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要挟
“余不更?”
打眼的工夫,叔段已经看清了得意洋洋地站在面前那几个人的模样,这些人总共有六个,高矮胖瘦,穿着打扮各有不同,除了“莫三哥”和“何易”之外剩下的都不认识,而此时他们所在的这间小小的屋子根本无法知道是何所在。
这景象叔段实在是太熟了,别说他做了云台郎,就算当初他和冯夷一帮赵墨弟子逃出赵国,在大梁等地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时,为了生存,为了报仇,所做的种种也是藉由乔扮各种身份以达目的。再联想起不久前在武安行刺赵胜的张拂,叔段心里已是通明,目光一凛,直通通地盯住余成怒道,
“你们是秦国冰台人?到底想干什么!”
“秦国人倒也未必,冰台么……嘿嘿,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明白人就是好说话,不必啰嗦那些没用的话。余成嘴角含笑,再想叔段看去的目光中多多少少多了些赞赏之意,
“刘兄弟是聪明人,难怪贵国平原君和你那个……吭吭,那个大哥冯夷对你赏识有加。”
要是说两句好听话就能拉拢人,这天底下的事儿可就太容易办成了,叔段对余成怒目而视,片刻之后却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两年之前在下便结识了余不更,这样看来你们和‘张拂’果然是一伙的。这鱼线放的着实够长,莫非你们当真未卜先知,知道两年之后平原君要重用我等?亦或是另有图谋……哼哼,既然你我早已熟识,余不更应当知道刘某当年就已经不准备要这条命,多活这两年已是赚了,又何必……”
余成毫不相让,冷笑一声打断道:“想做滚刀肉怕是没那么容易,也要看看你家主子会不会将你放砧板。”
叔段被余成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地猛然一愣,但紧接着便高声笑道:“我家主如何待我乃是我赵国人自己的事,不劳余不更一个外人操心。今日我刘玄着了道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想从我这里打探什么还请闭嘴。你我既然是同道中人,怕是也用不着我明说,你们也清楚我若突然失踪,后果会是什么。”
叔段嘴虽然硬,但心里早已经打起了鼓,他清楚余成他们必然暗中跟踪了自己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个机会下手,自然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还不知已经在暗中模到了多少情报。这样看来,那个替白萱传信儿的小姑娘也不能排除是他们安排的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冯蓉也已经危险了。
余成仿佛窥破了叔段的心思,饶有兴致的听他说完,这才悠悠然地笑道:“你不过是条替人跑腿的狗罢了,我杀你剐你有何用处?后果如何用不着你替我思谋,今日在下将你请来是为了成事,自然不会让你的人发觉你失踪。”
胖子何易在旁边一直挤眉弄眼地笑,听到余成说叔段是“替人跑腿的狗”,脸不觉一沉,心里怎么都觉着别扭,暗暗想道:余不更这不是把大家伙都骂了么。这样一想,他便不由自主地偷偷觑了觑身旁那几个人,见他们也是神情尴尬,已知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思,连忙接了话笑道:
“刘兄弟放心,我等‘恭候’你不止一天了,从你离开驿馆开始我们便有人暗中跟随,你对手下如何安排,我们早已知悉。刘兄弟也用不着说什么旁边有人监视的话来骗我们。从将你请来到现在也不过一刻半刻的工夫,我们余不更早已有定计,用不了多大会儿工夫就会恭送刘兄弟。嘿嘿,绝对不会耽搁你的正事儿。”
“呵呵呵,这样说来你们来临淄就是为了等机会与在下见一面了。我刘玄不过是条替人跑腿的狗,何德何能竟能得诸位如此抬爱。”
多人在同一地点分散开来相互监视,以免出现纰漏本来是暗战的基本规矩。然而今天是特殊情况,叔段奉赵胜的命令前来接应冯蓉可以说是私活儿,根据此前的探报他又清楚齐国人并没有盯自己,难免要简之又简,不想横生枝节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却没有料到更暗处还有人在谋算自己。如今因为自己疏忽麻烦已经出来了,叔段迅速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先试探试探余成他们到底知道多少秘密。
叔段在那里连揶揄带接话柄,余成忽然间发觉自己骂了自己,多少有些尴尬,但还是撑住劲儿尽量平静的笑道:
“刘兄弟也用不着说这些没用的笑话。在下今天将你请来是为了共谋大事,不是想和你较量嘴的功夫。在下此举乃是心存诚意,倒也不防先跟你露露实底以显赤诚之意。在下乃是冰台大梁公乘手下的不更,前些时日在大梁无意中发现了刘兄弟的行踪,本来筹谋着要与刘兄弟见一面以谋大事,只可惜一直未能找到机会,所以只能尾随你前来临淄。至于齐国这边,齐赵之间如何跟在下没有一点关系,所以并未与临淄这边的冰台中人接洽……哼哼,各人各管一摊,在下不愿将自己的功劳送给他们,他们自然也不会让我等外人插手抢他们的功劳。在下已经说得这样明白,刘兄弟不会以为这些话也是假的?”
