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声自远,经那门房这么一折腾,赵胜就算想低调也已经不可能了。只见被踩了尾巴般的一阵子鬼哭狼嚎过后,白府之中登时尽人皆惊,不过片刻工夫,府中大小管事已是全员而动。由于家主白瑜去了武安,一大群慌忙整着衣衫的“座上门客”在大管事的带领下呼呼啦啦往上一拥,纷乱的见礼迎谒声中,任谁都赔上了小心。
他们不赔小心也没办法,这位久闻其名的少年公子可不是什么“善类”,眼睛毒的很。沈仲沈先生不就是死在了他手上么。虽说传出来的正式消息是沈仲在武安行刺事件中被君府护卫乱中误伤而死,君府后来还专门派人赠金致祭,可又据不可靠小道消息说,沈仲并不是被误杀,而是因为见礼时礼数不周,被平原君看出跟那个刺客有什么牵连。沈仲自己找死谁也没办法,可就算你本心纯良,万一今天也因为礼数惹了平原君怀疑,那恐怕不死也得月兑层皮……
“姑娘,姑娘,平原君过府来了!”
内院深处一座雅致的小厅门口,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像只蝴蝶似地飞了进去,看见几案后的白萱,连忙蹦豆子似地禀报了起来。
“平原君从云中回来了吗?”
飘摇的灯烛之下,身着鹅黄色稠衫的白萱正端坐几后复算着账目,听到丫鬟的话,不觉微微张开小嘴霎目向她望了过去,手指间的毛笔轻轻一顿,立刻在绢面上落下好大一块墨痕。
小丫鬟见此抬手掩住了唇,嘻嘻笑道:“嗯,听说是来拜见许先生。少主不在家,大管事生怕差了礼数,让人来问姑娘和少夫人是不是去代为见礼。”
“大晚上的……哪有女眷拜见外客的道理……”
白萱看到小丫鬟那副表情,脸颊一红顿时有些着恼,但最终还是低下头一边继续忙活一边轻声说道,
“平原君是来拜见许爷爷的,三哥在不在家都是一样。你去跟大管事说一声好了,若是平原君问起来,请他代为致歉就是。”
白萱语气颇似平静,但说完话却像是怅然的顿了一顿。那个小丫鬟自小贴身伺候她,还能听不出她这些话心不由衷,忙忍住笑道:“哦,那奴婢就按姑娘的吩咐去说了。”
说着话小丫鬟转过身慢吞吞的开始往外走,心里还没默念到三呢,果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白萱略略有些慌乱的声音。
“韵儿回来,谁让你走了?”
小丫鬟等的就是这句话,闻声连忙转回了身来:“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这时候一阵纷乱的人声渐渐从院外不远处飘了过去,白萱不由敛住气默听了片刻。她倒没什么心情去理会小丫鬟的揶揄,但还是犹豫了犹豫才道:“许爷爷年纪大了,平原君这时候来,若是谈的久了,只怕搅了许爷爷休息……你,你还是去听着些好了,若是太晚,你想些法子让人进去提醒提醒,不过万万不要乱了礼数……去吧。”
“哦,奴婢这就去。”
小丫鬟得了准确吩咐,连忙一本正经的答应一声后敛裙快步没入了院中的昏暗。
……
许行虽然不是白家的内亲,但与白圭、白铎他们却是几十年的过命交情,再加上这次来赵国又是应赵胜所请,白瑜自然更不敢有半分怠慢,早早的便把他安排进了内宅深处的上手院落。此时许行早已闻讯等在了院门之外,两下一见,一阵恭谦执礼之后便相互鞠请着走进了院去。
许行是农家宗师,虽然在后世名声不显,但在先秦却是大名远播,当年与孟轲一场稷下农儒之辨虽然谁也没说服谁,却实实在在震动了各国,而且还顺带挖了孟轲的墙角,把他门下的两名得意弟子陈相陈辛变成了自己的门徒。
黑暗之中就算有纱罩灯笼引路也看不清朗什么,但进厅后赵胜打量清楚了许行的容貌,心里却是亲热顿起。这位老爷子虚发杂白、寿眉颀长,红堂方脸上始终带着温厚的笑容,个头不高却是精干壮实,一身粗布短衣外加紧扎在腰间的麻绳更显朴实。眉眼间分明就是八三版射雕里的洪七公。
实在是太像了……赵胜心头一热,笑谈间不由自主的伸手搀住了许行的胳膊。古代拘礼需要适当的距离,特别是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比如前几年齐国的后起之秀邹衍应黄金台之邀赴燕,燕王为了表示最大的敬意也只是亲自拿着扫帚在前边扫街相迎,所以面对如此超乎常情的礼遇,剩下的人当然是一阵错愕外加羡慕,而许行一开始也是颇有些不自在,但紧接着抬头哈哈一笑,便像根本没注意似地遮了过去。
“白瑜到宋国的时候也没提公子去云中的事,老头子我来的匆忙,虽说乔先生一直劝我去平原君府住,可君府门禁太严,我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所以……呵呵。这些日子倒是让乔先生跟着我受累了。”
“夫子这是客气了,乔端久闻夫子雅名,早先便想趋宋请教,幸得夫子来赵,就算没有公子吩咐,乔端也是要自荐侍奉左右的。”
“赵胜诚心相邀夫子本是想时时侍奉左右,只是无奈国事繁杂,身不由己,怠慢了夫子,还请夫子恕罪。”
“嗬嗬嗬嗬,哪里话,哪里话。”
……
“高层会谈”不是什么人都能掺和的,白家的管事们安排完赵胜等人落座便知趣的退到院子里等候,只留下了许行、赵胜、乔端和陈相、陈辛五个人。
