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为了在晚辈面前端架子,赵造除去上朝面君以及与平辈长者对坐以外,向来都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今天同样不例外,在靠榻上一斜,两眼微微眯着,任由长子赵博在赵谭和赵代兄弟俩暗中授意下,将厅里伺候的使女仆役全数撵出去,却连眼皮都没翻一下。
赵代与赵谭并排跪坐在榻前席上,刚刚才挑三拣四的把昨天宴席上的事汇报了一遍,谁想赵造侧了侧头,脸上已经满是不屑。
“哼哼,老四自己找不自在,你们也值当跑来跟老夫说?”
“不是,六叔,您看您这话说的。”
赵代被弄了个红脸,忍不住瞥了瞥坐在身边的赵谭和侍立在靠塌另一边的赵博,这才道,
“侄儿这不是向您禀报宴上的实情么。”
赵造哪里会理这些辩白?又是一阵不屑的笑道:“你们啊……你们自己说说,自从赵存、赵锦不在以后,还有谁的支分比你们哥几个与大王他们兄弟仨更近?老夫早就说过平原君的面子就是你们的面子,你们没人听老夫的话啊。既然不怕被外人看笑话,那还让老夫说什么?”
赵谭和赵代一听这话,不由得耷拉下了脑袋。赵造说的是实情,古时候家族观念极重,别说是王族,就是普通的家族,支分也是一个需要极端重视的问题,因为这不但直接关乎亲疏远近,更关乎到在家族里的话语权以及实际上的财产权分配问题,所以一牵扯到实际利益,那讲究可就多了,比如什么行辈、五服、嫡庶、长幼,就像“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样,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在家族里的地位就已经确立,除非出现特殊情况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赵造所说的赵存和赵锦是赵肃侯的两位公子,虽然与赵胜一样不是嫡出,但单单一个公子身份就已经盖住了其他任何限制,虽然在亲兄弟内部难免亲疏尊卑,如果因为些特殊原因甚至有可能连封君都当不上,但等赵肃侯去世以后却都成了赵国境内仅次于亲哥哥赵武灵王的存在,就算与亲叔叔们相比也仅仅是辈分礼节上的差异,地位却是相同的,而且因为与君王的血缘关系最近,暗底下的实际地位反倒还要高上一些。只不过他们俩如今都已经去世了,那么单从支分上来讲,与赵何、赵胜、赵豹他们哥仨最亲近的叔父自然就要轮到身为赵成侯公孙的那些赵武灵王亲叔伯兄弟。
这些叔伯兄弟因为嫡庶长幼问题当然也有许多讲究,比如赵谭、赵代本来就是他们父亲在世时亲兄弟里的老大,又都是嫡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而赵正虽然在亲兄弟里排行老四,但由于他是公子府夫人亲生的嫡长,那就压了上边三个哥哥一头,顺理成章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封邑。所以赵谭、赵代、赵正、赵博加上另外一个“老好人”封君公孙,然后再加上赵存和赵锦的嫡长封君公孙便组成了赵国宗室内除赵王哥仨和赵造以外地位最高的存在,同时再加上赵成侯、赵肃侯那几十上百个没机会当上封君或者还在等着熬死老爹的嫡庶公孙,便是与赵何,赵胜他们最近的亲人,至于其他那些宗室,即便贵为封君,但由于支分已远,甚至已出五服,封邑都因为种种原因渐渐减少或者被裁夺,自然不可能像他们这些人这样说得上话了。
