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兵……铁兵难成。恶金这东西之所以称为恶并非因为色黑,而是因为极难像铜一样锻造,只能铸型,而且虽然比铜硬,却又极脆,即便退火也好不了多少,做些犁耙之类的农具或者铸铁鼎倒是可以,毕竟与硬东西碰撞的少,脆一点也不要紧。但做兵器却只能做些短小的铁匕、戈头、箭簇或者夹铜为刃之类的东西,再或者铸成小块的甲片坠成铠甲。像魏国的铁甲军用的就是这种退火铁甲,要是用这东西代替铜兵利刃通行军中,实在是,实在是……呵呵。”
“生铁么,里头含碳量太高当然会脆,高温退火又难以把握火候,月兑碳层薄得很。可你们也不是做不出钢剑啊?郭家主看看我这把剑不就是钢剑么,上边还刻着铭文——武安郭氏。”
“生铁?钢剑?含,含炭……噢,好好……相邦这柄剑确实是小人家里锻铸的。不过相邦有所不知,这种能锻打的好铁实在是万中挑一的东西,须极少含杂质的上好丑金石才能铸造锻打。这种丑金石极难找到,就算能找到,锻造之时中还要经淬火等等繁琐工序才能做成。能像这柄铁剑一样好的,全天下怕是不会超过五十把。呃,相邦,您刚才说铁中含炭,不知可是精炭、竹炭之类的东西?”
“&#%@&……差不多吧。不过既然这柄剑能锻造,那么就说明别的铁也行,郭家主就没多想些办法?”
“唉,实不瞒相邦,铁这东西并非不能锻打。只是能锻打的铁大都毫无用处。公子也看见那个铁水炉边上往里头鼓风用的排橐了。小人冶铁多年,研习先人之法,倒是看出了些其中的蹊跷,若是往铁水里头鼓风倒是能让造出来的铁像公子这柄剑一样经得起锻打,只不过这个火候分寸实在难以把握,基本上次次弄出来的铁都是软如锦帛,锻打倒是能锻打,可一锤下去就是个深坑,再用力一拽直接拉成铁条儿了,您说,您说就这玩意能有什么用处?”
“你那是鼓风鼓过了劲儿,炒钢炒成熟铁了。我这里正好有一个炼好铁的法子,已经写了下来。郭家主不妨拿去看看,说不准能有些裨益。”
……
武安郭氏大宅宽敞的厅堂中,赵胜跟郭纵几乎是触膝而坐,连比带划的探讨着炼铁的诀窍。郭纵虽然是炼铁行家,但听见赵胜满嘴都是什么“含碳”、“生铁”、“熟铁”、“炒钢”,还是弄了个张口结舌,好几次差点没能接上话。“专家”都已经这样了,在一旁陪着、根本就是“冶铁盲”的范雎、苏齐、冯夷兄妹自然更是一头雾水,却实在不好问出来。
赵胜上辈子是文科经济专业出身,基本上算是个科盲,对技术含量颇高的冶炼行业更是一窍不通,但是他不会炼铁,却知道“百炼钢成绕指柔”这句话,而且恰好又有一个交情一般的朋友是钢厂的技术员,机缘巧合下曾在一次聚会上当闲话问过这个问题。
那位专业人士自然对赵胜这种门外汉嗤之以鼻,不过还是略略提了那么几句,说是“百炼钢”听着好听,其实却是极端落后的技术,早在西汉年间就已经发明了,关键之处就在于炒钢,将炒出来的钢材经百十次热折叠锻打淬火外加称重,直到不再变轻为止即成最为锋利坚韧的百炼利器。
炒钢顾名思义就是像炒菜一样翻炒铁水,或者通过向铁水里鼓风以氧化其中的碳质以及其他诸如硅、锰之类的杂质,使之从铁水中析出,以降低含碳量。而含碳量恰恰正是区分生铁、钢和熟铁的关键指标,其中钢的含碳量居中,在0.02%到2%之间,高于这个数是又硬又脆的生铁,低于这个数就是比面汤条好不了多少的熟铁。
炒钢当然是要把生铁“炒”成钢,但是这个火候不是那么好把握的,往往会炒成熟铁或者低碳钢,极难做出最佳含炭比例的高碳钢或者中碳钢,所以并不是很实用,到了东汉末年左右便被灌钢法逐渐代替了。灌钢法经过逐步完善发展,到明朝时出现了苏钢,最终达到中国古代炼钢技术的顶峰。其做法就是将初锻过的低碳熟铁片尽量延展放在下方,将高碳的生铁放在上方,然后加热使其溶化灌淋在熟铁上相互融合,以便有控制的增加熟铁含碳量,使其变为高碳钢。
这些东西说起来很复杂,但细细一想其实也很简单。赵胜当时只是一笑而过,却没想到竟然会用到这个时候。他当然不懂怎么把铁矿炼成铁器,但是当他看到那个排橐时,却已然知道原始的炒钢技术已经出现了。既然生熟铁都已经有了,核心技术关口跨了过去,那么近两千年以后的苏钢灌钢法虽然历史跨度实在有点大,但却是完全可以用上的,仅仅只需对郭纵点拨一下原理,那么以他对铁的研究,剩下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赵胜从冶铁作坊回来以后,便独自一人钻进了郭纵匆忙间给他安排好的寝室里半晌才出来,郭纵正不明白他做了什么,此时见赵胜塞到他手里的是一幅墨迹未干的白绢,虽然有所醒悟,却对赵胜的话更觉惊讶,哆嗦着手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不由抬头哑然地说道:
“原来相邦懂……不知,不知这法子好用么?”
