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云是骗子?当然不是,多半是婉青睡迷糊了。不错,婉青那时的确是睡着了,梦到一群一群的锦衣侍卫在撞门,叫嚣着施老爷的名讳,碧霜却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安静地绣花,还梦到老佛爷慈爱的模着她的头,安慰她:“没事,没事,一会子就好了。”
婉青嘴里的骗子大约说的是老佛爷吧,妙云这么猜想着,并不在意。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柳爷不见了踪影,说是当晚就被打发了,自此后师傅在尚喜班当了家,人称‘琴师傅’或‘琴主儿’,因是惯常就叫着的,众人也并无异议,和睦相处,自不必提。
师傅站在那个象征权力的台阶上,微笑地看着众人,那一刻,妙云觉得师傅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是人人敬仰的神,借着太阳的光芒,散发自己的辉煌,妙云觉得她终有一天也能成为师傅那样的人,或者能比师傅更加耀眼。
也是在这一天,小板子拜在师傅门下学艺,成了妙云的小师弟。
妙云率领众人将先前柳爷的房间和董小玉的房间收拾出来,柳爷的房间自然是给师傅住,师傅的房间给了妙云,董小玉的房间则给了施婉青。
众人另将戏服布景儿等道具一应物品拿出来晾晒,用撑船的竹篙架起来,满满挂了一院子,一来多日阴雨,二来意在除旧迎新。
此刻,师傅正在婉青的房间里,妙云没有跟进去,不知她们谈些什么。一旁的小板子认真的压着腿,小板子练功刻苦认真,妙云心中颇为佩服。
小板子将腿忽地掀到脑袋边儿,毫不费力,旁边儿忙活着的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给他鼓掌。
妙云是知道他有些功底的,却不料竟是这般的扎实,不禁欣喜非常。
小板子羞涩的挠挠头,向着妙云跑来。
“师姐,让你见笑了。”小板子呵呵的笑着。
“小板子,没想到啊,你小子耍的不赖嘛。”妙云围着小板子转了一圈儿,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着。
小板子红着脸,拍拍胸脯,“那是自然,咱小板子可是个练家子。”
“哟哟哟,小板子,大爷,您还是练家子呢?练的是个什么拳法?什么套路?说来让大伙也听听,长长见识。”妙云大喇着嗓门儿,挥舞着双手,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师姐惯会取笑人的,小板子可不是什么大爷,小板子以后要成角儿,要成师傅那样的名角儿,要演给老佛爷看,演给皇上看,你们敢说你们就不想?”小板子绕着在大家伙儿面前走了一圈儿。
“到那时候,我们可不是要叫你‘小板子老板’了么?哈哈,这个名头儿可真是不错,哈哈。”妙云一笑,众人又跟着笑开了,妙云更是捧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
“师姐,苏老板,您就别拿小的开涮了,我这就去找师傅去,让她老人家给我也取一个好听的艺名儿来。”小板子哼一声,红着脸,转身就要去找师傅。
可巧不巧,师傅携了婉青的手正从房内出来。
小板子跑上前去,鞠一个躬,甚是恭敬。
“师傅好,小姐好,小板子有事相求。”
“你不必说,师傅就是被你们的喧闹声给吸引来的。”师傅慈爱的看一眼婉青,眼中满是笑。
妙云远远瞧着师傅与施婉青,都是极美的人,站在一处,一个笑容温暖,一个羞涩腼腆,她携着她的手,她偎在她身旁,让人不由得羡慕。
妙云跑过去,冲进她们中间,一手亲热的挽住师傅的手臂,一手小心地牵住婉青的手。
“师傅,您看,小板子这名儿确实难听了些,您就发发善心帮我改了吧。”小板子夸张的连做几个揖,苦唧唧地哀求道。
施婉青浅浅一笑,说道:“小板子我记得你的本名好像是叫什么和?用本名也不错啊,总是父母亲给取得。”
小板子再向施婉青作个揖,道:“小姐说的是,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小板子的艺名儿让师傅来取是再好不过了。”
妙云歪着头略微一想,又是一通大笑,“我只听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你将师傅比作母亲,真个是个油嘴滑舌的。”
小板子还想说什么,被师傅抬手拦住。师傅低头思索着,小板子伸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等着师傅的金口赐下他的艺名儿。
“依我看,不如就姓尚,尚喜班的尚字可好?”
