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公子,小人回来了!”
“好好,回来就好,冯夷辛苦。”
……
阔大的帅帐里,一身风尘未除的冯夷叉腿坐在一截矮木墩上,左手捧着碗酒,右手攥着根羊肋,一边啃得满嘴是油,一边眉飞色舞地向拥在身旁的苏齐、许历说着什么。苏齐的大嗓门不时发出一串粗粗的长笑、而不大言辞的许历则一直在抿嘴轻笑着静听。
苏齐许历两个人因为大梁刺杀的事原先与冯夷虽然有些芥蒂,现在身份也已有所不同,但毕竟都是从平原君府出来的,经过了几番同生共死,早已成了朋友,感情上并不比因为长辈友谊而从小当冯夷“跟班”的乐乘差多少。这时看见赵胜兴匆匆的走了进来,冯夷连忙扔下酒碗羊肋,一边在衣襟上擦着油手,一边与苏齐他们一同起身相迎,一番随意的拜礼后,苏齐和许历连忙退了出去。
冯夷这声“公子”是君府主臣之间的私称,当他看见帐门口大将军牛翦在跑出去的苏齐、许历掀帘鞠让下慢吞吞的跟进来时,心中突然有所了悟,连忙长鞠,毕恭毕敬的拱手拜道:
“相邦,大将军。”
“呵呵,不要多礼。”
这内外之别可是有些明显了,拿老夫当外人啊……牛翦宽厚的笑了笑,不以为意的抬手将冯夷搀起来道:
“刚才公子还与老夫提起你,没想到你说到就到了,看这样子此行应当是顺利了。”
“谢大将军,此行一切顺利。”
冯夷见牛翦有意拉近关系,两边小虎牙一露,黝黑的脸上瞬间现出了个涩然的笑容。两人正在那里虚套,赵胜早已笑微微的走回主座坐下,招着手道:
“好了,都不要那么多客套,快快坐下。冯夷快说说此行情况。”
“诺。”
主臣终究是主臣,冯夷不好再像刚才在苏齐他们面前那样大咧咧的,闻言连忙与牛翦一同在下手席上坐了。
冯夷此时的身份比较特殊,战国之世战争频仍,间谍战自然更是风云迭起,各国皆有全套的情报机构,这其中秦国下的本儿最大,宣太后和秦王为了兼并大业,每年特赐给相邦魏冉四万金专用,除了用于贿赂拉拢各国大臣,另外就是营建间谍网。此间谍网有多大除了秦王、魏冉寥寥几个人以外谁也不清楚,虽然经过赵胜在武安一番折腾损失不小,但绝大部分力量还是隐藏保留了下来。
相对的来说赵国在这上头花的力气也不小,不过这些年情报网一直在赵成、李兑掌握之中。李兑突然倒了台,他所重用的那些人赵胜自然不敢拿来就用,所以便奏请赵王另以人脉通天下,并且这些年饱受磨练而经验丰富的赵国墨者为基础新建刺马军,甄别吸收原先所用人员并继续扩大力量,以此应对刺探秦国及各国情报。
刺马军当然应该属于赵国朝廷所有,然而此时赵国万事都需推倒重来,天下形势又逼迫着他们四处用兵,各项开支极大,虽然在赵胜这个“原高级财务人员”的领导下精打细算,但也几乎快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所以刺马军作为赵胜以心月复组建并一手掌控的组织,所需费用也只能暂时由平原君府筹措支出,至于今后会不会“报销”,那就要看税赋是否能够增加以及赵小三相邦是否高风亮节了。
这样一来,刺马军既属于朝廷又不属于朝廷,身份颇有些微妙,虽然赵王想对冯夷授以官职,但在徐韩为和触龙的暗中劝说下也只能暂时压了下来,并且反过来向早就心知肚明的赵胜好言抚慰了一番,说什么“等冯夷立了大功再计功受赏,绝不能敷衍塞责,随便给个官职使他们受委屈”。
……
“义渠方面比原先预计的要好些,虽然多是胡人,但各城之中从秦赵韩魏过去的匠作商贾并不在少数。小人越黄河南行这一个多月以来,已在郁郅、彭卢各处暗中布下了人手,接应、刺探都已经不成问题。”
冯夷擦着嘴说道:
“确实如公子所料,义渠王对大赵颇有疑虑,虽然没有调大兵压在九原黄河以南,但也已令各城将领严防以待。另外小人已经打探清楚,那个当年与楼烦王争位的王叔穆列斡已以防边为名离开了狄道驻镇彭卢,不过楼烦王并未授以调度河南地各处兵马全权,而且据说彭卢主将是义渠王当年争位时的心月复,看这意思应当是节制监视穆列斡的。”
