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玉的骂声中,平川头也不回地,走向营地外面。他默然地走着,完全不理会任何人的眼光,也充耳不闻任何人的喊叫,只是机械地走着,仿佛身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他似乎思绪繁杂,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想,平静地,沉默地,走向远方,走向没有人烟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缓缓地挺起胸,背起双手,放目远眺。
黑色的天幕低垂压抑,雪地的荧光清冷凄凉,寒冷的空气蜷紧了他,逼迫着他的呼吸,让他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憋屈得紧。
没有星星的天空,阴森莫测,可是此刻在平川的眼里,天空中却映出了北良的笑脸。他那张标志性的笑脸,很大,很近,就在平川触手可及的距离,亲切地微笑着。
平川向他伸出手去,他却如同一团雾气,浮在空中,任北良的手穿透,依旧微笑,依旧,抓不到。
平川的眼眶湿润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大喊道:“北良——”
“北良——回来——”
北良——
回来——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里扩散,回音久久不断,连续地,回荡在沉重的空气中,北良——回来——
终于声嘶力竭,北良的微笑在旷野中逐渐淡去。
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下面颊,平川流泪了,他倔强的身影,孤独地站在黑蒙蒙的天幕下、白惨惨的雪地里,是那么的绝望,又是那么的悲凉与无助。他是多么勇敢啊,可是勇敢,也抗拒不了命运的意志;他是多么执着啊,可是执着,也阻拦不了事态的发展;他是多么努力啊,可是努力,也挽回不了北良的生命;他是多么的不舍,可是不舍,也留不住北良消逝的脚步。
与这雪野比起来,他的身影是多么渺小;与这命运比较起来,他的抗争是多么徒劳;心愿是多么渺茫,力量又是多么的弱小。
他的耳边,又响起北良的托付:“答应我,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别人,来伤害她,让她平平安安的,让她快快乐乐的……”,他默默地,用力地咬紧了牙关。
北良啊,你真不该走。你要我如何来照顾她?我既保证不了她的平安,也保证不了她的快乐,我还不想,也不愿意去照顾她。
“她傻乎乎的,没有城府,心肠又软,世间这么复杂,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她……”他仿佛又听见了,北良说这话的时候,哽咽的声音,仿佛又看见了,北良眼角渗出的泪:“就算她有千般不是,看在我的份上,好好照顾她——”
北良是在求他,在北良知道自己没有力气回到营里,今后不能再照顾到寒蕊,也不可能再把寒蕊托付给他人的时候,只能求平川。尽管他知道,平川对寒蕊的成见,那是深入骨髓,可是,他还是用一个好朋友的身份,希望平川看在他们兄弟以往的情份上,照顾寒蕊。他的爱是如此之深,可是到头,却也只能是枉然。
唉,北良啊……
你用心良苦,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为她开月兑。你爱她,就如同我爱修竹,那么,就算你要诋毁修竹,我又怎么能信?!北良啊,我不怪你,我只是更加心酸。你既然能为她设想得这么周到,上天,实在是应该成全你们啊,为何最后的结果,会是天人永隔?
北良啊,其实我也想告诉你,寒蕊一点也不傻,她的城府,不是你猜得透的,也许,她心肠是软,可惜,能软的时间,实在不多。你爱她,你便不愿意承认她的不堪,我能够理解。既然你逼着,让我答应了你,我就不会与她为难。可是,你要我照顾她?
我如何照顾?
她是个公主,深居皇宫,我们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照顾从何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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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平川又是一声长叹。
北良,你把一个多么棘手的问题交给了我,我怎么去完成你的托付?
就象今天,她执意坐在雪地里,想把自己冻死,谁能劝得了她?我必须让她正视你已经离去的现实,可是她的抗争是那么的激烈,我也拿她没办法。所以,我又打了她,然后她抓破了我的脸。
平川苦笑一下,弯下腰,捧起一把雪,扑在脸上,凉凉的,渗进那指甲的抓痕中,有一丝丝的痛。他仰起头,望着天幕,天幕一如既往地固执和沉默,安静,冷淡,带着威严和悲悯。闭上眼睛,他朝着天幕,让大脑保持着一片空白的状态,只剩下呼吸,纯粹的呼吸,什么也不去想。
那么多,那么重的将来,都是他不可预计的,现实是如此的沉重,他是这么的疲惫,又是那么的孤单,没有谁能替他分担,承诺是责任,勉强了他的意愿却是思想的枷锁。此时此刻,他卸下了所有人的期盼,让思绪洒落一地,任北风席卷而去,只松一口气,什么也不去想。
忽然,胸口处,北良用断箭扎下的伤口,一阵剧痛。平川猛一下捂住,心里那么强烈的感应,是寒蕊,寒蕊出事了!