这些话倒是实情,他们这些人看来就是在盯着自己,这样的话冯蓉应该无虞。叔段稍微放了些心,却被捆得实在难受,怒目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余成又恢复了好整以暇,笑道:“很简单。刘兄弟是赵胜的心月复,赵国机密多有经你手操办之事。我们也不需刘兄弟做别的,只要今后你能多向我们透露些密闻即可。”
叔段听到这里不觉一愣,紧接着便仰头大笑了起来,片刻之后猛然收住笑怒道:“透露机密?余不更,就你们的斤两也配跟我说这句话!废话少说,我刘玄今天既然落在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剐只管处置!”
这“不更”两个字被叔段咬得极重,但余成却丝毫不恼,悠悠然地笑道:“说起来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不更,与你这般赵国相邦的心月复确也攀比不。不过既然我敢将你请来,自然有让你听命的办法……刘玄,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张拂?哼哼,当初你们将他视作兄长,却不知他是我的手下。他为你们做的那些事皆是受我之命,至于你们的情形么,我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叔段不觉一凛,愤然说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余成未语先笑,再次抱住双臂下打量了叔段半晌,挥手对手下人吩咐道,“你们都去院门口看着,小心有人进来。何易暂且留一步。”
那四个人应诺退了出去,余成这才小声吩咐何易道:“你去把屋门关了,留条缝盯着他们点,不要让他们听见屋里头说的话。
“诺。”
何易眉梢一挑,匆匆看了叔段一眼,这才连忙快步走到门口闭了门,一双油滚滚的手撑住门扇,接着便将一只眼贴在了门缝处。
叔段哑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见余成将除了何易之外的那四个人都撵了出去,心里已然明了他们将要用来威胁自己的事只有余成和何易两个人知道,至于将剩下的人都撵出去自然是怕知道的人过多从而横生枝节。
越是如此后面的事恐怕威慑力量越大,叔段目光一跳,果然听见余成笑道:“你和冯夷的那个妹子也算得青梅竹马了。若不是中间突然出了个赵国平原君,倒真算得天造一对。嘿嘿,实在可惜啊。”
“你胡扯!”
叔段听到这里脑子里嗡的一响,虽然即刻咬牙骂了出来,但心里却是一阵黯然。余成这番话恰恰戳到了他的伤心之处,他与冯蓉是师兄妹,因为两家长辈的关系自小一起长大,沙丘宫变经逢一番大难在大梁再次重逢后更是相依为命。
那时候他们过得很苦,就像漂泊在四下看不到尽头的苦难之海之中,不知道何时就会失去力气沉底而死。能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有“报仇”两个字,不过对于叔段来说活着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义。他们在大梁重逢之时冯蓉还不到十三岁,三年倏忽而过,她却已出落成花季的娉婷少女,犹如无边苦海之中一朵娇艳盛放的花朵一样惹人怜爱。
他们是师兄妹,他们的父辈又是生死至交,虽然那个傻丫头从来都是拿叔段当成冯夷一样看待,但叔段却始终都相信她是属于自己的,甚至驳信如果没有那场沙丘宫变,这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然而那场沙丘宫变终究还是发生了,他叔段正是这场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惊天巨变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受害者,他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只能是报仇,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在哪一个地方,甚至有可能像被冯夷派往邯郸打探消息的那些师兄弟里的其中三个一样死的悄无声息,连尸骨都无从寻找,所以他不想连累任何人,更不想连累冯蓉,他只能将一切念想深埋在心底,也像冯夷那样以哥哥的身份去对待冯蓉。
为了报仇连生命都可以不惜,表面的磊落又有什么难以伪装,然而这些表面的洒月兑却不等于内心不受煎熬。当那天确定下在范痤府前刺杀平原君的计划之后,为了让大家在必死之前能得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补偿,冯夷让叔段买了大量的酒犒劳自己这些即将的牺牲者。是时那个“魏墨”张拂也参与在了其中,虽然陡然得闻他们的计划之下极力反对,但在劝说不动冯夷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打点协助。