许行活了八十岁,又与孟轲等人齐名,早已到了“夫子”级别,什么事儿看不明白。虽然乔端开口“公子吩咐”,闭口“自荐侍奉”,好像这些事真是赵胜交代他做似的,但许行耳旁一过,连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乔端这是为赵胜脸上贴金的客气话。
说起乔端在许行心里的印象,可谓是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一开始乔端来拜访他时便说是奉了赵胜的吩咐,后来彼此接触了几天,许行却从乔端的话音里听出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命令,纯粹就是自作主张来为主上买好。忠于职守是为门客的本分,但在主上考虑之外主动做事却是深情至意,这一下子许行对乔端和赵胜的好感顿时大增——嗯,平原君公子的御下之道和乔先生的忠诚事主果然不一般。
然而这种好感维持了没多久,许行便从某位“消息灵通人士”那里听来了几句闲话,说是乔端的孙女是赵胜的如夫人。这一下许行心里接着转了一百八十度——闹了半天你乔端就是靠这些来博取主上青睐的啊!就算学问再高,人品也实在提不起来——不过这种印象也没维持多久,因为那位“消息灵通人士”很快又把乔端孙女如何变成赵胜如夫人的过程说了一遍,许行心里也紧跟着又是个一百八十度,加一块刚好是超华丽的三百六。
许行肯来赵国就是因为从白瑜和其他人那里听说了赵胜的作为,今天见赵胜深夜来访并且执弟子礼在偏门等候,虽说进门时亲昵过头有些不合礼数,但昵为天真烂漫之举,与礼数周全相比反倒更显心地纯良,说不上对错。许行虽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赵胜对他如此亲热的真实原因,却也难免更是赞赏赵胜和乔端的人品……
许行心情大敞,乐呵呵的望了望乔端,接着转头对赵胜笑道:“公子让老朽赴赵,老朽清楚是为了农桑之事。不过农桑是践行之道,并没有多少可讲的,无非是深耕细耘、沃肥通渠,只要地利到了,天下的田土都能像魏宋那样肥沃。老朽之所以愿奉公子所请,实在是有几句话想向公子请教,不知公子可否应允?”
“哦?”
先秦人说话喜欢转圈,说是“请教”其实就是“赐教”,赵胜知道所谓“百家”的夫子们虽然学说不同,但是却都在做同样一件事,那就是用自己的学说去游说各国统治者,以期达到治国治天下的理想。
许行上来就把自己的本行扔在一边,赵胜忍不住看了看乔端,见他也是略略有些诧异,深知许行这些话之前并没有跟乔端提过,更是确信许行这是要在不受事先干扰的情况下来“影响”自己。想到这些,赵胜忙长跪而起,毕恭毕敬的长鞠一礼道,
“还请许夫子赐教。”
“不敢,不敢,嗬嗬嗬嗬……”
许行依然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捋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才道,
“老朽曾听闻公孙穰苴《司马法》里头有一句话,‘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这不纯粹是倚老卖老在打脸么?赵胜和乔端面面相觑间都不免有些尴尬,赵胜在赵国执政以来,南边西边对抗秦国好歹还算是“不忘战”,但同时又进行北征,不管理由是什么,多么充分,终究逃不出好战的名声。老爷子你这是来搭台子还是砸场子的……
“君子之德惠及黎庶,当以他人之老为吾之老,他人之幼为吾之幼。孔仲尼有言;四海之内皆兄弟,好战不义,不但伤及他国之民,亦会殃及本国根本,如秦国那般更会引天下为仇,虽有崤函之固,关中巴蜀之肥,谁人又知他日崤函不破,关中巴蜀必为己有?所以是为不智,乃好战必亡……夫子所说的可是这个么?”
“嗯,公子所言极是,呵呵。”
许行满意的笑了两声,捋须间已经完全是一副智珠在握、指点天下的架势,
“老朽行农学之道,所想的就是‘惠及万民’四个字。孔仲尼说‘四海之内皆兄弟’,窃以为直指其要。这天下虽然分成赵魏韩秦齐诸国,但说起各国百姓,向前头论上几辈,又怎么说得清楚谁与谁是兄弟?两国交兵或者诸国混战,看着杀伤的是敌国兵卒,但谁又知道死在你手里的一定不是自己几服上的兄弟亲人?况且你伤得了别人,别人便一定伤不了你么?百姓兵卒如此,国家也是如此,只看到今日兵盛国强,却不为他日做打算实为不智。
如今天下诸国皆大,虽说老聃小国寡民之道已经没有可能,但各国相安,爱惜民力,农桑并起,不好战、不忘战却是长存之道,为下者方可久安其身,为上者方可久享富贵。秦国暴虐无德,山东各国只要当真合同一心,他也必然成就不了什么,若是继续勾心斗角下去,老朽实在不敢想他日之事。老朽知道赵国身处四战之地,独守君子之德只会变成他日宋襄公,但只要谨守不忘战不好战之道,以赵国之势,三晋合同之优,他国就算想算计恐怕也没有机会。如此下去,他日国极盛民极富,天下万民皆以赵国为上国,无不景从,即便效法禹汤文武又有何不可?”
