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曾爱过的那位西陲将军,一直在刻意忽视忘记有关于他的事,那么会不会真的有天,再也记不起他?
忘记那三千六百刀惨烈的痛,亦忘记陪在他身边三年的朝朝暮暮。忘记如何心动,忘记他抚琴作画的模样,忘记那独擎国柱、逆流而上的孤独身影。
十几年来,洪招娣第一次低声唤出那曾恋慕过的名字:“洛苍玄。”
唤出这个对她而言鸩毒般名字的瞬间,心口处的剧痛一如多年前般汹涌袭来,然而这次她却不再想逃避。
洪招娣挑亮房间四角的牛油烛,缓缓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画纸,化开羊毫笔尖,磨了墨,于其上勾勒记忆中的轮廓。
当年她痴恋洛苍玄,洛苍玄天纵奇才,精通兵法且琴画双绝。她前世本就有不错的绘画基础,于是不仅从他那里学得兵法战阵,就连画之一道的功夫,也因一次次指端的刻意描摩揣度,习得八九分神髓。
然而十几年未曾落笔作画,手下到底是生疏了许多。废了几十张画纸,才算重新找回运笔的感觉。
此次重执画笔,方觉之前刻意遗忘的关于他的一切,在自己心中仍是那般清晰,仿佛伸手便可触及。
洪招娣一次次勾勒上色,心神全部贯注于画上,不知身旁时间流转。画完最后一笔,她长长出了口气,抬头望向对面的窗户,竟已隐隐泛白。
这一画,她画了整整一夜。
画上的男子黑发蓝眼,俊美无俦。他身穿厚重的玄色甲胄,眸中凝聚着化不开的忧郁深沉,仗剑孑然而立,火红的长麾在风雪中烈烈飞扬。
洪招娣在上面题了辛弃疾的半阙词——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接着又在其后写道,不思量,自难忘,画玄小像于深秋。
最后,她并没有在画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和盖私印,只是展开画卷,在眼前仔细端详再三。
有此物为凭,至少她再不必担心,会在将来悠长的岁月里,将他逐渐忘却。
洪招娣轻声叹息,将画卷平铺在书桌上用镇纸压好,然后步出书房。刚推开门,就见朱荔穿了件天青色马甲,下配葱绿裙子,躬身站在微熹的晨光中。
朱荔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与她见礼道:“主君一个人在书房里,烛光亮了整夜,让人好不担忧。”
虽然担忧,却又怕惊扰了洪招娣,所以只能天微明便在外面候着。
“我没事。”洪招娣笑道,“服侍我洗漱吧。”
朱荔见她精神尚佳,松了口气,笑道:“人都说修为越深,每日需要的睡眠便会越少,直至于无。看来,主君修为又精进了呢。”
洪招娣微微一笑,其实她自领悟气机以来,睡眠对她而言便不怎么重要,每晚在房间里熄了灯大多时候只是静坐,至多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两个时辰,只是朱荔不得而知罢了。
两人回房,朱荔如往常般服侍她穿衣梳头洗漱之后,却见洪文华推门进来,禀道:“姐姐,有位姓李的公子找你,眼下正在宅门口等着呢。”
洪招娣料想是李仲晟,却猜不出他来这里找她做什么,当下理理衣摆裙带,酝酿了一下感情,便朝门外走去。
来到宅门口,李仲晟果然背负双手,带着一脸冰冷严肃站在那里。他玉冠束发,穿了件月白色的深衣,绿色丝绦系腰,衣角处绣了几片青青竹叶,望去身长玉立,风采夺人。
在他身旁,有少年子附牵着匹配金羁的白色骏马侍立。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师兄好。”洪招娣上前,腰肢若杨柳轻折,柔柔弱弱的与他见礼,“不知师兄今日到此,有何见教?”
旁边站着的朱荔见洪招娣如此情态,不由被雷了一下。这还是她那位智勇兼备、谋远局深的主君么?
李仲晟却不觉有异,朝洪招娣点了点头,道:“听闻师妹被青素强迫服下十二粒养气丹,经脉尽毁?”