那时候叔段是真的将张拂当成兄长一样看待,一直认为他反对是因为不希望看着他们去送死,然而现在回过头仔细想想,那时张拂确实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这层意思之下还有一层不想失去几个最得力的拉拢对象的意思罢了。不过现在想来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叔段喝了不少酒,内心里一片怅然之下,避着所有的赵墨兄弟偷偷将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些心思说给了张拂听。
按说既然已经到了必死的时候,叔段还能有什么话不敢告诉冯蓉。然而他却不能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不论冯蓉是什么样的态度,都必然会影响到次日的刺杀行动。他想将心思永远埋下去,但是酒虫的刺激却让他内心里的煎熬更甚,也只能找一个不属于赵墨兄弟,同时又让他完全信任的人一吐心事了,而这个人唯有张拂。
张拂当时明确的表示愿意为他保守秘密,并说如果他们能得九死余生,必会为他们撮合,而后他们确实也神奇的转死回生了,再然后在平原君的运筹之下,虽然几经坎坷波折,但一切终究都在向着光明的一面飞奔。叔段看到了前途,但心态却也变了,别说那个要为他和冯蓉撮合的张拂从此再未出现,就算张拂真的现身,他也会将张拂阻止。因为他此时已经在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希望自己能在有一番功劳傍身的情况下再风风光光的正式向冯家提亲,他完全相信这就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就是这一步错最后铸就了步步错,李兑之乱虽然使叔段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功劳,但同时也将冯蓉搅了进去。虽然那些风言风语几乎伤透了叔段的心,虽然是时同样措手不及的冯夷在这件事时态度明显表现出了暧昧,但叔段依然希望这些不过是好事者的胡扯,直到那一天,当他惊闻冯蓉在武安险些被张拂杀死的事以后才彻底万念俱灰。
叔段没办法不选择逃避,他相信命,所以他只能将这一切理解为他和冯蓉这一辈子只有兄妹的缘分,既然如此又何须多言。然而唯一让他无法料到的是,当初一吐的心事却成了今天被要挟的因由……
余成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自然早已成竹在胸,见叔段脸色一灰缓缓地低下了头去,停了老半晌才带着些语重心长的口气笑道:
“刘兄弟,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是赵国相邦的‘心月复’,老哥我只是秦国冰台一个小小的不更,但老哥哥自认为还有资格劝你一句。虽说自古贤主难寻,那位赵国相邦对你也算是知遇有加,只可惜即便他将你当做心月复,若是知道了这一层……
哼哼,这种事可比不得其他,若是他哪天‘不小心’听到了些风声,呃,比如张拂什么什么的……呵呵,既然是风声,自然会有些能拿出手的凭据。到时候恐怕就算你费尽口舌辩白,就算他将信将疑,就算你和冯家那丫头什么都没有,最后也只能是越抹越黑,你觉得他还会如此重用你么?
刘兄弟啊,你我都是做这般行当的人,自然清楚位者对我们绝不用疑人的规矩,更何况你犯得还是这种是个男人就不能容忍的忌讳。虽说错不在你,但终究是抢女人的事,他会不会怀疑你对他有恨而怀异心?嘿嘿,这女人啊是好,只可惜有时候就是个祸水,到时候别说你没机会再做他的心月复,恐怕因为你所知机密太多,连命也保不住。至于冯家那丫头嘛,嘿嘿,那赵胜虽说缺不了女人,但平原君府她怕是出不来的。就算赵胜还能念些情分不杀她,恐怕她这辈子也就是个受苦的命了。”
余成这些话虽然是为了威胁叔段,却丝毫不掺一点假,眼看紧紧闭着双眼咬着牙的叔段脖子越来越无力,下巴几乎贴在了两根锁骨中间,他已然知道自己赢了。笑吟吟地停下话头给叔段留了些许思考的时间,接着才缓声笑道:
“事已至此,当哥哥的也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绝,齐国这边的事么,我也不问你了,毕竟这是临淄这边人该管的事,我若是插手难免会得罪他们,无功无劳的也犯不着给他们提供什么机密。这样好了,你不妨回去好好考虑几天,若是想好了,三天或五天之后的未时到白府后门来找何易接头,到时候我自会安排你如何做。若是不来么……哼哼,刘兄弟是明白人,我也就不再多说了。不过你不要想着耍花招,就算我和何易都遭了你算计,大梁那边依然还有人知道此事,后果你自然知道。”
说到这里,余成又打量了打量叔段,这才道,
“从你见到何易到现在不过也就两刻多钟的事,白府后门那里我已经让人替你盯着了,你现在回去绝不会耽搁接你那妹子。呵呵,何易,将他的双手松开,咱们走。”
“诺。”
何易连忙跑了过来,也与似地笑看了叔段一眼,迅速解开了帮着他双手的绳索,轻笑一声“刘兄弟三日后见”,便脚不停步的追着余成跑出了屋去。
叔段头脑里此时已是一片空白,默然地弯腰解开脚的绳索,倚着柱子嗵的一声滑坐在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