这位老爷子原来是依靠国家实力来讲“德化”的,居然还拿大禹商汤周文武来引诱人……赵胜沉住气听完了许行的滔滔不绝,虽然多少有些敬服,却怎么也不敢对他的论点表示支持,低头想了片刻才笑微微的长鞠拱手道:
“夫子所言振聋发聩,赵胜受教了。只是赵胜有一事不明,还请夫子赐教。夫子所谓国极盛民极富,以学生愚见必是与他国相比较的,但若单说国盛民富,夫子以为如何才算得上一个‘极’字?”
怎么才能算“极”?这个问题实在有点不好回答,许行还没从自己设想的“大同世界”里钻出来,听到赵胜这样问,忍不住咂了咂嘴,半晌才道:“嗯……‘极’这个字自然是难有标准的,不过只要仓廪富足,人人没有衣食之忧,上者廉下着敬,人人都以家国安危为己任,以私害国害民者则以法度严惩,家国自然强盛,没有人敢于进犯。”
赵胜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缓缓坐子之后没有评价许行这些话,反而莫名其妙的改变了话题:“这次北征胡人,赵胜在兵锋之余曾经做了一个梦,回想起来倒是还有些意思,不知道夫子是否愿意以此为一笑?”
“呵呵,这个自然好,公子请讲。”
许行这八十多年白活了么?还能不知道朝堂上的贵人们就算“做梦”也是有讲究的,见赵胜岔开了话题,便温和的笑了几声,接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静了下来。
赵胜顿了一顿方才笑道:“说起来都是光怪陆离,胡思乱想罢了。那天夜里赵胜梦见自己身处一个极为怪异的地方,那里的地面街巷不用砖石镶嵌,却平整如镜,不见丝毫尘土,宽阔可达数十丈。路边上楼厦林立,并不是咱们平常所见的府邸华屋,而是千百丈之高,顶上直插云霄犹如山峰的楼厦,而且这些楼厦从上到下都覆盖着那种……那种很亮的镜子,人从下头走过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面颊是否干净。
路上所行的也不是马车,而是一种厢壁以百金融炼而成,燃烧火油为食,可以日行千里的车子,那里的人都以这种车辆代步。除了这些,那里天上也不止有飞鸟,还有一种百金合练而成的飞禽,长阔百丈,月复内可坐百十人,万里之遥朝发夕至,还有……
另外那里的人所穿衣物也不止咱们的丝麻,更有数百千种织物衣料,即便贫寒之家也有百十套内外衣衫,并且异彩纷呈,绝无重样。人人夏不受暑,冬无寒迫。华屋里面也用不着烛炬照亮,而是……而是收集天上雷电为人所用,不但照亮,亦可千里传声、千里传影,犹如在自己面前一样。
除此以外,那里的人所食也不止如今的五谷肉脯,东海之鱼,西极之豚,南极百果,北极千珍,即便所产之地有万里之远,那里的人也可以天天吃到,而且不分时节,不分贵贱,绝少寒号饿毙之人。田地之中所产更是丰富,一亩之田一载收获就可达千斤麦稻,有如此沃土,自然不会饿死人了。”
我的二十一世纪何止这些,“七公”,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么……赵胜怅然的叹了口气,抬眼笑微微的向许行望了过去。
那边许行和乔端、陈相、陈辛几个人一开始都在心平气和的听着,但是随着赵胜缓缓的叙述,一个个却都不知觉的直起了背,微微张着嘴满脸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等赵胜说完,厅堂里头顿时一片寂静,半天都没人说出话来。
“这,这怎么可能,千丈之楼,百金之车,雷电为用,千里传声,这,这……别的事老朽不懂,若说田土所产,即便宋鲁膏腴之地亩产也不过二百余斤,若是差点的田,只怕连这一半都种不出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千斤!如何可能……”
许行几乎处于了崩溃边缘,双手按在几案上半坐起身痴痴的重复了几遍,顿时呆住了,又过了半晌方才像是还了魂似的盯住了赵胜,降下声调试探的问道,
“公子所宗莫非……莫非是庄子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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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先秦时代度量衡虽然没有统一,但是因为周制的影响,各国相差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大,先秦一亩约等于现在的0.3亩,一斤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0.4斤,现代的粮食产量不管是小麦还是水稻亩产都已经过了千斤,那么按照0.3亩和0.4斤来换算,恰好也是“千斤”左右。当然这只是个大约数,没必要算得太细,要是那样就失去小说的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