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长公主和驸马下车。”车停了,传来公公的声音,这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谄媚,寒蕊一下就听了出来,她忽然想到,能听出这样的意味,能达到这个火候,说明自己已经修炼成精了。润苏说得对,知道得越多,看得越明白,就越不容易快乐,寒蕊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从前的时光,傻傻的,但是快乐的。
她在车前站定,抬头面向宫城。眼前一片开阔,青石板的坪里空旷明亮,大红的地毡一路铺进深宫,红色的挽幅喜气洋洋。早春时节的空气里有点潮湿,白白的雾气已经很淡了,太阳的光芒已经照到了屋顶,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反射出眩目的光彩,华贵逼人。今天的太阳一定很好,皇宫再也不会有阴霾笼罩,到处都将洋溢着温暖。她的耳边,仿佛又传来轻言笑语,熟悉的热闹,涌动的欢喜,让她恍惚又回到了从前……这是父皇的皇宫,母后的皇宫,她的皇宫,不,现在,是磐义的皇宫——
皇宫啊,天下权力的顶点,多少人觊觎,多少人恐惧,多少人羡慕,又有多少人痛苦啊。
一瞬间,她忽然想哭。
没有了父皇,没有了母后,没有了哥哥,只有个弟弟,这皇宫,还是她的皇宫,还是她的家么?
“寒蕊……”平川轻唤一声,提醒她进去。
寒蕊应声一回头,余光一扫,忽地大喊一声:“磐喜!”
中宫侧门,磐喜的身影站出来,手扳在门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磐喜!”寒蕊又喊一声,奔向他,这时的磐喜,才如梦初醒般,撒腿跑过来,一把抱住寒蕊,紧紧地抱着。寒蕊拥着他,一阵心酸,他一定是在这里等她的,他肯定等了许久了。
“我们进去吧。”寒蕊打量他一眼,低声道:“穿新衣服了?”
“皇上赐的。”磐喜默然道。
皇上?这么快就改口了,还说得如此顺溜。寒蕊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源妃被打入天牢,磐喜的日子不好过,他能这么快就学会低眉顺眼,不知是受了多少冷遇,从天堂到地狱,不过是一步之遥,当年自己,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么。
“磐义他……”他没有为难你吧,寒蕊迟疑了一下,改口道:“他对你还好么?”
磐喜点点头,淡然道:“他只是要我没事就呆在自己寝宫。”
寒蕊松了一口气,看来,磐义还没有把对源妃的恨迁怒到磐喜身上,她牵起磐喜的手:“我们一块进去吧。”
寒蕊在偏殿坐了一会,大臣们陆续到了,都过来请安,口气都是亲热和恭敬。磐喜冷落地坐在一角,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什么也不说。
寒蕊想了想,端起糕点,拉起磐喜:“姐姐陪你去茶室好不好?”
磐喜笑了一下。
“别想那么多,他们本来就都是些势利之徒。”寒蕊剥开枣泥酥,将馅剔出来,酥皮递给磐喜:“吃啊。”
磐喜笑着,接过来:“还是姐姐好。”
“姐姐不好,”寒蕊莞而一笑:“不该由着你,挑食可不好……”
“我吃皮你吃馅,不是一直这样合作的吗?”磐喜将千层酥的皮子,吃得满嘴都是。
“皮当然比陷好吃,”寒蕊吃吃地笑道:“你尽拣好的吃。”
“你早说你也喜欢吃皮嘛,”磐喜赶紧停下,把酥皮送过来:“你也吃,以后我吃馅你吃皮……”
寒蕊微笑着,把他的手推回去:“你吃了,就等于姐姐吃了,你吃得开心姐姐就开心。”
磐喜嘻嘻地笑着,做了个鬼脸。
“每天,都还给你送点心吗?”寒蕊看着磐喜,轻声问。
“送,”磐喜说:“不过,很少有枣泥酥,御厨说,工序太多,很难做,会耽误给皇上做点心,所以……”他抬起头来,失落地说:“我记得,以前母妃在的时候,他们天天都给我做的……”
寒蕊鼻子一酸,轻声道:“姐姐保证你,三天就能吃一次……”
“不用了,姐姐,他们做的,也不是以前的味道了……”磐喜黯然道:“还是算了。”
寒蕊一顿,她知道,宫里的人向来阴阳怪气,他们要敷衍,方法多的是,如果她贸然为磐喜出头,等她走了,磐喜的日子会更难过,而且,她又能回来几次?
