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宇文亮并没有“搭救”在押的宇文纯,不过也没放慕容兆他们一行人上路。他用地方军政事务交接为由,暂时派不出护送押运的官兵来搪塞敷衍,拖延着宇文纯遣返长安的时间。因为他还需要等待,既等待着韦孝宽班师北返的日子,也在等着大江对岸那支天降神兵前来投靠,“搭救”陈王的行动需要火候。
周法尚果然派人来了,表达了对南陈朝廷的激愤绝望,以及率军投诚的愿望,希望能通过宇文亮得到大周朝廷的接纳。同时还透露了立功来投的想法,誓言将击溃南陈朝廷派来征伐的樊猛之军,用樊猛的人头做见面礼。宇文亮对此自然是喜不自胜,代朝廷对周法尚弃暗投明表示了欢迎,但却只是诈称八百里加急飞奏朝廷,其实不要说对朝廷了,对司南州刺史宇文弼也封锁了消息,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地将韦孝宽蒙在鼓里。另一方面,宇文亮也必须防着周法尚诈降,毕竟是敌国大将,又率大部队来投,一旦有诈,自己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但如何才能有效防备诈降,宇文亮颇费了些思量。不防或防得松了,后果不必说。防得过紧过甚,怕周法尚察觉了负气生变,转而去找韦孝宽,可就弄巧成拙了。宇文亮毕竟不是无能之辈,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你周法尚不是要打个胜仗立功来投吗?正好啊,先把你的妻子儿女都送到江北来,这样打起仗来没有牵累,万一战败也好月兑身。面上是为周法尚的家眷安全着想,显示出大周对周法尚来投的竭诚欢迎,实质上就是将周法尚的妻小做了人质,若是假投诚,那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周法尚很干脆地接受了宇文亮的建议,他的阖府妻小及家奴带着大批财物跟着就被送过江来,这让宇文亮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紧接着,江夏那边的内战就打开了。樊猛的先头部队与周法尚的第一道防线接仗,未及一个时辰,防线就崩溃了,樊猛军初战告捷。樊猛扎下大营后不久就有亲兵来报:周法尚的偏将韩朗来降。樊猛很高兴地接见了韩朗,据韩朗说,周法尚所部大多将士都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不愿叛投北周,军心非常不稳。如果樊猛这样步步为营缓步进攻,不愿北投的周部便还在那儿犹疑不定,如果急速进军,在压力之下周部必然崩溃,若能放出“只拿匪首其余不问”的话去,定会有大量周部将士临阵倒戈。樊猛听了极为兴奋,自己建大功的机会出现了,二话不说,立即下令拔寨进军,也不等策应他的长沙王陈叔坚的部队了。
正如樊猛所期望的那样,一路上周法尚的军队一触即溃,时有军士倒戈归顺。就这样,樊猛所率的一万大军快速推进到江夏城郊,兵锋直指周法尚的老巢和主力部队。但樊猛来没来得及笑出声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周法尚早已安排好的伏击圈中。同时,一路上收降的周部士兵也一齐露出了真面目,放火的、杀马的、毁军械的,一时间樊猛的大军里乱成了一锅粥。而在这片湖河密布的水网伏击圈中,樊猛的歩骑根本无法展开大规模的冲杀,反过来变成了周法尚主力水军砧板上的肉。樊猛虽勇,却也无力扭转战局了,不消半日,其所部万余人有八千被俘缴械,他仅剩十来骑血战突围,算是保住一条性命逃回了建康。
就在周法尚大胜之日,江北的宇文亮也接到了韦孝宽班师北返的日程通知。他一面继续搪塞慕容兆,说几日内便交接完毕,可分兵协助其押送宇文纯到长安。另一方面开始着手准备欢迎周法尚率军来投的各项事宜,却将刺史宇文弼埋在了繁钜的地方行政事务中,不让其插手。一切皆在掌握,宇文亮不免有了些摩拳擦掌的兴奋,只有不断地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越是临战前夕越要保持冷静。
又过了三天,长江、汉水两江交汇的宽阔江面上,出现了上百艘大小战舰和民船,虽然是从南陈这边起航的,但却一律悬挂着北周的大旗。周法尚本着去留自愿的原则,不愿跟他北投的就发遣散费回乡去做老百姓,结果愿意追随他的士兵还是占了大多数。
江岸之上,宇文亮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刚刚从跳板上下来的周法尚的手,大声说:“周将军,了不起啊!既有牧守一方之才,又有战无不胜之能,今投效大周,实乃我朝难遇之大幸事。本官代表本朝对你的到来表示诚挚欢迎!”