赵胜明白郭纵这是惊讶于一个公子居然懂冶铁的事,不过他并不担心郭纵因此将自己当成妖孽,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累世的王室本来就是神秘的存在,那么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只要往这上头一推都能说的过去。赵胜直视着郭纵的双眼笑了笑道:“你说呢?”
“好,好……”
果如赵胜所料,郭纵目光中的迷茫惊讶瞬间轻了许多,略略怔了一怔,接着舌忝了舌忝发干的嘴唇,庄重的一拱手道,
“还请相邦准小人不情之请在寒舍多住些日子,小人尽快试炼也好回禀相邦。”
“呵呵,赵胜这次来就是要亲眼看着郭家主炼出好铁的。”
赵胜和善的笑了笑,突然间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时的往事,又转口说道,
“对了,郭家主。你那个排橐的鼓风效果并不是太好,正好有一种风箱可以替代。郭家主找一个可靠的木匠过来,我告诉他怎么做。”
“风箱?好好,小人这就去办。”
郭纵并不想费心去思考赵胜为什么会这些东西,更不担心这种法子不管用,毕竟赵胜身为相邦绝不可能扔下公务跑到武安来跟他胡扯,见赵胜已经没什么要吩咐的了,忙捣蒜般点着头跑了出去。他是没什么疑问了,可换了一身男装陪在旁边的冯蓉却大感惊讶,下意识的看了看同样茫然惊讶的冯夷和苏齐,不觉月兑口说道:
“公子,公子怎么会这些的?”
这也算是小小的露了一手,赵胜眉毛一扬,侧转过脸去笑道:“这算什么,比这厉害的东西你们还没见过呢。”
冯蓉脸上一寒,突然想起赵胜在大梁时对乐毅的行踪堪称未卜先知,虽然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让人不可思议,但心里却坦然了许多,干脆闭上嘴不再问了。
范雎倒是没那么多的好奇心,乐呵呵的看着冯蓉不吭声了,方才对赵胜笑道:“公子,在下倒不担心别的,只是不知郭纵什么时候才能炼出好铁,万一耽误了时日……”
赵胜自信满满的打断了范雎的话道:“范先生放心就是,用不了几天郭纵必然能炼出好铁。范先生说赵国跟秦国比有三不如,赵胜来找郭纵就是想尽量弥补些不足,若是能做出好铁,兵器、农具都能派上大用场,这是大事。至于邯郸那边,徐韩为我已经安顿好了,他绝了别念又没有暴露,自然会死心塌地的为赵国出力。”
范雎点了点头笑道:“公子既然这样说,在下便没什么好挂心的了。邯郸那边徐上卿和虞上卿等人都堪称能臣,内事应当无忧。外头来说,白起刚刚从宛城撤兵,晋阳那里周绍将军又是严阵以待,绝不会给司马错丝毫空隙,秦国一时半会儿很难拿出周全的对策。
如今芒卯、尚靳和公子子兰刚刚启程回国,秦国就算消息再灵通也得一两个月以后才能知道小合纵的事,到时候他们少不了严阵以待外加连齐接楚安抚三晋,能稳下阵至少也得一年,正好给公子北疆砺新军布新局留出时间。呵呵,估计等公子凯旋回到邯郸,秦国人还在跟咱们山东各国磨嘴皮子呢。”
“一年……”
赵胜叹了口气道,
“秦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这场小合纵闹到最后也就是打打嘴仗罢了。韩魏楚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所得,但得以喘息倒是也会感谢咱们赵国,只是仅仅一年时间,咱们即便能不受打扰地安排好北边的事,内政却很难有大起色,以后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
范雎笑道:“能进一步总比退一步好,只要公子能稳住阵,大局便在赵国这边。”
这里正说着话,渐渐昏暗的厅门外院子里人影一闪,一个平原君府下等护卫匆匆跑到厅门外跟守在门口的亲随低声嘀咕了句什么,那个亲随接着伸头进门向冯夷点了点头。冯夷不知就里的看了看赵胜,没去打扰他和范雎说话便起身走出了门去。护卫见他出来了,忙恭恭敬敬的向他禀报了一句。冯夷闻言眉尖不由一跳,忙领着那名护卫匆匆地走出了院子。
“哈哈哈哈,恭喜冯兄弟得赵国相邦重用啊,老哥投奔你来了。”
“张大哥!果然是张大哥!你怎么到赵国来了?”
