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星月无光,被炙烤烧灼了一天的大地似乎又被盖上了厚厚棉被,没有一丝风。空气如同吸饱了水的棉花,贴着每个人的皮肤,堵着每个人的鼻孔,滞重压抑,闷热难当。
司马泳满脸油汗,穿着短褂,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拿着折扇,正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工笔人物肖像画仔细端详。画卷右侧自上而下写着十六个工整的正楷字:齐故假黄钺太师太尉公兰陵忠武王像。
下午他由千金公主宇文芳带进正阳宫后,就要求燕骏和小末带他到小皇帝的寝殿里看看,因为那里是劫案的案发现场,第一时间到案发现场是寻找和发现线索的关键。当时虽距小皇帝被劫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所幸的是劫案发生后,正阳宫内外就一直处于戒严状态,寝殿一直没有人进去过,连奉命前来拿走冯风物品的长孙晟也未涉足。
来到寝殿门前,司马泳就请燕骏、小末二人暂时守在门外,不要让人进来,他自己单独进入了殿内。
小皇帝的龙榻依旧纱幔低垂,隐约可以看到榻上还未收拾整理的被单,榻前两只小木屐一正一反显现着凌乱。
司马泳蹲子靠近地面,逆着窗棂透射进来的光,仔细观察从门口到龙榻前的地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几乎一尘不染,根本看不到任何明显的脚印。这并不出乎他的预料,据燕骏他们描述,假面人高来高去,轻功高到足不沾地也毫不夸张。
司马泳慢慢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龙榻之上。他慢慢走到榻前,用折扇轻轻撩开纱幔。
突然,一个黑影从纱幔里面箭一般地窜了出来,司马泳大惊,本能地退后躲闪,那黑影已从他的肩头掠过,悄无声息。
退后一步站定的司马泳急忙回头去看,差点哑然失笑,原来是宇文衍的那只突厥使臣进献的猫——明熙,弓腰站在远处的墙角,警惕地盯着司马泳。可能因为司马泳常来常往,与自己的主人十分亲近,所以它并未逃得无影无踪。
被吓了一跳的司马泳定下心神,仔细观察着龙榻上情况。除了被单、竹枕,别无他物,也看不出任何异常痕迹。就在他感觉一无所获放下纱幔的那一瞬间,明熙忽又跳到了榻上,趴在那个竹编的凉枕上准备接茬睡觉。司马泳便多看了一眼,正是这多看的一眼,让他看到了刚才反复查看都没看到的东西——兰陵王画像,就放在空心的竹枕里面。
兰陵王画像和人骨琵琶是他推测的假面人的目标,人骨琵琶和其他东西肯定已经被长孙晟他们搜走,没想到这兰陵王画像却竟然如此随便地放在竹枕之中,长孙晟显然不知道画在此处,甚至并不清楚有此画的存在。不过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假面人就是在这里劫走小皇帝的,却没发现他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否则他就不必劫持小皇帝了。
司马泳展开画像看了看就仔细地重新将其卷好,藏到了自己的衣袖里,然后冲明熙微笑致意,便施施然走出了寝殿。待他不动声色地将画像带出宫门带回自己住处后,就立即门窗紧闭地开始研究起来,一直研究到夜幕沉沉,仍旧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画卷的木轴是实心的花梨木,画的裱褙用的是上好的杭绫,装裱极为考究精致。司马泳知道,能将画裱到这种水平的已堪称坊间的绝世高手了。裱画的工艺曾长期处于低水平状态,即便皇家珍藏的书画作品,能装裱得不损原作也属不易,更不要说为原作增色了。直到南朝刘宋的范晔精心研究,才让裱画的工艺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这幅兰陵王画像的装裱水平便好似得了范晔的真传。虽然大多数知晓范晔是因为他所著的《后汉书》,裱画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不过见闻广博的司马泳知道。
没发现任何空心夹带暗门机关之类的情况,看来这只是一幅真真正正画,司马泳的研究方向只好转向了画面内容。他端着烛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工笔重彩的作者可以说功力不凡,画面上行云流水的勾描、设色绚丽的晕染无比透露出画师精湛的技艺,尤其是画中人物的勃勃英气似能透过纸面让观者如对真人,精气神都被作者画活了。只可惜此画竟无落款,既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也不知绘于何年何月,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司马泳举着烛台的手臂都酸痛了,闷热更让他汗流浃背,他只好放下烛台,拿汗巾擦汗并用折扇聊胜于无地扇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画像。他心想:无论从绘画的精湛还是装裱的精美,此画都堪称画中精品,加上画中人物的特殊身份和传奇身世,此画若被收藏传之后世必然价值不菲,完全可以做镇宅之宝。可那假面人难道就是为了收藏它?司马泳摇了摇头。