这些话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就是亲疏远近、贵贱尊卑那么点儿事罢了。你赵正身为最亲近的叔叔被惹恼了居然想当众出赵胜的丑,外人还能有不笑话整个宗室的道理?宗室中人颜面无光倒还算小事,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搅乱赵国秩序那麻烦可就大了。赵代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觉着理亏,被赵造这么一挤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平原君府大宴赵博其实也参加了,只不过赵造早就叮嘱过他只许喝酒不许吭声,所以昨天的宴席上赵博基本上就像空气一样丝毫没有存在感,回来之后向赵造这么一五一十的一汇报,见赵造只是笑却不吭声,也便不再多事了,不过他虽然没在这事儿上与赵谭他们搀和到一块,但平常关系却不错,眼见两个哥哥被父亲挤兑的都不吭声了,忙陪着笑道:
“爹,老四就是那么个臭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昨天儿子见六哥拽了他好几回都没拽住,五哥六哥这不也是没法子么。”
“成。老九,六哥平常总算没白疼你……”
赵代暗暗吁了口气,接着便偷偷去觑赵谭。他在他们兄弟里也就是个“军师跟班”的身份,要是挑头那还得让赵谭来。
赵谭当然也清楚如今已经到了自己不顶上去不行的地步,见赵造就像是没听见赵博的话似地依然眯着眼不吭声,只得低头捋着胡子仔细的思忖了片刻才道:“侄儿昨天也只是想着按六叔的吩咐劝平原君几句,可哪曾想他会想出这么个主意不是……唉,这是事我怎么琢磨都觉着平原君太急功近利了些,若是真这么办,出不了几年北三郡非得乱了套不可。昨天侄儿跟平原君多少有些犯拧,若是再去劝他,只怕他听不下去,要是六叔……”
“行了,老五。”
赵造突然打断了赵谭的话,像是在想什么似地停了片刻,方才睁开眼以肘半支起身子来问道,
“老五,你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只需跟老夫说一句,你们到底想如何?”
“呃,这……”
赵谭被赵造突然的问题问地一愣,下意识的与赵代交换了交换眼色,这才尴尬的笑道,
“六叔您这是……好好好,侄儿直说就是。平原君将北三郡交由外人打理,以侄儿愚见怕是于国无益,您想啊,那些商贾豪右如今得了利自然夸平原君好,可当真拿下了北三郡,不论是设衙治理还是赋税征收难免会与朝廷有些冲突,时日长了若是出了乱子可如何是好?外人就是外人,怎么可能跟宗室这样与国同体?平原君这样做怕是只顾了眼前,侄儿愚见,实在是不智。”
“你啊,还是不肯说实话。”
赵造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赵谭的话,
“北三郡那里若是能安稳下来,朝廷即便不交由商贾豪右们去打理,也得想法子继续募民前往拓垦,莫非一定会分封给你们不成?如今大赵宗室之势已经足够大了,先王‘采食其半’的事还没扯清楚,大王岂会再把北三郡分下来,让你们‘食其半’抢夺朝廷的赋税?老五,老六,你们不会跟老夫说你们想不到这一层上去吧?”
赵谭被点破了乾坤,只得底下头连连拱着手讪笑道:“诺诺,六叔恕罪。”
赵造斜眼瞥着他轻轻哼了一声,这才道:“你们跟老夫说这些,无非是因为‘采食其半’还未消停,眼前又多了个北三郡,难免两眼发花乱了阵脚。老夫看,平原君这样说那就是想让宗室中人对北三郡死心,谁也别指望在那里拿到封邑。不过么,平原君也没说宗室中人便不能募钱分地,虽说这样一来拿下的田土不算封邑,只能与外人一样交赋税,但怎么说不能算吃亏的事,若是抵制那便是犯傻了,你们还得想清楚才行。”
“诺诺……”
这事是揭不过去了,老爷子既然都这样说,那也就是没什么抵制的好办法,赵谭和赵代本来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唯唯诺诺的附和了起来。
赵造又不屑的看了他们一眼才道:“此事不能去抵制,不过老五说的也没错,外人终究是外人,同样的好处让自家人多拿点儿有什么不好,为何偏偏便宜外人?内外不分才是平原君真正不智之处。你们要是看不到这一点那老夫就算白说了。”
“诺诺诺,侄儿愚钝。”
赵谭和赵代又是一阵连连应声,可是眼神飘忽间却同时想道:六叔说这么多大道理,还不是因为自己是宗室中人,自己牵在其中还说什么外人族人,又能比我们高尚到哪里去?
