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傅伯伯还在香港念大学。老爷为了让他安心攻读,只允许他寒暑假回来。”
邓娴雅静静讲述,净璃仿佛被带回旧日的那个年代。
“妈,那您跟傅伯父之间,要隔着那么久才能见面么?”妈虽然没有明说,净璃却也能想到那段时光里,妈藏在心里的忧伤。悌
爱着的人,即便在身旁,都要哑忍地瞒着众人的眼睛;那时又要分隔天南地北、隔着整整一个学期才能见面。这对于任何一个爱着的女子来说,都会是残酷的刑罚。悌
“嗯。”邓娴雅轻轻点头,“不过我们会写信。我写出去的还好,他写回来的便不敢直接写是我收信,更不敢用自己的笔迹,唯恐会被家人认出来。他就写给门房老王收,假托是他乡下的侄子给他写的信。老王不认字,每次信都会交到我手上,我念给他听。”
净璃微微张大了嘴巴,“妈?那您给王爷爷念什么?难道念傅伯父写给您的内容?”
“怎么会!”邓娴雅隔着时光,面上泛起当年一般的红晕,“我都是一边看着他写给我的内容,一边给老王瞎掰一段话。无非是典型的家书,说家中一切都好,不必挂念。逢着春秋,便提两句庄稼地里的事情,也无非就是春天播种秋日收。家书其实重的不是内容,重的是报个平安,所以老王每回也并不深究,听说乡下一切都好,他便也放心了。”谀
“哇塞。”净璃笑起来。谀
虽然那个时代没有现代社会这样信息无孔不入,除了写信之外并没有网络、手机,但是那种朴素的,只用纸张来书写的情感,却一个字一个字地透着别样的浪漫。如今资讯发达了,传情达意的方式变得简便,却也会显得那感情本身便仿佛也打了折扣。不够深,不够浓,不够让心长久氤氲在特别的思念里。
或许也正因如此,这个时代才会造就了闪婚闪离。一切都是短平快,便不懂得珍惜。
邓娴雅望着净璃,微赧,“那时候虽然联络很难,但是却格外浪漫。每次接着信,我都会连着许多天一遍一遍偷偷地再看。直到能将每一封信的内容都背诵下来,甚至将那笔迹的一笔一划都刻印在心底。”
“真好。”净璃由衷说,忍不住心驰神往。
“便也是这样,我认识的你爸。”邓娴雅却忽地话题一转,从她与傅豹生之间的感情陡然抽离。
“哦?”净璃微微一怔。
“唉……”邓娴雅带着回忆的微笑,轻轻叹了口气,“因为那些信,其实都是你爸替你傅伯伯誊写的。信要寄回傅家来,傅家上下都熟悉你傅伯伯的笔迹,所以每封信都是你傅伯伯写完,然后再拜托人帮着誊写一遍。你爸是你傅伯伯的同学,后来又跟着你傅伯伯入了鼎升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所以这件事自然是你爸来帮着他进行。”
“我当时并不知,只是因为将那些信一遍一遍看得太多,便顺带着将他的笔迹都刻印到心里来。字如其人,便也慢慢地揣度起这个人的性格。他的笔锋刚健,骨架却清秀。通篇写下来,一个顿点落墨都没有,可见此人才气。”
净璃不由得点头微笑。
爸的字真的是好,小时候上学,每回妈帮着包完了树皮,净璃总会将书捧到爸的手边去,让爸每一本上都一笔一划写好书名、班级名和她的姓名。然后开学,她总是能拿着爸的字在同学之间自豪地夸耀。因为不管别的同学会有多豪华漂亮的书皮,他们书皮上的字却一定都没有爸的笔迹漂亮。
因为一个人的笔迹,而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净璃相信这是真的会发生的事情。如果再说得玄一点,那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那年暑假,你傅伯伯终于从香港回来,我压抑着欣喜走进他的院子,却正见他跟一个青年男子下棋。”邓娴雅笑起来,面颊一红。
净璃欢呼起来,“是爸爸,对不对?”
邓娴雅点头,“他们当时正坐在合欢花下的石桌椅上,你爸背对着门的方向。我走进去,你傅伯伯先抬头瞧见了,便也忘了下棋,就那么瞧着我笑。”
净璃只觉心口一窒。纵然妈现在的讲述尽量平心静气,可是净璃如何能想不到,那一刻的终于重逢,两人四目相投之间的种种情愫?便是不说,也都已情意两心知。
不管后来又发生什么,至少那一刻,美得值得一生记取.
