晕过去,“都怪我平时太放任你了,总有一天,咱们都得流落街头当乞丐,我真是苦命喔!”
他“噗哧”笑出来,“娘,您也太夸张了,再怎么样,我也会让您有吃有住,不至于让您去行乞的。”
二夫人悻悻然地顶了回去,“你要用什么来养娘?就算养得活,娘可舍不得离开这座荣国府,还有这二夫人的地位。观星,就算是为了娘好了,你得有出息
点,好让你爹对你另眼相看,咱们在这座府里才不会被人看不起。
“好,我答应娘就是了,已经很晚了,娘也该回房安歇了。”傅观星已经累得疲于应付,只想快快打发她。
她被车推半请的送到门口,不忘又叮咛几句,“明早记得去见见你爹,他有事要跟你说。”
“知道了,娘。”终于把唠叨的娘亲送走,他吁了好大一口气。
傅观星捏了捏酸疼的脖子,把烛火吹熄,泛出苦笑,心想还是早点睡,好养足精神,因为明天可能不大好过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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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珩揉着隐隐生疼的太阳穴,总算结束了一个时辰的精神训话,就不晓得二儿子能听进多少。他有两个儿子,长子自小知书达札,从来不需要他烦心,次子则是全然相反,生性浪荡不羁,做事更是没个定性,让他头痛至极。
“唉!”看来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长子身上了。
走出书斋,傅观星将方才的训诫全当耳边风,照样出门去。对他而言,墨守成规不是他的本性,何况他也学不来,好儿子的角色就由大哥去当,他只想当他自己。
肚子咕噜一声,赫然想起为了听训连早膳都还没用,正在想要上哪家饭馆解馋止饥,忽而眼尾往右前方一瞟,虽然不敢说自己记性绝佳,不过,只要是见过的人,绝不会轻易忘掉,何况他们昨天才见面,记忆犹新。
那是摆在路边专卖早粥的小摊位,纤瘦的身影背对着他坐着,同样头戴小帽,脑后垂着长长的辫子。
傅观星摇着扇子晃上前,大大方方地往对面的位置坐下,“小兄弟,真巧,咱们又见面了。”
对方陡地一呛,“咳咳……你……”
“小兄弟,才一晚没见,你今天的脸色特别白,不晓得是用什么神仙妙药擦的,也介绍给我如何?”他笑觑着对方咳红的小脸,平添了几分艳色,心中不觉一动,疑窦越深。
真是倒霉,怎么又遇到这只苍蝇了,宁宁心中暗付。
“你认错人了,咳咳,我又不认识你。”她太大意了,忘了把脸涂黑,不过这样也好,就假装没见过他,省得他问东问西。
傅观垦一脸怀疑地斜睨,“我们真的没见过?”
“当然是真的。”她只想赶紧把粥喝完,快快走人。
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哦……真的是这样吗?要是昨晚胡同里那些拿到银子的几户人家,知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观世音菩萨,你想会怎么样?不如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他们一定很想知道……”
宁宁不耐地瞪着他,“你这个人真的很烦耶!”
“你现在是承认咱们见过面罗?”傅观星笑呵呵地问。
她丢给他一记大白眼,“见过又怎么样?”
“你只要承认就好。”他霍地倾身向前,让宁宁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语焉不详地低喃,“我说小兄弟,你觉不觉得你长得很像……”
“很像什么?”宁宁微带警戒地反问。
坏了!这下真的坏了!
该不会让他识破地其实是女扮男装了?
傅观星搓了搓下巴,正色地凝睇她,“嗯……真的好像,很像现在京里一些大官,或是有钱老爷喜欢私下收藏的娈童,小兄弟,你可得多多小心喔!要是让那些人看上,你的清白可就不保了。
“娈、娈童?!”宁宁顿时气结,却只能把怒气吞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谢,“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他笑弯了眼,“咱们是朋友,不需要道什么谢。”
“谁跟你是朋友?”她马上翻脸。
“难道不是吗?”傅观星眨着无辜的俊目问。
宁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道:“我说过我高攀不起,你要交朋友就去找别人,我没那个闲工夫。”
“别这么说嘛!相逢自是有缘,咱们就不要件逆老天爷的意思。”傅观星仍是一贯的嘻皮笑脸,不把她的拒绝当作一回事,“老板,给我一碗粥,还有几盘小莱,有什么好吃的全都送上来,另外再给我这位小兄弟添一碗。”
她马上抗议,“喂!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我看你只吃白粥怎么够,这点小钱我还付得起。”他怡然自得的模样,仿佛置身在精致昂贵的餐馆当中,而不是路边的小吃摊。
哼!吃就吃,反正你有钱,最好吃垮你,宁宁抿着小嘴忖道。
很快的,点的东西全送上来,傅观星还不忘热情地招呼她享用,“尽量吃没关系,不够可以再叫。”
听他这么说,宁宁自然不客气了,没个淑女吃相地大啖起来,反正她现在是个男人,可以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傅观星将一盘盘的小菜全推到她面前,“你长得这么瘦小,可要多吃一点,才能快快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咳咳……”宁宁差点噎到,她要是真的变成男人,那才叫做恐怖。
他关切地说:“别急,吃慢一点。”
“咱们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究竟有什么企图?”出门在外,凡事都要谨慎小心,她可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这点道理她还懂得。
“当然有了,因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宁宁狐疑地瞅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他有没有说谎。
“就为了这个?”因为从小跟着爹上赌场,大家都认得她这个小福星,每个刻意接近她的人,无不想借着她与生俱来的好赌运赢钱,根本没有一个是真心的,久而久之,她也就学聪明了,不再随便相信任何人伸出的友谊之手。
傅观星粲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结交朋友,你要是担心的话,我保证以后绝不会跟你借钱。”
“就算你想借,我也没有,反而是你该担心才对。”她失笑地说。
他挑起一道俊眉,“这不就得了,我都不担心自己吃亏了,你又有什么好损失的,怎么样样?”