赵造根本根本没工夫去理两个侄儿的月复诽,叹了口气才道:“不管采食其半也好,北三郡也好,咱们身为大赵宗室,还需多替家国考虑些才是,不要天天只想着自己手里那点小利。不过平原君内外不分,最后弄得宗室渐弱压不住阵脚,万一今后再出个李兑,怕是就别想像上次那般容易平叛了。所以还需让平原君收一收手脚才行。老夫看,万事总的有个由头,北三郡那里平原君出的主意也说不上对错,也只能抓住采食其半去压他才行……当然了,老夫如此说并非是为了多得些利,而是为大赵基业考虑。所以能不能成不重要,只要能压住平原君就行。”
“诺诺。”
面对赵造这一番为国为宗室的大道理,赵谭、赵代也只能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干脆连话也不好插了。赵造正说得兴起,那会理会他们有什么反应,顿了顿又道:
“老夫看不如这样,咱们宗室中人众多,人一多难免有些不晓事的,你们还需明以大义才行。别的人倒也罢了,军中朝中之人还需让他们都明白宗室对家国之重的道理,只有大家都一心,平原君才能转过这根糊涂筋来。嗯……”
说到这里,赵造浑浊的双眼里目光猛地一跳,欠身靠近了赵谭和赵代才压住声音说道,
“那日在朝上平原君不听众议,说什么也不肯从云中撤军,老夫看他还是想靠这一战编织羽翼,万一真成了事,以他内外不分的糊涂,只怕今后对宗室更会变本加厉。不得不防啊。”
“啊!那可如何是好?”
赵谭、赵代以及凑过来细听的赵谭顿时汗毛孔一阵发炸,赵代甚至月兑口低呼了一声:“平原君莫非想……”
“胡扯!”赵造几乎一巴掌扇在了赵代脸上,这一掌刚刚伸出去,老爷子突然猛地一悟,紧接着变纵为横,在赵代嘴上捂了一下,见他不敢再吭声了才低下声急道,“你胡扯什么!不要命了?莫非你以为这一定不是大王的意思?”
“唔唔唔。”
赵王何通过北征以及拓垦北三郡来培养新势力抗衡宗室力量的可能性昨天赵谭早已经分析出来了,经赵造这么一证实,赵代又差点失言,哪还敢再吭声?连忙惊恐的点着头用鼻子应了两声。
如今形势已经显明,赵谭是一点就透的人,立刻清楚了赵造的意思,向前一伸头道:“侄儿明白了,那侄儿……”
赵造摆了摆手打断赵谭的话才道:“你们不要想岔了,不管怎么说平原君也是宗室中人,自然明白宗室镇国的道理,绝不会愿意戕害宗室。只不过他做了相邦,有些事却由不得他想怎样便怎样,为免掣肘难免会动些手脚,比如此次大宴就是如此。
老夫并非让你们去难为平原君,只是经国之道‘稳’才是长久立国之基,急功近利只会害国。你们能拦他一步那便是救他救大赵,只有拦住这一步,才能乱了他的阵脚,也好想法子再进一步以‘采食其半’的事合宗室之力让他收收心性,以免他年少轻狂得意过甚,不但害了大赵,害了宗室,也害了他自己。不过么……平原君终究是你们的侄儿,这一步虽然必须要拦,但却不能露了痕迹,以免平原君怨恨,那以后可就不好说话了。”
赵谭心中一凛,已然明白赵造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作为封君公孙,后边又得到了赵造的支持,那么以他们的人脉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于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侄儿明白了。六叔放心就是,侄儿有分寸。”
赵造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再次靠在榻上后才慵懒的摆摆手道:“好了,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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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萱在邯郸确实也呆不下去了,不光是外头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就连白瑜在无法可想之下也得赶紧把她弄走。于是等用两天时间忙完“集缁缕”那事儿以后,白瑜连半个时辰的功夫都不敢耽搁,该套车的套车,该亲自护送的亲自护送,就像送瘟神似地连忙带着白萱上了东去的路途。
白瑜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事情已经弄成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虽说不管自己曾经是否有过这样的想法,平原君这个妹夫也都算是“攀”上了,但邯郸这里虽然已经一锤定了音,临淄那里却还不知道会是怎么个说法。父亲在这事儿上当然已经没有了退路,但白瑜若是现在就把妹妹送回去,好歹还能在棍棒之下留下半条命,要是再迷迷糊糊的把白萱留在邯郸现眼,那今后恐怕连这剩下的半条命都得让老爹收回去了。
旭日东升之际,万道朝霞给天地间的万物都镀上了灿灿的金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绿油油的谷苗随着晨风轻轻摇弋。整齐的地边伴着大路蜿蜒向前,一直通向那遥远的天地交汇之处。
东边不远处的路旁停着十数辆马车,白瑜和随行的仆役杂佣们静静的候在马车旁,只有一匹匹驾辕的马儿此起彼伏的喷薄着鼻息,发出一阵阵希律律的响声,似乎是在催促着远处盘恒不前的白萱。
为了行远路方便,白萱再次换上了男装,洁白的袍服和头上的束发丝带随风飘展,在明晃晃的阳光迎面照耀下,粉雕玉琢的面颊上泛出了微微的晕彩。她虽然刻意让自己向着前边看去,却又忍不住时不时的咬着唇偷偷瞄一瞄陪在自己身旁缓缓向前走着的赵胜。突然之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由微微的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怕回去你爹爹骂你?”
