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小末进来禀事,见苏威在场,面现犹疑,嗫嚅不语。
宇文衍见状笑道:“苏大人不是外人,从今以后会是正阳宫里的常客,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小末这才开口道:“主上,刚刚奴才去检视咱们的鸽子笼,就见一只信鸽飞了回来。上前一看,是韦老爷子那边的‘骠骑将军’,刚取了信笺,却见又一只飞了回来。您说巧不巧啊,竟是于大人带走的‘车骑将军’,这俩鸽子是兄弟俩,一只右眼红,一只左眼红,就跟相约好了似的,要不来都不来,要来居然兄弟俩一齐来了。”说着,满脸兴奋地将两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呈给了宇文衍。
宇文衍一边展开纸条一边喜道:“终于有信鸽飞回来啦?还以为山高路远的它们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呢,居然还是一起回来的,好!你训鸽得法,要赏!那俩‘将军’也官升一级吧,封‘骠骑大将军’和‘车骑大将军’!”
听得小末眉花眼笑,喜不自胜。
宇文衍说着先展开了于翼传回的书信,只见小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仍十分工整。大意是说突厥在关外袭扰的军事行动忽然销声匿迹了,于翼这边正设下了伏击圈,待要给他们一个关门打狗呢,突厥那边不知为何就再也没有了动静。一开始于翼还以为自己的伏击计划被泄露了,可连续数日,整个幽州及附近边关都再无被袭扰的消息了。朝廷派去的特使尚未到达,故而目前还对突厥的反常表现不明就里。
宇文衍笑了,将纸条递给了苏威,然后展看韦孝宽的书信。如果说于翼的书信还是一篇虽然袖珍但仍循规蹈矩的奏疏的话,韦孝宽的信则更像家书,简短明了,不拘君臣之礼。大意是东路军宇文亮部已克陆安进抵黄城,他亲自率领的西路军则已围困寿阳。在寿阳攻坚战打响后发现陈军居然有上百使用诸葛弩的军士在参与防守,城防哪里告急就救援哪里,连发十矢的诸葛弩对攻城部队的打击十分惨重。韦孝宽猜测这批忽然出现的神秘弩兵就是陈王宇文纯带去的叛军,目前他暂时后撤数里,对寿阳围而不打了,同时遣梁士彦分兵奔袭广陵。
看完韦孝宽的信,宇文衍脸上没了笑容,皱着眉头将纸条递给了司马泳。
苏威和司马泳各自看完又交换看了,将纸条都交给了小末,见宇文衍若有所思的样子,苏威先开口道:“陛下是在为韦老将军的寿阳之战担心吗?”
宇文衍摇摇头,道:“区区二百诸葛弩又怎奈何得了韦老将军?朕担心的是由此可见宇文纯已被南陈朝廷接纳,并引为援手了。他毕竟是我朝百战之将,深通兵法,更谙熟我军长短虚实,一旦被南陈委以大权,将成我朝劲敌啊。”
苏威不禁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小皇帝的思虑远不是他所料的那么浅近。这个七岁神童路过终南山时对他的突然造访,已令他惊为天人,大为心折。今日首次正阳宫奏对,小皇帝话虽不多,但无处不由内而外地显露出超凡的见地和人所不及的成熟。苏威毕竟新到君前,还不能像司马泳他们那样见惯不惊、习以为常。
司马泳见苏威沉吟不语,便开口道:“臣以为陛下所虑甚是。陈顼毕竟不是庸碌之君,若能对宇文纯善加利用,确实如虎添翼,甚至胜过名将吴明彻多矣。”
此时苏威已平复了对小皇帝的叹服之情,接口道:“话虽如此,却也不必过虑。须知那宇文纯是何许人也,他又是何等样身份?他会如同吴明彻、淳于量那般对南陈竭诚效忠吗?正因为陈顼并非昏君,所以臣断定他必能看到这一点,他不得不权衡对宇文纯大用还是小用的利弊得失。若对其委以重任、授以大权,固然对我朝南征之路大有阻碍,然而同时,也给南陈的社稷安危埋下了隐患。这便如同一柄双刃利斧,操之在手,跋前?后,祸福难料啊。”
司马泳点头道:“嗯,老师之言有理,侯景之乱殷鉴不远。一个叛将尚能祸国殃民,何况一个野心勃勃的帝室之胄了。不过学生怕的是韦老将军淮南之役把南陈逼急了,病急乱投医,或许对宇文纯放手一用,不利我朝长策远图啊。”
宇文衍深深点头道:“朕明白了,先生之意是要韦老将军有意延缓战事,令南陈自以为仍有抵抗之力,不至于过度倚重宇文纯,对吧?”
“陛下明鉴!”