她模模磐喜的头,良久无言。
“姐姐,皇上,会处死我娘吗?”磐喜忽然问,眼睛里,满是伤感。
寒蕊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能帮我求求皇上吗?别让我娘死……”磐喜眼圈红了:“让她去冷宫,哪怕是在天牢里一辈子,也比死了好……”
寒蕊不敢抬头,她无法面对磐喜殷切的眼神。
“求求你了,姐姐……”磐喜拉住了她的袖子,那凄切的声音,让她不忍拒绝。
她无力地说:“我去试试……”
“皇上,长公主来了。”公公禀告。
磐义从书案上抬起头来,看见寒蕊已经进了殿,脸上一扫往日的沉郁,显出了些神采。他微笑道:“赏赐的东西,都送到府上去了吗?”
“谢皇上。”寒蕊躬身行礼。
“谢什么?!”磐义说:“这世上,还会有谁跟朕的关系亲过了你?”
寒蕊迟疑了一下,忽然说:“皇上,同父异母的兄弟,也还是亲的。”
他的笑容渐渐退去,知道她来,是为了磐喜。她察觉到了什么?想敲打我什么?
“寒蕊,你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他轻轻地,给了她一个警告:“知道父皇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就是心太软!前车之鉴还在那里摆着,你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她的性情太象父皇,因为过于看重感情,所以往往狠不下心。但是,她是她,要想影响他,是不可能的。目睹母亲的死,他已经明白,与所有的东西相比,感情,是最没用的。
“不,我分得清轻重。”她深吸一口气,知道弟弟的所指。
“那就好。”磐义闷声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皇上,你的江山已经坐稳了,新皇登基,是不是准备大赦天下呢?”她听出了他的愠怒,却还是坚持。
大赦天下?不是磐喜?磐义嘴角划过一丝玩味的笑意:“你想要我赦免谁?”料想他的下步动作,寒蕊也是猜不到的,她虽然有所长进,但还没聪明到润苏那样。
她迟疑了一下,开口道:“赦免了源妃吧……”
磐义不语。
“将她打入冷宫,或者,就关在天牢里……”她说:“别让天下人说你,一登基就弑杀先皇的宠妃……”
磐义冷笑一声,寒蕊,什么时候也学得聪明起来了,这个由头,倒是有几分道理。他想了想,说:“朕只能答应你,暂时不杀她。”寒蕊刚要说话,他又补上一句:“如果她还贼心不死,就别怪朕不给你面子了。”
这样,已经很好了。寒蕊点点头,问:“我可以去见见她吗?”
磐义一口答应:“可以,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带磐喜去。”
侍卫举起了火把,拉开大门:“公主,地滑,要小心……”
天牢里很黑,借着火把的光,寒蕊看一眼四周,石壁上湿漉漉的,流淌着不知是什么水,顺阶而下,一股腐臭味迎面铺来,几乎令人作呕。磐喜紧紧地握住了寒蕊的手,偎依着往下走。
远远地,看见铁框牢房里,隐隐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比较突兀地立着,一直到快走近了,寒蕊才看清楚,那个被铁链绑住了两手的人,正是源妃。她的两只手,吊在空中,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披头散发,不见脸。
寒蕊倒吸一口凉气。
“娘——”磐喜凄厉地喊道,就要扑过去。
“殿下!”身后的侍卫眼明手快,一把抱住磐喜的腰:“不能再靠近了!”
寒蕊低头一看,下一级台阶,就是水了。她往后缩了缩,问道:“可以把水放干么?让他过去,母子见一面……”
“这是水牢。”侍卫摇摇头:“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放水,也不能让他过去,只能站在这里。”
“娘——”磐喜哭喊道。
侍卫坐在水盆里,划过去,点亮了铁架上的灯。
在微弱的光线里,源妃虚弱地抬起头来,气若游丝:“喜儿……”
“娘!”磐喜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跑了过去,趴在铁栏的缝隙里,伤心地喊道:“娘……”
“喜儿……”源妃哭道:“真的是你,娘是不是在做梦……”磐义到底在想什么?他没有打算杀喜儿吗?可是看喜儿的模样,确实好好的,甚至,没有被软禁。磐义打算放过喜儿?怎么可能?!源妃断然地摇头,磐义绝不会轻易收手的,她有多恨他,他便有多恨她。
“姐姐带我来的……”磐喜哭泣道:“皇上答应姐姐了,不杀你……”
源妃费力地抬起头,望向火把处,她终于看见了寒蕊,脸上掠过一丝凄然的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不杀?不杀就是为了更好地折磨我!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低不低头,磐义都不会让我好过,活着,还不如痛快点死!