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在驿馆住下来就可以休息了,但苏秦的任务却只完成了一半,还得赶紧入宫面君汇报迎谒的情况。所以安顿好赵胜一行,乘车舆离开驿馆之后便遣散群僚直奔王宫而去。
苏秦这个齐国相邦当得很是一波三折,他早年悬梁刺股学了满月复治国之道,又拉大旗谋虎皮地声称自己师出传说中的鬼谷先生王诩,但多年周游天下虽然搏下了不小的名声,却与孔丘一样一直没能得到重用,后来无奈之下只得北赴偏僻的燕国,谁想与如今的燕王姬职——也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燕昭王一夕欢谈之后却是相见恨晚,相互引为知己,成朋友了。
然而关系好是关系好的事,燕王却不敢将苏秦留在燕国,毕竟现在燕国隐然就是齐国的附庸,前些年留下一个初露锋芒的邹衍都引起了齐王田地极大的不满,如今要是再重用名声更大的苏秦,那不摆明了是想跟齐国分庭抗礼么。于是燕王只得忍痛割爱,专门派人将苏秦送到了临淄,并一再向齐王保证苏秦绝对是治国之才,值得重用。
齐王田地一向心狂气傲,自诩才高国强。越是他这种性格的人越见不得别人也把自己吹成一朵花,所以当年苏秦来拜见他时嘴上没把门地自称才比张仪,他哪还有不烦的道理?再加上他一向看不起燕国,如今自然更对苏秦看不上眼。不过苏秦怎么说也是燕王当“宝贝”“进献”上来的,齐王就算再高傲也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于是便给苏秦安排了个上大夫的闲散职缺。
苏秦是个很会抓机会的人,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官场,多年磨难之后学来的察言观色能力登时如井喷般爆发了出来,没用多久就完全掌握了齐王一心称霸天下的心理,接着便极有针对性地向齐王进言“以齐国之强左右天下大势”,通过合纵号令天下群雄压制秦国,使各国不得不向齐国低头,从而使齐国得到最大利益的方略。
这一方略正中齐王下怀,于是苏秦也跟着时来运转,在齐王授意之下以上卿身份密使各国,不但通过合纵各国给齐国带来了号令山东各国的实质性好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回报,比如在赵国就通过与李兑的私谋拿下了武安君的虚邑君号,虽然因为李兑很快就倒了台,这封君名号事实上已经作废,但就算是赵王以及继李兑为相的赵胜在摄于齐国的压力之下也不敢当真公开说出这一点。
到这个时候苏秦当然已经成为了齐王的心月复重臣,但齐国之前一直是由与齐王不对付的孟尝君田文当相邦,后来田文被撵跑又杀了回来,而且中间这段空当时间还插进来一个秦国的吕礼,相邦的位子自然没苏秦什么事儿。但世上的事往往天意弄人,经常会出现敌人在不经意之间帮上自己大忙的情况。
秦国相邦魏冉前些日子秘密来齐与齐国结下连横图赵的联盟,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倒了昔日的盟友田文。虽然齐王一再挽留魏冉留在齐国做相邦,但魏冉的根据地终究还是在秦国咸阳,他哪敢为了“双相邦”的名声丢掉秦国那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势力网留在齐国?于是苏秦登上权力最高峰的时候便在不期之间到了。
在齐王询问之下,苏秦提出一边加紧筹划连横攻赵,一边力压各国,通过各国反应再做最后决断的两手准备方略,最终因为进退有据博得了齐王的欢心,终于踩着赵国这个原先的合纵盟友的脑袋登上了相邦高位。
这正所谓“横纵不过一时策,谁人能明苏秦心”。名声是好是坏也只能留给后人去评说,苏秦自己所想的只不过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罢了。至于名声,能当饭吃吗……
夕阳西下,临淄街头依然喧闹非凡,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然而相邦的仪从护卫是除国君以外的最高等级,所以苏秦的车舆在街头辚辚驶过,前边离着老远便早有凶神恶煞的护从兵士将行人撵到了路边,给苏秦以及周围围成了铁桶的仪仗护从让出了街道。