赵胜和白萱原先其实相互明白心意,现在的情形也不过相当于无意中被人戳破了那层薄纸而已,顺理成章罢了,所谓天堂地狱,一步之遥而已,本也无对错。但此时见赵胜突然咧嘴这么一笑,白萱却怎么都觉着这笑容里带着坏,不免怨怼地瞟了他一眼才道:
“他愿意骂随他骂就是了,又不能吃了我……唉,还不知道以后怎么跟季瑶说呢。”
白萱现在是真的发了愁,原先什么都没有时她确实也不愿去想这些,可如今这些现实的问题却让她真的犯了踌躇。
这话怎么回答?没法回答呀。季瑶……也不知道魏国那边蔺相如现在运作成了什么样子,可悲的通讯技术……赵胜忍不住模了模鼻尖,连忙将那些突然蹦出来的心事抛在脑后笑道:“你还真怕季瑶啊?”
白萱见赵胜不答反问,自然也知道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涩然一笑之下忍不住抢白道:“谁说怕季瑶了。都,都这样了,谁说怕了……”
赵胜笑道:“不怕就好。乖乖的回临淄等我去拜府就是。”
白萱听到这里不觉停住了脚步,好看的双眸迅速向上一扫赵胜,紧接着便忙垂下脸吃吃的问道:“公子准备,准备什么时候去临淄……”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白萱问的这些问题赵胜怎么都觉着不好回答,只得笑道:“我倒是想现在就去,可那也得你们齐国让去才行啊。”
赵胜这番回答实在让人模不着头脑,但白萱却瞬间意识到了些什么,她当然不知道秦齐图赵这个被各国极度保守的机密,但听见赵胜这样说,却突然想到白铎这些日子给白瑜写的信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意思,总让她有些爹爹似乎是在遥控指挥邯郸这边生意的奇怪感觉,如今再加上赵胜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顿时让她隐隐觉出齐国和赵国之间似乎有些什么说处。
“嗯,这些日子爹往邯郸写信,老是让三哥这样那样的,怕是临淄那里有些什么不妥的地方……公子放心就是了,我回去以后,爹爹虽然难免骂我两句,不过骂完也就完了,就算有多少不情愿,终究还是要替我……嗯,还有三哥这边的生意多考虑的。”
这丫头成精了么,这都能联系上!幸好她……
赵胜听到这里差点没咬了舌头,但心里却已经意识到白萱这次回到临淄以后,绝对没机会也不可能闲下来一心待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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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就在同一个早上,千里之外的大梁城某条宽敞的街道之上,一声响亮的喷嚏声突然从某辆疾驰而行的敞篷马车上传了出来,就在这同时,独自坐在这辆马车车厢里的蔺相如胡子上已然挂满了喷出来的鼻涕。
车辕前驾驭着马车的叔段闻声下意识地转了回头,见此情形立刻弄了个想笑又不敢笑,连忙关切的问道:“先生没事吧?”
“呃……没事,怕是有些招风了。”
蔺相如当然不知道此时千里之外的赵胜正在“想念”他,但却深知自己现在这副尊荣必然不雅,无趣之下只得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见叔段又转回了头去,忙掏出一条手绢在胡子上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