顾林河看傅豹生良久没再落子,便从棋盘上抽回心思来抬头望傅豹生,却见傅豹生痴缠目光。顾林河微微一怔,便也扭头回望——
那时院子里合欢如雾,一树轻粉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羞涩的心。顾林河望着那一身素绿斜襟小夹袄站在花雾风影里的女子,不觉呆住。
她不该是出现在眼前的真人,她该是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儿。那样简单朴素的装扮,那样只留着一条油汪汪的大辫子,所有的装扮不过是那小夹袄掐出来的纤腰一抹。可是却足以让人刹那忘了此时置身何地。
邓娴雅虽然害羞,虽然再见傅豹生而心内藏着狂喜,可是当着客人的面,该有的礼数她一点都不缺。她含笑微微躬身,“少爷,原来有客来。我现在就去备茶。客人是喜欢什么茶?今日秋茶都刚刚从茶山送来,铁观音的回甘最是绵长,客人说可好?”
顾林河心头一荡,“喝铁观音,必得有合适的人帮
我们侍茶。”
邓娴雅点头微笑,“我粗浅懂些。客人如果不嫌弃,请赏脸尝尝我泡的茶。”
茶台铺就,邓娴雅一袭素绿坐在花下桌畔,手指轻盈翻动,不多时便是茶香萦鼻。邓娴雅将闻香杯递给顾林河,眼波流转里脸颊还是因为陌生男子的观望而微微红了起来,“其实这里喝茶并不适当。合欢花香会搅扰的了茶香。”
顾林河鼻息凑近闻香杯,目光却掠过杯沿去望那花下素淡清媚的女子,“也无妨。端的看心中对君臣佐使的判定。合欢花香是香,但是我的心都在茶香上,便不会被扰乱。”
邓娴雅一笑垂下头去,已是不好意思再与顾林河的目光相对。
顾林河知道邓娴雅不好意思,便转头去笑话傅豹生,“某人这主人家是如何当的?茶是奉了,却至今尚无引见。”
邓娴雅心中一窒。这才发现,原来她与顾林河说了这半天的话,傅豹生竟然没有给两人做介绍。邓娴雅手一抖,原本是在温壶的热水就烫到了手指上。她却没感到疼,只是回头去望傅豹生面上神色。
他坐在花下,一双玄黑的眸子冷冷落在她和顾林河面上,已是动了气。
顾林河并未留饭,而是起身告辞。邓娴雅出于礼数送顾林河出门。两人穿过院墙夹道,抬头只有头顶一带碧蓝的天。顾林河微笑望邓娴雅,“原来就是你。娴雅,你人如其名。”
邓娴雅愣住,“客人说的哪里话?”
顾林河像是调皮的孩子,眨眼大笑,压低了嗓音,“那些信,都是我写的。”
邓娴雅面上大红,仿佛被窥破了心事。傅豹生是浓情的人,有时候情到深处也会在字里行间说些孟浪的话。这些话都被顾林河一字不落地誊写下来……邓娴雅此时面对着誊写的人,岂能不羞到无地自容?
邓娴雅的娇羞都明明白白写在面上,顾林河垂首望着,先是笑。继而笑容瓣瓣凋落,唯余一缕叹息。他抬步走向前去,仿佛急着想走。
邓娴雅望着他背影,出于礼数又只能急急追着过去。送客到门口,又岂能在夹道便分别。立在门阶上,邓娴雅微微躬身告别,“客人慢走。”
“我叫顾林河。”顾林河深深望邓娴雅,“你要记得。”
林河——山水相依,碧树立水畔。多简单的字,却蕴含着无限的想象空间。邓娴雅微笑点头,他名字的感觉也像是他的笔迹吧,初看平易,却越看越是锦绣暗藏。
“妈……”妈和爸的初见,美好得让净璃流泪。可是净璃却不由得为当年的妈担心。那年的傅豹生便如今日的傅青爵吧?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与爸相遇的美好,与妈接下来要承受的来自傅豹生的暴虐之间,那甜蜜和疼痛,究竟哪一样在妈的心上烙印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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