齐国之所以以“齐”命名,是因为国都临淄东北的淄河南岸有一处天下名泉“天齐渊”。古代的人大多迷信,姜田两氏国君自然将国名来源之处当成了齐国的镇国重地,王宫向来都建在这里。而赵胜所驻的馆驿在临淄城南,苏秦要从驿馆前往王宫就要穿过整个临淄城,就算他不想扰民,沿路受到惊扰的老百姓自然还是不少的。
就这样一路向东北而行,当循街前望,已经能隐隐约约看见极远处齐王宫雄阔壮丽的殿阁楼宇时,也不知怎么的,走在前边开路的大队护从兵士突然停了下来。这一举动实在是猝然,为苏秦驾车的驭手不明就里之下生怕撞上了人,也连忙勒停了马匹,还没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见一名小校慌慌张张的从前头跑回来叉手向苏秦禀道:
“报——相邦,西边街上过来了大队人马,看仪仗应当是太子车驾。”
“噢?太子的车驾……”
苏秦刚才一直以手支颐低着头思考着什么,听那名小校这么一说,便抬眼向前边望了过去,只见前面不远已到一处极大的街口,十几名驱散行人走到街心的护卫已然慌慌张张的退了回来,看他们连连向东张望的模样,明显是那边街上过来了他们不敢招惹的人物。
相邦府护卫都要害怕的人还能有谁。所谓储君国之副,你一个外姓相邦在别人面前吆五喝六没问题,可在他面前算个屁啊,当然要规规矩矩地让路了。更何况……苏秦无奈地笑了两声,对旁边一辆马车上的族弟苏代点头说道,
“你跟为兄去迎奉太子。”
“诺。”
苏代连忙答应一声,见苏秦在几名侍从搀扶下下了车舆,也跟着跳下了马车。苏秦直起身抖了抖衣袍便领着苏代迈步向街口走了过去,在街口抬眼看到太子的车驾已经离得不远,便施施然地鞠下了礼去。
不片刻工夫东边的车驾仪仗缓缓地行了过来,前头的仪仗护卫昂首走过,对苏秦这一拨人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转向了北边。高冠华服的太子田法章正襟危坐地坐在曲柄伞盖之下高高的车舆座中,虽然老远就看见了苏秦,却脸上一黑,等车驾到了苏秦面前才抬手高声吩咐道:“住——”
“臣苏秦(苏代)拜见太子。”
“哦,原来是季子先生昆仲。两位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田法章懒洋洋地向下搭了搭眼皮,仿佛刚看见苏秦和苏代似地应了一声。他今年才刚满十八岁,略有些稚女敕的脸颊明明透着勃勃英气,说出话来却是一派倨傲,实在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不过再不舒服面前这人也是太子,苏秦也只能鞠的更深,恭恭敬敬地说道:
“禀太子,臣奉大王之命迎接赵国相邦,业已完命,正要入宫缴旨复命。”
“迎接赵国相邦?噢,平原君赵胜么?哼哼……”
田法章俊朗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鄙夷,以拳护口哼笑了几声,缓缓说道,
“赵胜扳倒了与先生交情极恰的李兑,如今先生还能如此从容地迎奉,哼哼,季子先生当真是大肚量的人,法章钦佩之至,难怪先生能担大齐相邦重任。”
田法章这些话怎么听都带着刺儿,旁边那些人自然不敢乱动,就算心里转起了圈,也得规规矩矩的站着,谁也没敢去看苏秦。其实就算看他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来,苏秦如今鞠得就像个虾米,谁还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呵呵,太子说笑了。臣与李兑只是私交,今日奉大王之命迎接赵国相邦却是国事。公大于私……呵呵,两不打岔的。”
苏秦清楚田法章为什么要白他的脸,别说田法章了,如今在齐国境内对他心生怨恨的人多的是,有些人是因为嫉妒他没根没基,却这么“轻松”就当上了相邦,而有的人则是因为与孟尝君等人利益相牵对他心生恨意。这些人的原因不一而足,但田法章今天的表现却是因为别的原因,苏秦心里清楚却不敢顶撞,忙岔开话题笑道,
“呃,太子这是刚从学宫回来么?”