满脸虬髯盖住了大半个脸的周法尚与皮光肉白寸草不生的宇文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显得十分憨厚地笑着说:“惭愧得紧啊,事先夸了海口,如今却未能取得樊猛人头来献,乾德大人谬赞,周某实在是汗颜哪!”
宇文亮大摇其头:“哎,周将军说哪里话来!你巧设圈套,请君入瓮,谈笑间便令樊猛全军覆没,便是那三国周郎复生,用兵也未必能在你之上。如此神机妙算大胜建功,还要这般谦虚,着实令本官无地自容啦!将军是不知道啊,在得知是与你打对台时,我那心里可是七上八下,不瞒你说,真有些畏惧啊。如今可好了,你我将同朝为官,化敌为友,可算是能睡个安稳觉咯!”
“乾德大人说笑了,大人乃帝室宗亲,又是极品大员,周某以后还要仰赖你多多关照提携才是。”
“说这个话就见外了!来来来,你我并辔而行,到城中为将军接风,将军的家眷也都在盼着你呢。”
接风洗尘的酒宴十分隆重,宴罢,周法尚与他的妻小团聚了,一番欣喜之后,也不免为身陷囹圄而今必死的大哥一家唏嘘了一番。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周法尚却从夫人口中得到了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消息。夫人说:“夫君有所不知,此番投诚,若非宇文亮大人舍命力保,我们全家老小此刻只能在地下相见了……”
据周夫人讲,周法尚叛陈降周的谣言并不是长沙王陈叔坚散布的,而是北周行军大元帅韦孝宽的离间之计。韦孝宽密派了数百军事混在百姓中南渡长江,利用周法尚与陈叔坚的不和,到处散布流言。也就是说,周法尚之兄周法僧一家满门的血债要记在韦孝宽的头上。她还说,韦孝宽还密令宇文亮假意欢迎周法尚来投,先攥其妻小家眷到江北也是韦孝宽的计策,只待周法尚率军抵岸,便立即诛杀他们全家,尽收其军,以防降将心怀异志。要不是宇文亮公义,阳奉阴违,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暗中保住了他们全家,周家此刻便早已在韦孝宽的离间计、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卸磨杀驴等一系列阴谋诡计下被尽数屠灭了。
周法尚听罢如坠冰窖之中,两眼发直,不寒而栗。这也太阴险了!呆坐了一会,他问明夫人这些消息的来源,原来是从宇文亮的中军官司徒咏明私下透露给她的。惊惧之余,周法尚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而此刻他已经与自己的军队分离,要想带着全家从宇文亮的行辕大宅之中逃离,根本是毫无可能的。强自冷静了一会,他决定直颜面对这难以索解的乱局,立即去见宇文亮。
刚刚安歇的的宇文亮被告知周法尚求见,脸上立即绽放出狡黠的微笑,早知道周法尚如此爽直,自己就不用月兑衣服上床了。
又两天之后,天气格外的晴朗,似乎在昭示着春天即将来临。宇文亮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不过踌躇满志之余仍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情绪。今天,他放行了慕容兆一行人,派司徒咏明率一千骑兵跟随押送宇文纯去长安,但暗中吩咐司徒咏明缓缓而行,等待下一步的命令。接着又单独会见了周法尚,两人刚一坐定,宇文亮就肃然长跪一揖道:“我朝局势和事情的来龙去脉,兄弟都已清楚了,那夜兄弟也已剖明心志,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总之你我兄弟的生死存亡就在今日一举!截杀巨奸韦孝宽,上为社稷锄奸,下为保身安命。夺其虎符,号令淮南,天元帝的朝廷若明辨是非,你我兄弟便暂时屈身事之,经略淮南从长计议。若天元帝的朝廷颠倒黑白不容你我,那我们就只有跟五王联合起来造昏君的反了!”
周法尚见状,忙抱拳正色道:“周某全家性命都是乾德兄给的,恩同再造!兄为了保我而不容于韦老贼,也因为接纳了我,已没了南陈的退路,又周某岂是不识好歹之人?何况周某此刻的处境与兄无异,只一句话,为兄打拼为己求存,肝脑涂地,永不回头!乾德兄就发号施令吧!”声音豪迈坚定,一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
宇文亮郑重地点点头,说:“请兄弟自率本部歩骑四千人,立刻前往韦孝宽必经的蝎谷设伏,我率三千将士假意班师北返,断其后路,三日后将其困在蝎谷之中,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了。”
“乾德兄,周某只有一事相求,就是到时候让我亲手斩杀韦孝宽这老贼,为我家兄报仇。”
“好!就依兄弟的!”
周法尚一身戎装迈出黄城行辕大门时,忽然大风骤起,将他的战裙和披风拽起来猎猎横飞,令他的背影立时间显出了几分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