洪招娣听他这么说,顿时垂下眼帘,泪珠开始迅速在眼眶内汇聚,咬着下唇沉默不语。
“师妹不必伤心。”李仲晟看着她,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早夭的顺宁公主,目光中掠过抹怜惜,忍不住安慰道,“幸亏只是养气丹,所过时日又不久。虽不能确保痊愈,但恢复八九成应有把握。”
长姐顺宁公主夭折的时候,正是她这般年纪。虽说两人相貌气质云泥之别,然而举止神情,乃至哭起来的模样,都极其相似。
他出身皇家见惯诡计机谋,一开始不是没怀疑过,洪招娣是为了利益刻意设局接近他。然而他没办法解释她身上熟悉的兰芷露华香,没办法解释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如何能得知终其一生未出深宫,已经死去十年的顺宁私密。
最终,他只能将这两人的种种相似归于天缘巧合,从而起了将洪招娣护于羽翼之下的心思。
“真的吗?”。洪招娣抬头看他,双手紧张的握住腰间丝绦扭动,泪眼中充满期待渴望,“我的经脉真能恢复?”
“在我住的地方,有一眼温泉,名唤八归断续汤。”李仲晟点头道,“平常用它沐浴,可强健增扩经脉;如若经脉受损,更是能够断而续接,疗效甚佳。”
“那……那定是极珍贵的,我真的可以用么?”洪招娣双手继续扭动丝绦,貌似既期待又胆怯的纠结着。
“此事宜早不宜迟。”李仲晟爱怜的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顶发,“你也不必收拾什么东西,只需带上随身侍候的子附,随我前去即可。”
说完,便携了洪招娣的手,引她来到那辆华丽到耀眼的马车前,道:“师妹且上车。”
洪招娣无奈,只得吩咐阿青和洪文华看家,自己和朱荔一起上了马车。
其实她是不怎么想去泡那个八归断续汤的。虽说她经脉未损,泡泡温泉亦可强健体质,没什么坏处,但住进李仲晟的灵宅,就意味着她要开始时时刻刻违背本性,怀揣一颗易碎玻璃心,表演各种纤纤弱质。
她是爱演戏没错,也习惯于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却不意味着她受的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演戏,就没个歇息间断的时候。
然而如今骑虎难下,为了将来的前途和保障,她也只能好好和李仲晟联络感情,把这当成一项艰巨的工作任务完成,表演到底。
……
那马车外表华丽,内部亦极为舒适,备有各种口味花样的点心肉脯,新鲜瓜果,还有一大壶温在铜炭炉上的花茶。
洪招娣看到那堆女孩子喜爱的食物时,心道这李仲晟虽看上去冰冷严肃、不苟言笑,却实在是个细心体贴的人。
于是洪招娣便和朱荔一路吃着喝着,外加不时掀开帘子看看风景,就到了李仲晟住的地方。
李仲晟住的地方非常大,足足占了一个山头。据朱荔介绍,这里是渡真门范围内,最高的一座山峰,亦是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之一。
因为李仲晟是雷灵根,最适宜居住在靠近天空的地方,所以长老们才将这座山峰分配与他。
洪招娣在朱荔的挽扶下,柔弱万状的走下马车,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她原先就知道内门弟子和入室弟子有差别,但没想到差这么多!
本来她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就挺不错了,吃穿用行都是上等的,但和李仲晟这里比起来,就是一普通富户和宫殿的区别。
洪招娣跟着李仲晟,从低眉垂手、夹道迎接的子附们中间走过去,小声朝他道:“李师兄……你这里有多少人啊?”
这些子附无论气质相貌还是穿衣打扮,都比她那三个强了不止一个档次,甚至有些体面的,身上穿的戴的比她这个内门弟子还强上几分。
李仲晟想了想,回答道:“大约不到三百。”
“别的入室师兄师姐,也像李师兄这般么?”洪招娣有些好奇。
“除了五大弟子之外,其余弟子并未开山辟造灵居。”李仲晟道,“他们身边侍奉的子附少则一二十人,多则四五十人,端看需要。”
两人说着话,就见一个相貌堂堂,身穿锦衣的中年人走过来相迎,躬身朝李仲晟行礼道:“见过主君。”
李仲晟吩咐道:“肖管家,洪师妹要在这里暂住半月,使用八归断续汤接驳经脉,你替她安排一下。”
“是。”肖管家领命,又朝李仲晟行了一礼之后,转身朝向洪招娣,“洪小姐,请随我来。”
洪招娣与李仲晟道了别,带着朱荔跟着肖管家往西边院落的方向走去。
肖管家却是个健谈的,一路走一路对洪招娣道:“主君真是看重爱护洪小姐,我自主君入仙门时就跟着他,还从没见过他带人回来。”
洪招娣只得低眉垂眼,怯生生的回答道:“李师兄……他是个极好的人。”
“哈哈哈,外面的人可都称主君为冷郎君呢。”肖管家笑道,“不过,只要是被主君承认接受的人,他必定会全心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