“嗯,刚从孟贤师那里学完《书》回来。”
田法章身为太子不能过多参与朝政,所以与苏秦交集并不是很多,同时他又是个好学的人,对稷下学宫思孟学派推崇备至,一直以来都将孟轲当做老师看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自前往学宫求学一番,今天刚刚从孟轲那里回来,还没从儒家大道里钻出来就遇上了苏秦这个极不待见的人,那心情的落差可想而知。如果苏秦老老实实不吭声也就罢了,如今这么一岔话题,反倒更让田法章生厌,要是不难为难为他心里实在不舒服,想了想便桀然一笑,说道,
“噢,对了。季子先生,今日法章听孟贤师说了一句话,颇有些悟不透,先生博学敏思,不妨帮法章参一参。孟贤师说‘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嗯,以季子先生所见,此话当作何解?”
“这……”
苏秦顿时一愣,猛然意识到田法章对自己积怨已深,平常没机会倒还罢了,今天好容易逮着了,自然不可能这样轻易放自己走,要是不好好应对应对还真不行,忙又一低头回道,
“臣见识浅薄,也说不上悟透。以臣泛泛之见,孟贤师之意应当是孔仲尼作春秋之前礼乐崩坏,各国坏礼相伐,大国征伐小国已经不是惩戒之用,违背国爵相当不可互伐更是越礼,是为不义。呵呵……不过如今么,天下并为十余国,周礼之中征伐之礼已经无法再守,还需据当下的情形去做才行。就如赵秦魏楚,列国皆有图霸天下之心。谁若是再守昔日之礼,难免处处被动,是以战虽不义,却又不得不战。”
“噢,是这样解的吗?嗯……世易时移,季子先生说的也对。”
这是在大街头上,周围到处都是人,他们俩哪敢把涉及机密的话说出来,不过不说出来相互也是明白意思的,所以田法章斜着眼觑着苏秦,像是逮住了理儿似地撇嘴笑道,
“不过法章觉着礼之为用并非只是虚套,就如方今天下列国图霸,正像季子先生所说谁若是学宋襄公必然要吃亏。但不守礼又会如何呢?你就说当日的楚怀王好了。原先楚国与我大齐交穆,秦国派张仪前往挑拨,他便背齐投了秦国,结果如何?楚国不但与大齐交恶,更没从秦国那里得到好处,最后他自己上当跑去秦国被秦王扣住,幡然醒悟时从秦国逃出来,赵魏韩各国却都不敢给他让道,最后只能落个客死他国的笑话,季子先生觉着这是为了什么?”
“这……”
苏秦没敢接话,咬着嘴唇轻轻吸了口气,低头间眼珠胡乱的一转才道,
“秦国势大,韩魏两国不愿得罪,自然不敢借道给楚怀王,至于赵武灵王么,他倒是不惧秦国,只是当时他率军在北,当今赵王也是不敢得罪秦国的。呵呵,其实说来说去,韩魏赵这般不讲情面还是为了各自私利罢了。”
田法章听到这里暗暗骂了声“小人”,脸上却依然没表露出怒意来,颔首笑道:
“季子先生说的对,韩赵魏自然是不敢得罪秦国,但不借道给楚怀王也并非全是因为这个。楚怀王背齐投秦,信义全失,已然成各国眼中只顾小利、不知信义的龌蹉小人,就算借道给他救了他一命使他安然回到楚国,如果秦国因为这件事迁怒韩赵魏,韩赵魏又怎么敢指望不知信义的小人能报恩来救自己?所以嘛,楚怀王客死异乡怨不得秦国,也怨不得韩赵魏,要怨只能怨他自己背信弃义,丧尽名声,最后遭人唾弃,不想死也得死了。”
“这……太子。”
苏代虽然不如苏秦才思敏捷,但一听田法章这样评价楚怀王,哪能不知道他这是指桑骂槐在说自家哥哥为了高官厚禄曲意逢迎齐王,原先齐王想合纵,苏秦就与赵魏韩各国交好,现在齐王想连横,苏秦又顺风倒跑到秦国那边去了,分明就是个朝秦暮楚,没有原则,卖友求荣的小人,根本不配当齐国的相邦。