黄昏之中,当冯夷看清了站在郭府大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忍不住欢欣雀跃的大步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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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白府白萱住处。
白瑜跪坐在几后磕磕巴巴的说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没出所料,对面的白萱不敢相信的看了他半晌,接着红着双眸低下了头去,削肩微微一颤,泪珠儿便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白瑜怕的就是这个,心里突突一跳,忙皱起眉急急的道:“妹子,你听我说啊……”
“别喊我!你还是当哥哥的吗?你把自家妹妹当什么了!”
白萱猛然抬起头决然地打断了白瑜的话,含泪的杏眼中目光冰冷,仿佛把自己的亲哥哥当了仇人。
白瑜不由得一激灵,本想狠狠地拍一下几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尽量保持着平静说道:“萱儿,我只是让你跟我去一趟武安,又没说别的,你说我能把你当什么?再说,再说,你既然跟平原君没什么,那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啊。”
“我要回临淄。”
白萱不想再解释什么了,用指尖抹了抹眼泪,接着把脸转向了一边。
“好好好,回临淄,回临淄。”
白瑜实在没脾气了,干脆敞开了道,
“萱儿,我知道自己胡乱猜测是我的不好,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啊。这些年我在三晋名声倒是不小,可赚的不多,赔的却不少。好容易攀上平原君有机会插手武安那边的冶铁买卖,偏偏中间又横着你的事。我不想管你和平原君是怎么想的,可我不能拿这事儿来赌,我已经赔不起了呀,萱儿!”
说到这里白瑜灰心丧气的叹了口气方才继续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答应将生意渐渐搬到邯郸来就是因为齐国那边朝局纷乱,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可这一搬没有不伤筋动骨的,若是不能拿下冶铁的买卖以稳固根基,咱们根本不敢动,只能慢慢等死。你说这样的情形下,我能怎么办?我这样想是下作了些,可也是为了咱们白家着想,难不成你白萱便不是白家的人了么?”
“白家的人……”
白萱低头听着白瑜的苦诉,心里不由得一阵冰凉,白家是做买卖的,一切以生意为重并没有错,可是为了生意难道就可以什么都不顾了么?白萱绝望的冷笑了两声,毫无表情的问道,
“你到底想怎样做?”
“有你这句话就行。”
白瑜见白萱言语松动了许多,精神立刻提了起来,然而想了想又忙掩住了兴奋,
“萱儿,话都说到这里了,三哥也不怕你生气。你也明白哪个国家都不会希望商贾富比王侯,势同君主,所以咱们白家本来就势大,平原君绝不会让咱们再插手冶铁的事。可万事总有个例外,三哥知道你在平原君面前面子比我大,只要你肯跟我去一趟武安,就算什么也不说,平原君看在你的面子上十有八九也会帮咱们一把。到时候事成了你接着就回临淄,反正咱们什么都没说,平原君总不能强行留人。再说了,就算事不成,咱们也不过是白走一趟,又能短了什么?”
白萱冷冷的觑了白瑜一眼道:“什么也不说?三哥这是要让平原君吃哑巴亏么?你以为平原君是三岁小孩,可以随便你耍着玩儿不成?就算他真像你想的那般龌龊,可这件事过去了以后你怎么办?他找你要人你给还是不给?你要是不给,他暗中坏你的事你又如何应对?”
“这……”
白瑜被妹妹连串的话问地突然卡了壳,白萱鄙夷的瞪着他说道:
“三哥,到现在你还想瞒着我么?你并非想算计平原君,根本就是在算计爹爹。你怕平原君不帮你的忙,所以想把我送给他以便长久拉拢,却又怕爹爹怪罪你,所以想给平原君按个恶名,以使自己跳出来……我说的可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