他断然转身,飞奔向营地。
营里静悄悄的,他直奔向寒蕊的营帐。冷不丁,一下撞上一个人,他停住脚步,看见红玉四脚朝天地跌倒在地,不由得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在营帐里?”
“公主说,她要一个人静一下。”红玉爬起来,愠怒地瞪着平川。
“你出来多久了?”平川问。
“还没半个时辰……”红玉的话没说完,平川就低吼一句:“这个时候,你该陪着她,出来干什么?”
“公主不让我进去,说她心里好受点,自然叫我。”红玉无奈地回答。
平川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一掀帐帘就闯了进去。
棚顶上,一根红绫,寒蕊就双脚悬空,吊在那里。
平川两步跨过去,一把抱住了寒蕊的腿,才托起来,就听见红玉发抖的喊声:“公主啊……来人拉——”
平川不停地拍打着寒蕊的脸,过了一会,寒蕊咳嗽几声,终于迷迷瞪瞪地醒转过来。
霍帅站在一旁,俯身就过来,低声道:“请公主爱惜金体……”
“你们救我干什么……”她直直地望着帐顶,绝望地说:“我迟早,是要跟了他去的……”
“公主,勿要妄言轻生,”霍帅跪下,凄然泪下:“末将,末将无能,北良泉下有知,也担待不起啊……”
“下去吧,”寒蕊闭上眼睛,虚弱地说:“都下去,一个也不要留在这里。”
霍帅犹豫了很久,还是无法,带着副帅等几人下去了。公公也退下去了。营帐里,只剩下平川和红玉两人。平川本是坐在床边,听了这话,也不过是直起了上身,并没有动。红玉想了想,移步到帐帘边,也不动了。
寒蕊再次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平川,冷声道:“出去!”
平川根本不理会她的命令,严肃而冷酷地望着她,漠然道:“你想死是吧?”
“谁让你救我?!”她怒道:“滚出去!”
“想死很容易,”平川说:“不过,你还得多活半个月。”
“你觉得,你很悲惨是不是?所以你要死,可以,没人会拦你,也拦不住,但你不能死在军营里。”平川冷淡地说:“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么多人,都要被你连累,包括霍帅,他刚死了儿子,心情也很悲痛,还要反过来安抚你,还要为你寻短见担惊受怕,你若死在营里,霍帅、副帅、我,还有那些将官,都得死。指不定霍家,还全都要为你陪葬。北良已经死了,你还忍心连累整个霍家?!就因为你这该死的一时想不开?!”
寒蕊的眼泪噗噗地冒出来。
“你什么时候,会为别人设想一下,总是那么自私那么固执。你就体贴一点点吧,哪怕是委屈自己一下,为别人多考虑那么一点点,就是积了大德了。”平川的话,没有半点感情:“你换个地方,回去皇宫再死,出了军营,我就不会管你的死活了,你想怎么死都可以,但,不要在这里害人。”
说完这些,他一扭身,就出去了。
寒蕊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红玉默然地注视着一切的发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湿前襟。
这个夜晚很凄凉,也很漫长,寒蕊的营帐外,士兵们正悄然地,拆着喜堂。
红玉盯着灯下寒蕊满是泪痕,沉沉睡去的脸,竟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心酸。她起了身,想给寒蕊擦擦脸,一模铜盆里的水,已是冰凉。想了想,便拿了帕子,走向帐外。
一掀帘子,寒风迎面扑来,红玉一激灵,再一抬头,居然看见平川沉默地站在跟前,望着营帐,望着自己,不由得,又一激灵。
不过是顿了顿,红玉乜了他一眼,擦肩而过,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睡了?”
恩,红玉冷冷地应了一声。
“给她洗澡了吗?”他有又问。
“不洗她能缓过来?!”红玉哼了一声,随即又补充道:“洗了热水澡,还喝了姜汤。”
“为什么,不让她把嫁衣换下来?”平川微微地皱了皱眉:“又穿上了……”
红玉的话语一下感伤起来:“她不肯,她说,今天成亲,不能月兑……”
她立意,穿了嫁衣随着北良去了的啊。
平川不禁有些动容,他不再问了。
红玉站了一会,见平川没有再问话的意思,便走了。一路到了伙房,直到站到炉灶边,看见自己手中的帕子,不禁有些愕然。
我不是来打水的么,不拿暖壶,倒拿了帕子,这是想什么去了——
赶紧折身回来,刚挑起帐帘,却蓦地一怔,瞬间的犹豫之后,她后退一步,轻轻地放下帐帘,踌躇了一下,又轻轻地,将帐帘拉开了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