宁宁沉吟片刻,“我考虑看看。”
“不要考虑太久喔!”傅观星笑睇,“小兄弟,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外地人,是到京城来投亲,还是有其他理由?”
她一脸苦笑,“我只是听说京城里工作的机会比较多,所以想找份差事,不过找了十多天,还是没有下文。”
“这事简单,我可以帮你介绍。”他很慷慨地拍胸脯保证。
“我不想欠你人情。”
傅观星已经模清楚她的倔脾气,也不勉强,“好吧!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提起荣国府,我想没有人不知道,随时可以来找我,对了,现在我总可以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了吧?”
“我?我姓朱,朱元彰的朱。”宁宁对他的防备渐松。
他笑吟吟地拱手为礼,“原来是朱兄弟,你目前住在哪里?”
宁宁没有再隐瞒,“悦来客栈。”
“那好,我跟朋友约好要见面,晚上再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她一脸困惑。
他笑着反问:“跟朋友吃饭需要理由吗?”
宁宁立刻泼了他一盆冷水,“咱们还不算是朋友。”
“朱兄弟别说得这么绝情嘛!只要咱们多见几次面,彼此熟悉了不就算了。”傅观星说得理所当然,拍拍就准备走人,“那我先走了,晚上见。”把饭钱搁在桌上,走得一派洒月兑自在。
她错愕地看着他走远,喃喃自语,“他要是知道我是女的,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因为和几位久违的好友多喝了几杯,跨着微回醺步伐,傅观星这才赫然想起白天时和某人有约,如今借过了晚膳,还是得先去和对方道个扶,对这位一心想结交的朋友,他可不敢轻忽了。
来到悦来客栈,傅观星找到伙计,询问了下榻客房的方向,嘴里咕哝,“朱兄弟见我失约,恐怕会直接赏我一道闭门口吃,这下注朋友都做不成了。一
他有些懊恼,双脚仍往最偏远的客房走去,还没找到要找的人,就先听见微弱的求救和碰撞声,顿时酒意全消。
“……不要碰我……救命…··”叫声充满惊恐。
这声音听起来怎么好像……
屋内隐约有男人的低斥,“你再叫,老子就先宰了你!啊……”好像他的朱兄弟?
难不成……
傅观星霎时俊容微变,循声来到门外,一脚将门端开,火速地往屋里头冲,“朱兄弟,我来救你……”
乍然见到披散着一头及臀长发的宁宁跌坐在床铺上,小脸淌满了泪水,领口也被扯开了,一副遭到蹂躏的模样,而那名采花贼被她踢到了命根子,正蜷缩在地上喘气申吟,满腔怒气顿时爆发了。
“该死!”他低见一声,抡拳就往采花贼脸上猛打,外表看似乎无缚鸡之力的他,每记拳头都很扎实、有力。
采花贼躲不开他的拳头,只能大声求饶,“哇……我下次不敢了……救命……啊……来人……打死人了……”
“你这该死的婬贼,居然敢碰她!”傅观星眼露凶光,狠狠地打向他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
色欲熏心的彪形大汉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发出杀猪似的叫喊,“救、救命……”
“发生什么事了……啊!这不是荣国府的……嗯,二少爷吗?”被打斗声引来的客栈伙计差点把“败家子”三个字说出来,傅观星正好将被打得面目全非的采花贼扔给他们处置。
“把这畜生丢出去。”傅观星厉眸一瞥,“还有,不许把这里的事情传扬出去,否则本少爷要你们这家店关门!”
客栈伙计懂得看脸色,唯唯诺诺地应和,“是。是,小的明白。”
重新关上房门,傅观星犀利的神情一换,又恢复平时懒散的神态,“朱兄弟,你没事吧?”特别是“朱兄弟”三个字,还加重了语调。
宁宁已然拉拢好衣襟,余悸犹存,不满地横他一眼,“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见他毫不惊讶,分明已经识破她的伪装。
“知道什么?”他故意装蒜。
她胡乱地抹去颊上的泪痕,忿忿地说:“你不要明知故问,其实你早就看出我是女的了对不对?”
“好吧!我承认白天咱们见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不过,假扮成男人,总比一个姑娘家安全多了,我自然不便戳破,还以为你行事已经够小心了,结果还是遇上这种事,他有没有伤害你?”