苏代好歹也是齐国朝堂上的大夫,田法章为什么这么恨苏秦,他心里很是清楚。田法章自小受孟轲影响,是个儒学君子,虽然不是腐儒,但考虑问题都是从儒家观点出发,一向坚持取信天下,长期执行不变的对外政策才能让齐国长久富强,前些日子因为反对齐王为眼前利益放弃一向坚持的合纵转而与秦国连横刚被齐王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一个孝子不能怨恨父亲,自然只能将全部怨气发在作为合纵和连横具体执行者的苏秦身上。
“三哥只是按齐王的命令去办事太子难道看不出来?这不分明就是装看不出来拿三哥当出气筒么!”苏代怎么都觉着苏秦实在是亏得慌,忍不住之下正要出言帮他说几句话,苏秦却连忙碰了碰他的衣袖,又对田法章一鞠身笑道:
“诺诺诺,太子说的正是,楚怀王若是不背齐投秦,也不会落这么个下场。楚怀王确实是自己害死自己的。”
苏秦刚当上相邦没多久,原先又长期在各国奔走,与田法章交集并不多,再加上秦齐连横之前齐国内部最根本的矛盾是齐王与孟尝君的权力之争,田法章对苏秦没多少印象,自然也说不上好恶,然而如今出了连横的事,已经违背了田法章坚持的道义观,田法章满心里觉着苏秦是根墙头草,朝纵暮横,靠曲迎齐王攀上高位,反过来更会纵容齐王背信弃义,哪有不恨他的道理?
本来田法章还想着今天遇上了就要好好羞辱苏秦一番,就算不能让他幡然醒悟,也得将他的嘴脸当众扒出来,让他无地自容之下知羞离齐,也算是为齐国长久强盛做件好事,哪曾想苏秦根本就是滩软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不敢得罪自己这个太子之下,被打了左脸还乖乖的将右脸再伸过来。就这么厚的脸皮当真是个十足的龌蹉小人,指望靠几句话就让他学会要脸甚至放弃权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别觉着你有大王撑腰别人就拿你没办法,等我继了位,哼哼,有你好看……”
田法章实在没什么捏软泥的爱好,更怕脏了手,鄙夷的瞄了苏秦兄弟一眼,仰头大笑道:
“哈哈哈哈……人无信何以立?季子先生,我等安身立命当以楚怀王为戒啊。呵呵,好了,法章得回宫了,就此告辞,你也不要耽搁了去禀见大王的正事。左右,起驾。”
“诺!”
太子护从们连忙一声答应,车驾再次辚辚而起折向北而。苏代跟着苏秦一直弓着身将田法章送走,偷偷瞥眼见他的车驾已然行远,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便极是不岔的低声对苏秦道:
“三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太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经把话骂到了你的脸上,你又不是说不过他,怎么也得争辩几句才是啊,你说你这样……今后还怎么当这个相邦!”
苏秦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也压住声音说道:“他是太子,你争辩什么?争得越多他的话就越多,难不成你还能得罪他?他对为兄有气,要是堵着他的嘴,只会让他气更盛,倒不如引着他的兴致让他占上几句嘴上的上风,给他泄一泄怒气为好……行了,糊弄走就是了。”
苏代紧紧地皱了皱眉头道:“话是这个话不假,可……唉,太子年不及弱冠,自以为学些孔丘的学问就得了治国的大道,却连慎言礼下都不懂。唉,你说太子如此对你,万一大王不在了,你这个相邦还怎么做?”
“大王不在了……”苏秦嘴角不经意的闪过一丝笑,抬眼盯着远去的田法章车驾护从望了半晌才笑道,“等他能做上大王的那一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