施婉青在手上细细描画出这个‘尚’字,微微点点头,解释道:“一来,小板子既入了尚喜班,姓尚也算应当,二来,这‘尚’字又是个极好的字,所谓‘包荒得尚于中行,以光大也’,更有‘得闻先生之余论,则大庭氏何以尚兹?’之句,前者为护佑之说,后者则有超越之解,我朝更有‘尚书’一职,可见这个‘尚‘字是个真正好的字眼。”
妙云听婉青的一席话,可谓是云里雾里,丝毫听不懂,更别说能像婉青一般随口拿来比喻使用了,心里自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光是她,就连师傅在一旁也是不断的点头,妙云猜测师傅或许是懂得的。
只见师傅问道:“那依你看,叫哪两个字可衬得起咱们的小板子呢?”
婉青低头略微思虑片刻,笑一笑,言道:“就叫玉笙可好?”
“尚玉笙,可是佐以竹字头的那个笙?”施婉青微微点点头,师傅将手一拍,夸赞道:“甚好,甚好,尚玉笙,尚玉笙,甚好,甚好。”
“师傅赐的姓,小姐取的名,果真是很好的,以后我也是个有名有讳的了,尚玉笙,叫出去多响亮,多有派头,极好极好。”小板子乐的手舞足蹈,对着师傅与婉青又是一阵作揖拜谢。
师傅与小板子连连夸赞,妙云在心里自然也觉得小板子的这个名字是个很有学问的,因为,她根本不会写字,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是美在了什么地方,个中的妙处,妙云只能看着师傅与婉青的表情来猜测。
妙云这时觉得自己如果可以认字读书,这样的好时候,她自然也能跟着品味一番,也许还可以比施婉青做的更好。
妙云虽站在师傅与施婉青中间,但又似乎是被阻挡在师傅与施婉青的喜悦之外,像是一个路人一般不被重视,这让一向与师傅形影不离的妙云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她这么想着,手上不由得微微用力,抱紧了师傅的手臂,师傅吃痛,回过头,看她一眼,在她手上轻轻拍一拍,妙云悻悻地想要收回手,却又被师傅牵住。
“来,为师今日也让你们开开眼,看一看老佛爷亲封的大青衣凭的是什么本事。”
众人一阵欢呼,这么些时日以来,只见师傅在戏台子上唱那走则抱肚,唱必稳妥的青衣角色,实不知师傅还有什么看家本事未使出来。
妙云自然欣喜,她恨不得此刻就将师傅的本事尽数学去,让自己也同师傅一般受人尊敬受人推崇。
施婉青的反应就略显平常了,远远的站在一旁,淡淡的看着,妙云看一眼她清远的神情,亦不去管她,十分专注的看着师傅的动作花式。
只见师傅右手捏一个漂亮的兰花指,在头顶处曼妙的绕上一周,就像是头上真的戴有一对儿翎子一般,眉目如星,时而俏皮动人,时而悲愤如泣,细细刻画,仿似画布上走下来的人儿。
妙云望着周遭的人看的正痴,遂大叫一声‘好’带头鼓起掌来,众人纷纷应和,师傅乘兴又来了一个鹞子翻身,妙云惊讶的大声呼喊起来。
施婉青在一旁,不紧不慢的鼓着掌,热泪盈眶。
她是又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这般看戏,看别人的技艺如何如何超群,父亲和众宾客也是如此卖力地叫好儿鼓掌,偶尔父亲还会让她拿了赏钱用力的往戏台上面投,但她多半都没有投中,而母亲则是温和的坐在一旁,认真的听戏,还时常念戏文儿给她听,为她解说。
这一切早在多年前就不复存在,现如今,她不再是那位听戏的大家小姐,却即将要成为那戏台上的人儿。
往事终究不堪回首。
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执念,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婉青提起裙摆,悄悄地走向甬道…………走向小院角门后面的那条玉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