长安城内,皇宫之外,看似平静的一天并不平静。五王封国时仍然保留了他们在长安的王府,陈王府已被没收,另外四王的府邸依旧,此次四王来京与会就仍住在原来的府邸之中。今日朝会之后,四王各自回府,个个是门前冷落鞍马稀,连前两日刚进京时前来拜会过的故旧大臣也都没有再来了,可见天元大皇帝一通指桑骂槐的效用。
赵王宇文招虽有女儿千金公主前来相陪,却仍有说不出的烦躁、遣不散的愁绪。宇文芳听说了朝会上的情形,本来是为安慰父亲而来的,但其效甚微。她对过去潇洒儒雅的父亲变得如此憔悴浮躁,是既心疼又不齿。争权夺利就那么重要吗?进用儒,退用道,失意于官场的父亲何以始终不能释怀呢?她不由想起了宇文衍回宫后告诉她的纸条案,“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这句话确实也很合适用来劝诫父亲啊。
这时宇文招忽然说:“芳儿,你回宫去吧,为父要请你三位叔父过来饮酒了。”
宇文芳愣了一下说:“女儿正好给父亲和几位叔父把盏斟酒啊。”
“不用了,你在场,他们不好尽兴,快回宫去吧。”
宇文芳明白父亲是要与兄弟们一起排遣一下抑郁之情,纵酒发泄、招妓助兴怕是难免的了,自己也只好回避。她不无担忧地看了一眼眼圈发黑、两鬓染霜的父亲,幽幽道:“您要保重身体,不可纵酒过量啊。”
“嘁!”宇文招故作豪迈地挥挥手说,“咱们鲜卑男人,不似汉人那般英雄气短、扭捏作态,咱们无酒不欢、不醉无归!何况为父还不到四十岁呢。”
宇文芳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回宫去了。
不一时,丰盛的席面从大酒楼里送了过来,歌舞伎班子也从青楼里招了进来,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和滕王宇文?也陆续应邀而至。
天色尚早,酒宴便已开始了,被几盆炭火燎得暖洋洋的赵王府后堂大厅里热闹起来。这已是半年多以来头一次这么灯火辉煌、歌舞喧天了,引得周围三街五巷的居民终于意识到赵王回来了,是不是官复原职受重用了啊?有人交头接耳的这么议论着。
无论是炽热的炭火还是刺喉的烈酒、美女的腰肢还是酣畅的音乐,无一不在刺激着四位鲜卑汉子的神经,与压在心头或多或少的失落相互发酵。一开始还比较沉闷的局面很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破了,老十宇文盛站起身来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自己的上衣,出一身臃肿但不失彪悍肉来,就连圆滚滚的大肚皮上也被暗红的刀疤映衬出几分豪迈。他抓起酒杯举向宇文达,叫道:“来啊,十一弟,半年没见面你怎么变得这么娘们唧唧的,哥哥我敬你一杯!”
脸色一直发青的宇文达此时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睛也开始充血,他扯了扯领口,抓起酒杯冷笑道:“喝就喝,别忘了以前十哥你从来都是比我先喝翻的。”
“哈哈哈哈,此一时彼一时啦,这半年我的酒量那是突飞猛进啊。来,干了!”
脸上也开始放出红光的宇文招,笑着目视最小的兄弟宇文?,在座只有宇文?似乎还没进入状态了。他伸手拍打着宇文?的肩背,问道:“老十三啊,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给七哥面子啊?”
宇文?忙笑笑说:“不是啊,只是九哥的事……”
宇文招立刻摆手阻止了他:“今晚只管喝酒,尽情地喝酒,不谈国事。”
“这也是家事……”
“家事也不准谈,否则罚酒!”
宇文盛立刻附和大叫:“对!国事家事都不准谈,否则罚酒!来,老十三,陪十哥喝一杯!”
宇文?举起了杯子,一饮而尽,但嘴里依旧说:“原本我们十三太保,如今就只剩这四个了,怎叫小弟不触景生情啊……”
此言一出,他三个哥哥顿时安静下来,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
只听宇文?有点恍惚的继续说道:“今重回帝都,再返旧府,仅余三位兄长,让我不禁想起了大哥巡幸同州路过故宅时写下的诗作《还旧宫》……”
说着,他语带苍凉地将《还旧宫》吟诵了出来:
玉烛调秋气,金舆历旧宫。
还如过白水,更似入新丰。
秋潭渍晚菊,寒井落疏桐。
举杯延故老,令闻歌大风。
宇文招轻轻放下酒杯,挥手示意歌舞伎们停止歌舞,大厅之内立时安静下来,仅有炭盆里绽射的火星响起零落的噼啪声。宇文招叹了口气说:“十三弟只顾着感怀,不会不知大哥这首诗里的深意吧?”
宇文?一愕之下,不免心惊,忙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的泪花,解释道:“我知道啊,可七哥误会了,小弟只是因这首诗写作的背景和诗名与今日情景相仿才说起的,并没有借诗言事之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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