“我才不会让他得逞。”宁宁不禁气恼,“原以为自己扮男人已经扮得够像了,想不到会这样……”
傅观星挑了个好角度落坐,欣赏眼前赏心悦目的景色。
“就算你真的是男的,还是逃不过那些婬贼的手掌心,我看你还是把脸涂黑,继续当你的小黑炭,才不会有危险。”
白天乍见到她白皙的俏脸,曾让自己失神了片刻,如今摘去了小帽,乌亮的长发微乱地垂在肩上,让她原先几分倔强的五官显得纤弱柔和,活月兑月兑是个纤纤如玉的俏佳人,更让他心跳失速。
似乎发觉他滴溜溜的眼珠猛往自己身上瞧,宁宁脸颊微烫地娇斥,“看够了没有?谢谢你刚才救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你可以走了。”
他故作惊讶状,“嘎?就这样?”
“要不你想怎么样?”她轻蔑地斜睨他。
要是他真敢提出要她以身相许的建议,好报答救命之恩的话,她铁定像方才对付那个采花贼一样,往他的要害重重踹上一脚。
傅观星轻叹一声,“是不能怎么样,不过,看在救了你的份上,我总可以知道你的真实姓名,这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的确是不过分,宁宁也不好意思拒绝。
“朱宁宁,安宁的宁。”
他咀嚼着她的闰名,“宁宁……好名字。”
“喂!别叫得这么亲热。”她别扭地娇斥。
“有什么关系,咱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宁宁。”傅观星刻意用亲昵的语调唤她,让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清了清喉咙,男孩子气地说:“既然你这么有诚意,好吧!我同意交你这个朋友,以后咱们要像哥儿们一样。”
“哥儿们?”他的表情好像吃到馊掉的食物一般。
她斜睨他一眼,“这不是你要的吗?”
“我……”傅观星真想打自己的嘴巴,现在的他,很想一口把她“拆吃人月复”,怎么当她是哥儿们呢?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嗯……可不可以换别种关系?”
“不当哥儿们就拉倒。”她低哼一声。
闻言,傅观垦只有硬着头皮和她称兄道弟,“好、好,哥儿们就哥儿们。”
“那我就叫你一声傅大哥……”
他急切地打岔,厚着脸皮要求,“慢着!我上头还有个大哥,你叫我傅大哥,好像在叫他一样,不如叫我一声观星哥哥如何?这样才能显出咱们关系匪浅。”
“恶……好呕心。”宁宁吐了下舌头。
傅观星扮出可怜相,“如果你不喜欢这么叫,那就直接喊我名字,我都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就好。”
“观、观……”这种恶心巴拉的名字她实在叫不出来,“算了!我还是叫你傅观星比较顺口,既然咱们是哥儿们,就不必计较这么多。”
你不会计较,我可计较了,他失望地忖道。
“你高兴就好,那我要怎么称呼你?是朱兄弟?还是宁妹妹?”
这次宁宁倒是回答得爽快干脆,“你还是叫我名字比较习惯。”
“宁宁……”傅观星刻意拉长尾音。
她差点作呕,“不要用那种怪声怪调来喊我!”
“好嘛!不叫就不叫。”傅观星逗够了她,冷不防想到不久前还抱在手臂上的东西,低下头寻觅了好一会儿,很快地捡起一只长形木盒,“还好没把它给摔坏了……”刚才因为事态紧急,随手一丢,所幸这木盒完好无缺。
宁宁伸长脖子,“那里头装什么?”
“这是长白山的人参,还是有‘百草之王’美誉的老山参。”他打开盒盖,里头躺着一株价值连城的草本植物,“它可以为久病在床的病人大补元气、舒筋活血,相当的珍贵,是我托几位朋友特地去采来的。”
“你家有人生病?”
傅观星合上盖子,含糊地点头,“别说这些了,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下楼去帮你结账。”
她一怔,“结账?为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还会让你住在这儿吧?”
“为什么不能?”宁宁呆呆地反问。
傅观星瞅着她的眼神好像她的脑袋突然坏了,“出了这种事,难保不会再发生,咱们当然要防患未然。”
她单纯地回答,“那就换另一家客栈……”
“不,你跟我回家。”话才说完,宁宁便张唇想婉拒,却被傅观星给打断了,“方才你不是还说咱们是哥儿们吗?那么我家就是你家,你到荣国府做客,既合情又合理,不会有人反对的。”
她思索半晌,虽然她的个性有点像男孩子,平时又不拘小节惯了,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可是,未出嫁的姑娘独自到男人家中拜访,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我反对。”
“如果你担心有人会在背后说闲话,可以依旧女扮男装,不就没人知道了。”傅观星当然也顾虑到她的名节,不过,还是先把她拐回家再说。
宁宁反复考虑,“这办法好是好,不过,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总不能一待就好几个月,你当然可以无所谓,但是你的家人可就不会这么认为了,而且我想靠自己的双手自力更生。”
“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很坚持。”她倔气地说。
傅观星叹了口长气,一好吧!那就只好用第二种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