牛翦听到这里转脸看向了赵胜:“据末将所知,义渠君主之位承殷商之制本是兄终弟及,当年穆列斡本有希望继承王兄之位,但义渠先王死之前耍手段将楼烦王推上了王位,并诛杀十多名穆列斡一派王族,其后穆列斡率军争位不利,所属九部迁至郁郅西南大河东狄道一带,势力依然在,楼烦王并不敢动他。若是穆列斡出镇彭卢,想来楼烦王已经暗中得到了秦国支持压服住了穆列斡,虽然依然不敢动他,却已有能力迫使他就范听令离开狄道了。”
“嗯,秦国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崤山以东用兵,却并没有放松应对义渠。穆列斡若是离开了狄道,楼烦王便可以渐渐蚕食分化狄道。不过穆列斡一族在狄道树大根深,想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的。”
赵胜赞赏地向冯夷笑了笑道,
“此行仓促却能探听到穆列斡这么重要的消息,冯夷做得很好。”
“公子过奖。”
冯夷不好意思的低头拱了拱手,突然之间又像想起了什么,接着抬头道,
“另外小人前两天刚刚探听到了一件事,不过是否属实还需细查。公子,据小人手下从郁郅无意中听来的消息,秦国相邦魏冉已经离开了秦国,去了何处尚不明了,”
“魏冉?”
赵胜和牛翦听到这个名字,不觉惊讶的对视了一眼,牛翦下意识的说道:
“如今大赵正在小合纵,秦国派人出使各国必然难免,但魏冉身为相邦突然离开秦国,难道他们……”
“必是去齐国。”
赵胜咽了口唾沫,身子渐渐坐直间目光中已经完全是肯定,
“魏韩楚利益系身,相互牵制,谁也不敢冒头得罪对方,燕国又是偏居一隅用处不大,秦国绝不会在他们身上下太大的心思,必然是齐国。不过魏冉高居秦国相位,若是亲自赴齐,到底会给齐国什么样的条件……”
大势易猜,细节难料,然而天下的事往往会因为细节而发生让人无法预知的变化,所以秦国派魏冉出使与派别的人出使完全是两码事,而且必然是志在必得的,然而谁又能知道他们准备做什么呢。
牛翦颇有些忧虑的道:“这样看来左师此行怕是愈发艰难了。”
“不管给齐国什么好处也无非是利诱拉拢,使我三晋与楚国小合纵有后顾之忧罢了。咱们兵来将挡就是。”
赵胜此刻心里早已千转,但是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立刻向冯夷吩咐道,
“你即刻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左师公。”
“诺。此事重大,小人不敢怠慢,离开义渠来高阙回禀公子时已经同时派人传报赴魏的虞上卿和赴齐的触龙左师,用不了几天他们那里就能得到消息。”
冯夷肃然拱手应下,接着问道,
“义渠那里该做的准备都已做好了,不知公子准备何时遣派范先生前往?”
冯夷这个特务头儿虽说年轻了些,不过做事却是周密稳重,赵胜满意的笑道:“前些时日范先生从邯郸来书询问此事,我已经安排他先行赶赴九原,以行程计算,再过两三天应该就能到。范先生身子不是太好,你要多派些可靠的人跟着前去照料保护。”
冯夷嘿嘿的笑了两声道:“公子放心,这次小人亲自护送范先生过去。范先生是公子的座上师,小人身受公子重恩,自然同样要以师礼待之,如何做心中清楚,更何况冯……”
说到这里,冯夷戛然间住了声,脸上突然一阵通红,下意识的便向牛翦偷偷瞥了过去。
牛翦本来正在那里置身事外的听着冯夷向赵胜表忠心,突然见冯夷住了嘴,不由得先是一愣,但片刻之间回过了味儿来,心中顿时好笑,暗暗想道:下边的话怕是不宜被老夫这个外人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