当他再次举起烛台,终于有了新的发现:右侧题字的墨色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与画面上的墨色有新旧之别。仔细研看,果然字新而画旧,显然题字并非与此画同时产生,能看出新旧差异,说明画像的完成时间远早于题字,时间不会少于数年。司马泳顺着这个新发现开始思考,题字里用了“故”和兰陵王的谥号,无疑提于兰陵王死后,那么画像极有可能绘制于兰陵王生前。既然画像原本并无题字和落款,那么与冯小怜暗中膜拜的那幅兰陵王画像便更加类同了,那幅画同样不落一字。
冯小怜的那幅兰陵王画像司马泳也曾仔细看过,两幅画最大的区别是此画中兰陵王手持狰狞假面,而冯小怜的那幅上没有假面。就绘画水平而言,两者也有差异,冯小怜的那幅水平稍弱,多半两画不是出自同一个画师之手。
想到这里,司马泳又放下了烛台,似乎忘记的闷热,只是下意识地轻摇折扇。他在思索的是那假面人为何一定要得到这幅兰陵王画像,与冯小怜那幅画像有何关系。那假面人在春深苑救走了冯小怜,应该已经得到了她那幅画像,又来追寻这幅画像,难道是因为两幅画之间有某种渊源?甚或两幅画配在一起就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就在司马泳正想得入神时,房门突然被拍得山响,而且十分急促。他一惊之下立即将挂在墙上的画像取下,迅速地卷好,口中大声问:“何人?”
“泳哥,快开门!”问外传来宇文芳焦急的喊声。
司马泳将画放到书案上众多的卷轴之中,快速打开房门。宇文芳冲进屋里,急促地说:“刚才大皇帝秘密派遣了三千禁军被长孙晟,去向不明,此刻还有其他军队正在大量集结,我想必然与小皇帝有关……”
宇文衍正到处寻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里面却屎尿遍地污秽不堪恶心至极,他那双光着的小脚简直没有落足之处。怎么这样啊?他心里咒骂道,只有旱厕那没办法,但佛门禁地也搞得如此秽气熏天,也不怕被菩萨闻到味?!
就在他捏着鼻子、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准备就地解决时,他从梦中醒来了,原来是内急给憋醒了。他揉揉眼睛心想睡觉前不该吃那么多西瓜的,黑暗中模索着从凉榻上下来,听到对面榻上传来舒缓均匀的呼吸声,显然紫云睡得很香,他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夜色深沉,侧院静悄悄的,只有庵前那片水洼里传来阵阵蛙鸣。宇文衍四下看看,拉开裤子就地解决了。待他提好裤子准备回房时,无意间发现另一边侧院的禅房的阁楼上有烛光闪烁。是不是智仙神尼还在那里打坐呢?他的好奇心大起。晚饭前跟智仙匆匆一面之后,她就打坐去了,再未出现。似乎是遇到难以索解的巨大谜题或者无法克化的精神痛苦,要去面壁冥想,求告佛祖给予点化。他决定悄悄过去看看,因为他猜测,智仙打坐与自己有关。
穿过院落,绕过后院,宇文衍才来到与他所住侧院遥遥相对的另一侧的院落中,循着灯火,他来到那栋独立的小楼下面。楼上亮着灯,显然要想上去必须从这下面的禅房进去。可他来到门前居然发现房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铜锁,将房门从外面锁住。他困惑了,难道这是智仙要求的?
宇文衍不死心地四下张望,看到小楼的左侧有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树冠高于小楼的房顶。他心中一动,轻轻走过去观察,那树粗大的主干有许多树瘤,扭曲遒结,到是很容易攀爬。他便搓搓小手,开始往上爬。
不一会,他爬到了与阁楼窗户等高的外置,距离窗口也不远,本来正好可以偷窥,谁知阁楼左侧的这扇窗户却是紧闭着的,除了能看到室内的光亮,啥也看不到。宇文衍心中一阵沮丧,脚下一滑险些失足从树上坠落,幸亏他抱住了一根碗口粗的侧枝。恰好这根侧枝指向阁楼的窗口,他这一抱,使树枝末端的几片树叶在窗棂上扫了一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见状大惊,急忙抓住树的主干,藏身到茂密的枝叶后面。
紧接着,就看见对面的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随后那扇窗户被推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窗口向外张望。由于窗口的人背向烛光,面目完全看不清,但宇文衍可以确定,她不是智仙,他甚至还可以确定,她不是尼姑。因为她有一头长发在窗口的微风中轻轻飘舞,她苗条的身姿也显然不是穿着僧袍,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